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節 反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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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說山中無歲月,蘇牧不知道這話真假,但是卻已經體會到了一種辦案點無歲月的感覺。在辦案點裏,永遠是燈光在給予光明,永遠是空調在給予溫度,永遠是排班賦予時間於意義,蘇牧感覺到自己似乎在辦案點過著一種近乎與世隔離的生活,如果不是偶爾還能回家一趟的話。
    “小蘇,你今天是什麽班?”在一天的晨會中,張副檢察長問了蘇牧一句。
    “是下午班。”蘇牧的精神萎靡的回答了一句。
    張副檢察長對蘇牧的無精打采完全不在意,在這個辦案點,除了進入談話室外,很多人都是這副神態。
    “那你下午班結束後,就可以回去了。”張副檢察長的話讓蘇牧露出了一絲疑惑的表情,而張副檢察長接下來的話又很快讓蘇牧明白了過來, “你們反瀆局那邊來了一個新線索,是區紀委那邊移交過來的。你回去協助沈局先做初查工作。具體的情況,你明天回院裏之後,沈局會告訴你的。”
    蘇牧點點頭後沒有再多說什麽。他已經協助反貪局做過幾次初查工作了,也知道這工作不一定比在辦案點好多少,唯一的好處就是可以每天回家睡覺,雖然有時候會很晚。
    蘇牧最終還是在辦案點吃過晚飯後才帶著收拾好的行李回家的。在公交車上,蘇牧看著街景,突然感歎了一句:“冬天了啊,進點的時候穿著短袖,現在已經要穿羽絨服了。”
    一進家門,蘇牧就發現家裏的氣氛不對勁了,妻子的臉色很臭,對他的突然回來也沒有好臉色,直接進了自己的臥室,而父親的臉也是鐵青的,母親則顯出一種為難的尷尬。
    “怎麽了?”在收拾行李的過程中,蘇牧輕輕的問著幫他收拾的母親。
    “你父親在吃晚飯的時候說起了張伯伯家的孫子,然後不小心轉到了你們要孩子的事情上了,也不知道楊鈺涵是不是在單位發生什麽了,居然發起了火,然後就跟你父親吵起來了。你進門之前還在吵呢。”母親說的小心翼翼的。
    “父親幹嘛提到這事上去,說別人就說別人,提自己幹嘛?”蘇牧有點惱怒卻又無奈的對著母親埋怨道。
    “我也不知道他怎麽就提到這事上去了,我一直跟他說不要提這事,你的工作常年不著家的,楊鈺涵已經很委屈了,而且你這常年不在家,本就難以要孩子,隻是沒想到你父親今天又露了嘴了。”母親的語氣中也透著一股無奈,“你父親可能是急了,結婚兩年多了,再加上你們之前相處的時間,已經挺長的了,卻總是沒孩子,你父親也是著急了。”
    蘇牧沒有多語,隻是點點頭,實際上他也是有點心焦的,畢竟在他看來沒有孩子的婚姻也是一種不穩定的婚姻,他在結婚一年多後因為擔心是自己在生育方麵有問題才一直沒有孩子,曾經一個人偷偷到城市大學附屬醫院的生殖中心進行了檢查,在確認自己一切正常後才稍微有點寬心。
    “明天早上幾點回辦案點啊?”母親將蘇牧帶回的待洗衣服送進洗衣機後問道,“有時間的話,你好好勸一勸楊鈺涵。”
    “我明天回單位,單位裏有其他工作,將我從辦案點調出來了,可能有一段時間在家了。”蘇牧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正好也用點時間用點心好好安慰安慰楊鈺涵。”母親點著頭說道,臉上卻是一種擔憂,“你這換了工作以來,常年不在家,楊鈺涵跟我們老兩口一起生活,挺為難她的。”
