第四十八節 相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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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鄉,你的事情現在已經這樣了,我現在這些領導和同事們也已經把各種利弊都給你分析到位了,你個人到底是什麽想法啊?”在經過一兩天的閑聊後,蘇牧最終還是決定把話題拉回到了原本應有的軌道之中,“法律的規定是十分明確的,如果沒有自首的情節,受賄十萬元可就要判處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啊。你也不能像我似的的,跟不該倔的人倔的,總得給自己留一條路啊。”
路金山看了看蘇牧,突然笑了:“小蘇啊,看來你還是有了進步的。我們隨意聊聊可以,但你要說這個,我還是那句話,我沒做的事我是不認的。我隻想一個老板借了十萬元,並且已經還了,當然這可能也算違紀。除此之外,除了春節的禮尚往來,其他是沒有任何的經濟往來的,更不要說是不正當的經濟往來了,你在街道也有三年了,你應該也知道我們鄉裏這種情況,我能收錢嗎?”
“路鄉,這種事情不是用個人感覺來定的,是要靠證據的。你覺得要是組織沒有確鑿的證據能夠證明你有犯罪事實,你會被組織留在這邊說明問題這麽長時間嗎?”蘇牧很認真的說道。
“這個誰知道,不過前兩年,你那時候還在安監呢,組織還查過何書記呢,也折騰了很久,結果怎麽樣,何書記啥事沒有,就是你們有棗沒棗打一杆子而已。”路金山說的十分輕鬆,“現在是輪到我了。街道這幾年發展的很好,你也是回去看過,那邊已經跟你初到街道的時候完全不同了吧,過去農村的影子都要找不到了吧,工業企業和規模以上企業都多了不少,組織覺得我這麽多年一直分管安監,總是跟老板打交道,就認為我收了老板的錢。怎麽可能呢?逢年過節的禮尚往來,還有日常的吃請肯定是有的,但是你們說的不正當經濟往來肯定沒有,不然我們街道怎麽可能成功招商這麽多企業來投資啊。小蘇啊,好的營商環境是需要廉潔的黨員幹部來營造和保持的,而安監工作直接影響著營商環境,我怎麽可能收不該收的錢。小蘇啊,街道有現在這樣的城市麵貌都是我們一點點拚出來的,我不會給街道抹黑的。”說到最後,路金山甚至露出了一股義正言辭的語氣。
蘇牧認真的看著路金山那已經有點老態的臉,不由的想起當初自己在街道時拆遷的艱辛,但是現在回想起來確實覺得值得,畢竟在街道的城市化中自己也貢獻了力量並且還直觀的看到了成果。蘇牧如果不是明確知道證據的存在恐怕都要因為路金山的這番話而懷疑自己的立場了。蘇牧不由的輕輕歎了口氣:“路鄉,功是功、過是過,有功勞不代表沒過錯啊。根據紀律,我實在不能說的太多,但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我的話你再考慮考慮,哪怕是為了你兩個女兒,她們都還沒結婚呢,你總不成讓自己參加不了她們的婚禮吧。”
路金山連猶豫都沒有,擺了擺手說道:“算了吧,小蘇,我知道你是一個念舊的人,這麽多年了,你一直是叫我路鄉,從來沒有變過,其他人早就改口叫路主任了。但是你應該也知道你在這以情服人方麵,一直就是你的弱項,你就別說這些了,之前那些人已經說的更多。你的人品我認,但是啊,我更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哦。”
蘇牧不由得噎住了,是的,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在勸慰人方麵是存在很大的缺失的,他更習慣給人分析利弊,探討針對具體事情的方式方法,因此在街道大調解中心做調解工作的時候,自己主要負責的是以理法服人,而以情服人的工作主要是陶林負責的。
看著蘇牧那噎住了的表情,路金山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小蘇啊,有時候你就是在人情世故這塊太缺根弦了。你還記得你當初入黨的事情嗎?你知道當初你為什麽沒有入黨嗎?你可都參加了入黨積極分子培訓班了,那屆培訓班上就你一個人沒能入黨。”
蘇牧不由的看向路金山,帶著好奇的神色問道:“是什麽原因啊?我一直不清楚。”
“你想想當初你在那批大學生村官中,也許不算是最優秀的,但也算是能力強的,當初把你們從村裏借調到鄉裏的時候,隻有你一個是到了職能科室的,處理的都是鄉裏的重大矛盾糾紛,關係到鄉裏穩定的重要事情,其他人都是送到招商部門,美其名曰是為了促進鄉裏的招商工作,促進經濟發展,實際上就是不放心他們的能力而已。”路金山淡淡道,“但是發展黨員的時候,就隻有你一個沒有入黨,其他人都入黨了的,為什麽?就是因為你讓何書記不喜歡啊。”
“何書記不喜歡我?為什麽?我又沒得罪過他啊。”蘇牧不解的問道。
“嗬嗬,你應該知道現在在學校裏有一個說法吧,教師節的時候給老師送禮的人,老師不一定記得,但是沒給老師送禮的,老師一定會記得。”路金山淡淡笑道,“你在街道裏那幾年,除了工作之外,你還幹了什麽呢?學習、考試,單單公務員麵試就不止三次了吧,平均下來一年超過一次。你的考試能力確實強,人家公務員筆試難得才能過一次,你每年都能過,甚至還能省考、國考一起過,但是這既說明了你能力強,也說明了你的心不安定啊,沒有在街道紮根的決心,你說說就這點,哪個領導會喜歡你?當然領導能夠容忍你,也是因為你工作能力確實強,工作態度也認真負責,何書記、衛書記都承認這一點,尤其是在油坊事件之中。”
“這也不能怪我啊,我們那時候才多少工資,沒人會在這樣的崗位上工作一輩子的啊。”蘇牧有點不服氣的說道。
“是啊,確實很難有人甘心,那些甘心的都是能力差的,但你看看其他人,他們為此經常跟何書記聯絡感情,跟分管領導走動,後來朱書記來了之後也一樣,你想想你走動過嗎?”路金山這一番話直接讓蘇牧啞口無言。
“當然嘍,你入黨這事跟朱書記無關,是何書記在鄉裏的時候就定下的,直接把你晾在了一邊,後來可能黨支部也就忘了這回事了吧。”路金山笑笑道,“但是你想想,要是你當時跟領導多走動走動,聯係聯係感情,你會被忘掉嗎?”
蘇牧看著路金山,想張開嘴說些什麽,卻又感到心堵而說不出話來。
路金山笑了笑,繼續說道:“當然一開始你在入黨這件事情上是被刻意忘掉的,但後來你是真的被遺忘了,你就是那個沒送禮的學生,先是被老師刻意漠視,最後就是真的漠視了。”
蘇牧看著路金山,知道路金山在這一點上沒有騙他,至於到底是不是事實,那就說不清了。
“忘了就忘了吧,我不入黨,對我後來也沒啥影響。”蘇牧看到了搭檔那透著憐憫的眼神,裝作很淡然的說道,“又沒影響我之後的事情,我最終還是考上安監局離開了,沒被不是黨員這個條件卡住。”
“確實是的,但是你的缺陷卻已經展現出來了,就像我們之前說的,你為什麽沒能當上安監局執法大隊的大隊長。”路金山似乎很想對蘇牧進行一次說教,看見蘇牧有點故作輕鬆,就繼續加碼說道,“難道不是又一個實例嗎?”