    蘇牧點點頭,在收拾好東西後就進了自己的房間,看見楊鈺涵一個人半躺在床上,顯然還在生氣。
    蘇牧隻能振作已經疲累的精神,安慰起楊鈺涵來。
    第二天早上,蘇牧到辦公室的時候實際上已經遲到了,不過由於他在考勤記錄上還屬於在外辦案人員,所以不會有人追究他的這次遲到,隻有沈曉在看到蘇牧出現在辦公室後才調侃了他幾句。
    “是這樣的啊,前兩天區紀委那邊移交過來一條群眾反映科技局在知識產權補貼工作中濫用職權貪汙腐敗的線索,”在調侃幾句後,沈曉才開始一本正經的跟蘇牧介紹起線索來,“說是科技局知識產權科的人利用政府對相關知識產權的補貼政策,通過偽造虛假的知識產權來謀取利益。”
    “移交過來的材料裏麵有證據嗎?區紀委做到什麽程度了啊?”蘇牧看著沈曉問道。
    沈曉微微聳了聳肩,搖搖頭說道:“沒有什麽確定的證據,不過紀委那邊已經將關於知識產權補貼方麵的政策都全部找齊了,你可以先學習起來,另外紀委那邊已經將近幾年區裏科技獎勵的發放情況材料也移交了過來,你也分析一下,然後我們看看有什麽方向可以作為抓手。”
    蘇牧點點頭接過沈曉遞過來的資料,回自己的辦公桌看起來。政策的目的很簡單,實際上就是提高區裏知識產權的申請數量,以達到上級對區裏在創新方麵的考核要求,因此區裏出台政策對本區內的申請知識產權的申請人按照成功獲得的知識產權種類的不同的給予不同標準的獎勵,比如實用新型每一項給予1000元,外觀設計每一項給予600元等。在這過程中,科技局知識產權科為了完成上級規定的申請成功的數量要求,就和一些知識產權中介服務機構聯合,開始衝數量,最後發現知識產權中的外觀設計申請成本十分低,相對於政府給予的獎勵,是有利潤空間的,然後知識產權科的一些同誌就開始勾結中介機構通過這種方式獲取錢財。
    蘇牧看著看著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知識產權學老師當初在班裏說的那番話,當時那位老師跟所有人說知識產權在未來一定是最能賺錢的一個部門法。蘇牧現在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沒有賺錢的眼光,看看這個知識產權的獎勵,單是針對沒有什麽實際作用的外觀設計,每項的補貼都不多,但是可以批量申請啊,每年申請個一千件,就要幾十萬啊,而申請的成本能有多少啊,最後發放獎勵的時候隻要區科技局知識產權科認了就行。蘇牧看著科技獎勵發放的統計表,不由的感慨,一直以為科技局是一個清水衙門,誰知道啊,真的是各有各的財路啊,隻是不可為外人道也。
    沈曉和蘇牧兩人在統計了科技獎勵發放情況後決定對科技獎勵領取最多和最穩定的幾家中介機構進行摸排,同時在知識產權的網站上對近年來的本區知識產權申請內容進行查看。沈曉和蘇牧進行了分工,蘇牧自己選擇了待在辦公室上網查看國家知識產權網站,對本區裏這幾年的知識產權申請進行查看,尤其是對外觀設計這塊,確定獲取獎勵的知識產權申請到底是否是實質性的申請,而沈曉親自負責外調,確定那些中介機構有無問題。沒幾天,蘇牧就對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了,因為每天要看那麽多的申請材料,而且那些所謂的外觀設計都是那麽的千篇一律,讓人感到無聊。