蘇牧看出搭檔想接過話題不再繼續,就悄悄的製止了搭檔。蘇牧很想知道路金山今天這麽做到底是什麽理由,還是說隻是無意識的閑聊,因此決定繼續這個話題,而且就像蘇牧之前想的,有這麽一個人給自己分析過往,對自己而言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所以蘇牧順著問道:“我就是一個隻會做事、不會阿諛奉承的人,是希望靠認真工作取得成績來獲取提拔的人,張局可能不喜歡我這樣的,所以不想提拔而已。隻能說我遇人不淑吧。”
“嗬嗬,那你這輩子恐怕都得遇人不淑了。”路金山嗬嗬笑道,“小蘇啊,你在安監的日子,所有人都對你工作給予了肯定吧。我可是聽說了,因為你的辦公桌設置在局辦公室,所以你還做著一些辦公室這條線的工作,最明顯的就是每天要給張局打掃他的辦公室吧。“
蘇牧點點頭,這點安監係統的人都知道。
“我可聽說了,你每天不到八點,就把張局辦公室打掃幹淨,不管春夏秋冬,熱水壺裏也打滿了水,張局一到就有熱茶喝了。你要知道自從你走後,張局每天都要自己拎著熱水壺去茶水室打開水了。”說著,路金山的臉上似乎露出了一絲嘲弄。
“不會吧,陳主任沒有安排其他人給張局打掃衛生嗎?”蘇牧驚訝的問了一聲。
“當然安排了人,但可做不到像你那樣早早去打掃,你是知道張局幾點到辦公室的。”路金山淡淡笑道。蘇牧隻能點點頭,張高勇確實到辦公室比較早,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家庭生活不和睦。
“再說說你的主要工作,你那兩年事故調查工作的成績在全市都是排得上號的,市裏的事故調查有多少次都是直接把你借過去的,你自己心中有數,都是為什麽?”路金山端起身前的紙杯喝了一口水後繼續說道,“你的工作能力明擺著的。多少次區裏安監例會上,張局當眾表揚你,你也應該聽說過了吧。”
看著蘇牧點點頭,路金山繼續說道,“那時候我們所有人都覺得你應該能夠擔任大隊長了,但是結果呢,一個剛來不足一年的人卻上位了。你就不心傷?”
蘇牧聽著卻沒有給予回應,隻是靜靜的看著路金山。路金山笑了笑繼續說道:“當然傷心也沒用,張局就這麽提拔了,但是這提拔對我們很多人來說都不意外,恐怕隻有你感到意外吧。想想秦大到了局裏之後主要做了什麽工作?主要工作就是陪著張局吃喝玩樂、到處應酬吧。張局招待的每一個領導,參加的每一場酒局都有他的陪伴吧。你覺得張局在你和秦大之間,他會更喜歡誰啊?”
路金山知道蘇牧是不會回答的,所以直接接著道:“領導喜歡的都是圍繞在自己身邊的人,能做工作的隻是牛馬,牛馬是可以不在意的,身邊人才是需要關注的。所以你在秦大出現後就已經注定了跟大隊長這個位置無緣了。不過你確實能力強,第二年你就考了公務員來到這裏工作了,讓我區當年的事故調查工作在市裏的排名就下降了好幾位,讓張局隻能重新叫嚴科出麵負責該項工作。但你想想,你在這段經曆中得到了什麽?恐怕一無所有吧?”
“沒有就沒有唄,我可能不適合升官吧,但是我現在過好自己的日子,不也是挺好的。”蘇牧雖然已經被路金山引導到反思之中去了,但還是堅持著自己的看法,“至少我知道了升官什麽的,都是身外之物,最主要的還是家人,我守著老婆、父母,等以後有了孩子,陪著孩子長大,我覺得也挺開心的。而且現在我已經是公務員了,即使不升官,但隻要不違紀違法,不拿不該拿的,我就不會丟掉工作,雖然窮點但至少穩定啊。我知足就好了。”
“你能知足就好,這樣你也可以換一種活法,就像嚴中華那樣,他也活得挺好的,隻是他恐怕有不少遺憾吧,不知道你到我和他那把年紀的時候,你會不會後悔?”路金山輕輕笑道。
“我覺得不會。如果說在街道、在安監,我都沒什麽好的成果,但至少也獲得了一些東西。”蘇牧邊思索邊說道,“我自省過,問過自己在街道三年的最大收獲是什麽?我覺得應該是我能夠真正的接觸這個社會。在學校裏,我被學校的教育教導的隻懂得法律了,隻會機械的去適用法律,我對這個社會的法治化有著一種近乎幻想的理念。有一句法諺:法與世宜則有功。我曾經不屑一顧,覺得法律就是法律,法律精神是普適的,怎麽能被現實所扭曲。但是在街道這三年,讓我知道了法的應然狀態與實然狀態的區別,讓我承認了自己的那些想法隻是幻想。我承認我當時在街道就沒想到何書記他們不喜歡我,甚至你不說我到現在也沒想過這點,但是我至少知道了我曾經的那些理念是一種幻想,是應該斧正的,一個人的法治理念,甚至可以說一個人的生活理念是應該與現狀相結合的。”
“所以你後來在事故調查工作中,在很多方麵都能按照領導的想法,得出很多適宜的結論了?”路金山第一次帶著一種打量的神色看著蘇牧。
“路鄉,我是在法律規定的範圍內做事,而且維持社會的穩定,妥善處理突發事件也是應有之義啊。”蘇牧說的很坦然,“就像我們現在在這裏談的事情,即使是現在你能夠說明那些事情,在製作筆錄的時候我們仍然會記載成是你自願說明的,是一種自首,而不會提你已經在這裏四個多月後才坦白的。實際上我們都知道這是不符合自首條件的,但是在黨紀國法的範圍之內我們還是可以操作的。”
路金山聽了之後不由的點點頭,然後問了一句:“那安監三年,你又得到了什麽教訓?”