    經過近一個月的前期摸排,最終將目標定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知識產權科的科長,姓繆,是一位已經工作了幾十年的老科長了,如同蘇牧在安監局時的那位嚴中華科長一樣,是一個業務能力超強但卻是一直提拔不上去的中層幹部;另一個是該科曾經的科員,姓邵,現在已經在區拆遷辦擔任拆遷安置科科長,不過以他母親名義設立的知識產權中介機構還在運作並仍然在獲取科技獎勵,他的妻子也是科技局的工作人員。
    “兩個人同時進行?”在沈曉帶著蘇牧到辦案點向張副檢察長以及傅常委匯報後,張副檢察長稍微沉吟一下後帶著征詢的語氣跟傅常委說道。
    “兩個同時進行的話,人手恐怕不夠啊。”傅常委有點猶豫的說道,“一旦突破了,肯定有涉及的證人也要同時談,那些證人恐怕不會突破,畢竟他們在這行當裏還是要吃這碗飯的,不可能讓我們那麽順利的。”
    “那兩個人怎麽選擇?兩個人實際上都沒有確定的證據,雖然從現在查到的證據來看,那個姓邵的更具有可查性,畢竟那家中介機構是他母親的名義,而他母親隻是一個小學學曆的農村婦女,隻是在市場上賣床上四件套,但是不要忘了母親護崽的那份心可是最難動搖的,而且蘇牧也說了,他們涉及的外觀設計主要都是針對紡織用品的,恐怕他們早就有了說法了。”張副檢察長思索著,慢慢說道:“那個科長,更是證據不足,隻能說他在審批發放科技獎勵資金的時候沒有做到完美,但是按照文件規定,也沒說在審查時是否要進行實質的審查,而且讓他對每一件申請獎勵的知識產權都進行實質審查,也不合理啊。”
    蘇牧聽了張副檢察長的話後不由的看了看沈曉,張副檢察長說的這些,他和沈曉早就討論過了,但是在初查階段實在是無法有新的進展了,所以隻能向領導匯報了。
    “不管了,我們就沒有案件是在有實質證據的情況下才下手的,先做了再說。”張副檢察長突然露出了一份堅毅的神色,對著傅常委道:“先用你們紀委的名義,將這兩個人叫過來談個話,用足時間,然後看哪個先突破就主辦哪個,剩餘的哪一個到時候再說。傅常委,你說呢?”
    傅常委想了想後也點了點頭:“那就先做,讓監察室的人通知他們到談話室來分別談話,你們也派人,我們就組兩個組,用足時間。”
    “不要在同一個地點談話,那位繆科長就通知到這邊來,另外那位邵科長就通知到院裏進行談話吧,就說是紀委借用檢察院的辦案區。”張副檢察長說道。
    “可以。”傅常委點點頭,“那就周五叫人來。”
    蘇牧看著達成了共識的兩位領導,知道下一步的工作要來了,但是看看這時間,蘇牧感覺今年的春節恐怕又是要不能好好的過了。
    “這次是我們為你們打工了啊。”沈副局長在開工會議上笑哈哈的對著沈曉說道。
    “我們反瀆局都協助了你們那麽多年了,你們可不得還一次啊。”沈曉也是笑嘻嘻的。
    “不過你們這也挺麻煩啊,有用的證據啥都沒有,調取到的證據也都是兩可之間的。”沈副局長說的也很直接。
    “是的,但目前也隻能做到這步了。”沈曉點點頭。
    因為是由紀委通知對象到指定地點接受談話,所以就沒有帶人這個讓人高度緊張的環節了,所有人都安安穩穩的待著辦案點待命,隻有一組人回了檢察院,在反貪局周局長的領導下,準備對那位邵科長進行談話。
    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這個通知的過程中就出了意外,那位繆科長按照通知準時到了紀委辦公室,然後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來到了辦案點接受談話,而那位邵科長卻沒了人影,電話也聯係不上。後來是由傅常委直接電話聯係了區拆遷辦主任,才知道那位邵科長因為工作需要去了北京,直白說就是截訪了,截那些拆遷戶的進京訪。
    蘇牧在監控室裏看著監控視頻中這位繆科長,心中卻不由的感歎一聲真像。這份像不是說外形上,而是整個人的神態、精神氣質,跟嚴中華是十分相似的,當然差別肯定是有的,隻是蘇牧看不出來,尤其還是通過監控屏幕。
    很快,讓所有人驚訝的第二件事就發生了。不到兩個小時,這位繆科長就開始主動交待他的廉潔問題了。蘇牧發現監控室裏所有的領導對此都有點懵,甚至還看出了張副檢察長和傅常委臉上那莫名的驚喜。蘇牧覺得自己臉上恐怕也是這樣的神色,畢竟今天將這位繆科長叫來談話在工作計劃中隻是一次試探,所有人都沒有抱有實質期望值的。但是這位已經五十多歲的知識產權科科長被帶到辦案點後,配合的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將自己與他人的不正當經濟往來在清清楚楚的交代,甚至到了下午的時候還主動提出說因為有些人時間久遠了可能記不清害怕遺漏,要求將他手機拿過來根據通訊錄名單一個個的交代。“難道這就是老實人,連違紀違法都做不好。”蘇牧不由的自我嘀咕了一聲。
    “把手機給他吧。”對出來請示的當班談話人員汪鬆,傅常委直接點頭答道,然後對著張副檢察長也像對著監控室裏的所有人說道:“工作計劃恐怕得變了。我覺得對象就交給現在這個班的人好了,其餘人都要做好準備,要對那些老板開展取證工作,最好還要從那些老板那邊取得新的突破。”
    張副檢察長點點頭,然後對著沈淩局長說道:“那個姓邵的暫時就不動了,我們沒有那麽多的人手,先把這邊的事辦好吧。”
    “好的,就怕那個科員以後有了準備可就難辦了。”沈曉點頭,但也說出了自己的憂慮。
    “那也沒辦法了,而且人還不在這邊,等他從北京回來也要有一段時間呢。”張副檢察長說著,突然將頭轉向傅常委,“常委,你們那邊可能也要準備個說辭了,畢竟已經通知那位姓邵的過來談話了。”
    “這個可以,我們會找個說辭的,這個姓邵的到時候再看,不行的讓我們紀委黨風政風室的同誌處理,下一步看後續發展再說。”傅常委接過了話。
    這可能是整個反貪局與反瀆局乃至區紀委曆史上辦的最輕鬆的一個案件了,即使是少數幾個相關的老板想要堅持一下,也因為繆科長已經清楚交代了而放棄了抵抗,都很配合的做完筆錄了。甚至有個老板還歎了一口說道:“繆科長是一個實在人啊,我是心甘情願給他錢的啊,如果沒有他,我那些大型科技創新的獎勵很難批下來,甚至有些報告和材料都是他在下班後才到公司裏來指導那些年輕人弄出來的啊。我給的都是他的辛苦錢啊,這也能算他受賄啊。”
    汪鬆跟大家複述老板這些話語的時候,語氣中透出的也是一種不同於其他對象的那種味道,包含著一種同情、可惜乃至為繆科長感到有點冤的複雜情感。所有人都有點說不出話來,蘇牧自己都感覺似乎有點同情這位繆科長,實際上最後繆科長交代的問題已經跟他和沈曉初查的問題不是同一個了,已經不是利用虛假或者非實質的知識產權申請來騙取科技獎勵資金,而是為企業提供科技服務的過程中非法收受了現金。
    蘇牧到最後,實際上是感到一種心堵,因為那個姓邵的,最終卻是什麽事情都沒有,隻是將騙取到科技獎勵資金返還了一部分,但是卻不能給其定罪,甚至連違紀據說最後也隻能算是輕微的違紀,根本不影響他以後的進步。
    這個案件辦到最後,所有參與的辦案人員都在給繆科長說好話,甚至將不少收受的金額都歸到了違紀中去,交由區紀委處置了,在最後由反瀆局聯合反貪局移交到公訴科的移送文書中闡述的犯罪事實隻有幾筆金額過萬元的事實,甚至在主動在文書中提出適用緩刑的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