“我當初進安監局的時候,是有想進步的欲望的,所以我那幾年拚命工作,我沒背景,又不會拍馬屁,所以隻能靠工作認真負責來搏一搏。但就像你剛剛說的,我沒成功。到最後,我失落的時候,是我的家人陪伴著我,我才發現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工作嘛,就是為了能夠好好生活,我們何必將手段和目的弄混了呢。”蘇牧說著,視線卻不自覺的脫離了路金山看向了虛無的遠處,“路鄉,這麽多年了,你也是經常為了工作經常不能顧家吧,嫂子為了照顧家裏,一個人吃了很多苦,你兩個女兒都是靠嫂子帶大的,老人也是嫂子照顧的。你在外應酬,和其他人吃飯喝酒的時候,家裏都是嫂子在替你擔著。你覺得你這些年的付出值得嗎?嫂子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路金山看著明顯視線不在自己身上的蘇牧,不由歎了一口氣:“有時候,人踏進去了,就不由自主了,隻是想著往前奔跑了。”
“那現在你也應該停下來回頭看看了。”蘇牧幽幽的說了一句,“我聽說你大女兒快要結婚了啊,過幾年都要有外孫了,你真的覺得你現在這麽做能夠對的起家裏人。”
“我對的起,而且我沒做過。”路金山顯然沒有被蘇牧的語氣所引導,立即斬釘截鐵的說道。
蘇牧看著陸金山不由的歎了一口氣,又勸慰了幾句,沒多久兩人又繞回到了家常和過往去了,甚至陸金山還評價起了當初的老局長。
“你後麵就正常陪著他,每天上兩班,何時上班由你們兩個自己定吧。”蘇牧和搭檔在一次晨會上向領導匯報後,張副檢察長直接說道,並轉向外調組的人員,“外調組要加快工作節奏,一定要把路金山這一筆的受賄細節固定住,這筆受賄已經有十萬元了,按照現在情況就是十年的基準量刑,其他的能弄就弄,不能弄就算了,反正也提高不了多少刑期的,最多把他承認的那幾次逢年過節的那點錢加上。”
所有人都點了點頭,蘇牧甚至感覺到那些同事身上居然還散發出了一種熱情,蘇牧有點黯然,但是想了想還是決定自己趁著班上,盡量的勸導勸導,能讓他承認下來最好,就他這點金額,如果有了自首情節,恐怕兩三年也就差不多了。
伴隨著沈副局長從銀行的省行檔案中心調出當年路金山收受十萬元人民幣的賬戶流水記錄,以及相關的證明他所說的返還十萬元是另外一筆真實借款的證據後,最終在一個月後終於結束了這個案件。後來蘇牧在跟家人說起時,總是充滿了一種遺憾,而後續蘇牧沒有繼續跟進,隻是後來聽說路金山以受賄109700元的金額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年零三個月。但是蘇牧總覺得應該就是十年,傳話的人應該聽差了,那三個月完全沒有必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