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2 章 調研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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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兩點,一輛考斯特中巴車駛出縣政府大院,車輪碾過被烈日曬得發白的柏油路,卷起一陣幹燥的塵土。
    車內氣氛有些凝滯。常務副縣長徐清林坐在李毅飛斜後方,手裏無意識地撚著一張紙巾,指尖微微發白。
    負責招商引資的副縣長張誠則望著窗外缺乏生氣的街景,眉頭緊鎖。
    環保局長趙開亮坐在最後排,臉色倒是平靜,隻是眼神深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
    辦公室主任陳嘉亮坐在李毅飛身邊,低聲匯報著下午的行程細節。
    李毅飛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上午會議結束時那幾位副職和部門頭頭不自然的神色,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在他心頭。
    此刻,他需要親眼看看,陽興縣的病灶,到底爛到什麽程度。
    車子很快抵達了目的地——陽興縣海洋重工機械廠。廠區大門鏽跡斑斑,門口懸掛的廠名牌匾也顯得灰撲撲的,透著一股暮氣。
    一個身材微胖穿著不合身西裝的中年男人早已帶著幾個幹部模樣的人在門口焦急地等候,正是廠長劉海。
    看到考斯特停下,他連忙小跑上前,臉上堆滿了熱切的笑容,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歡迎李縣長!歡迎各位領導蒞臨海洋重工指導工作!”劉海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一邊殷勤地拉開車門,一邊忙不迭地介紹著身後的人。
    李毅飛下車,目光平靜地掃過劉海和他身後略顯拘謹的班子成員,淡淡地點了點頭:“劉廠長辛苦了。”他的聲音不高,但這低沉的語氣卻讓劉海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不辛苦不辛苦!李縣長,各位領導,這邊請!我們先去企業發展館看看,了解一下我們廠的輝煌曆史和……”劉海一邊側身引路,一邊試圖掌控參觀節奏。
    企業發展館窗明幾淨,燈光打得恰到好處。牆上掛著大幅的曆史照片、泛黃的獎狀和錦旗,玻璃展櫃裏陳列著一些陳舊的零件模型。
    劉海口若懸河,激情澎湃地講述著廠子曾經的輝煌:為某某大船提供過關鍵部件,獲得過部級表彰……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展櫃玻璃上。
    徐清林和張誠跟在後麵,聽著這早已爛熟於心的“光輝事跡”,眼神都有些飄忽。
    趙開亮則抱著臂,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李毅飛麵無表情地聽著,目光掠過那些蒙塵的獎杯和褪色的照片,最終停留在展館盡頭牆上掛著的、最新的年度財務報表影印件上——那醒目的赤字。他忽然停下腳步,打斷了劉海聲情並茂的講述:
    “劉廠長,企業發展史,我們大致了解了。很好。”他的語氣很平淡,卻讓劉海後麵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
    “不過,我更關心的是車間裏正在發生什麽。帶我們去生產一線看看吧。”
    “啊?現…現在?”劉海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額頭的汗珠肉眼可見地匯成了小溪,順著鬢角往下淌。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將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徐清林——這位分管工業、與他關係匪淺的常務副縣長。
    徐清林心裏“咯噔”一下,暗罵劉海沉不住氣!他臉上立刻堆起職業化的笑容,上前一步,看似解圍實則催促道:“劉廠長,愣著幹什麽?
    李縣長要看車間,是關心咱們企業的生產現狀!快帶路!”他特意加重了“生產現狀”幾個字,眼神裏帶著一絲警告。
    劉海被徐清林的話頂得沒了退路,隻能硬著頭皮,聲音幹澀地應道:“是,是是是!李縣長,這邊請,這邊請……”他腳步虛浮地在前麵帶路,背影透著一股絕望。
    穿過幾棟同樣顯得陳舊的辦公樓,一股混合著機油、鐵鏽的氣味撲麵而來。
    巨大的廠房大門敞開著,裏麵光線有些昏暗,隻有幾處天窗投下幾束光柱,光柱裏漂浮著細密的塵埃。
    當李毅飛一行人踏入車間大門時,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除了似乎早有預料的趙開亮——都呼吸一窒。
    諾大的車間,數十台車床、銑床、衝壓設備如同沉默的鋼鐵巨獸,大部分都安靜地蟄伏著,蒙著一層厚厚的油汙和灰塵。
    隻有零星的幾台機器在發出有氣無力的嗡鳴。而本該在機器旁忙碌的工人們呢?
    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有的圍坐在工具箱上,捧著搪瓷缸子,悠閑地喝著茶水,聊著天,唾沫橫飛;
    有的幹脆搬了小板凳,聚精會神地下著象棋,棋子拍得啪啪作響;
    更有甚者,倚靠在冰冷的設備旁,翹著二郎腿,津津有味地嗑著瓜子,瓜子皮隨意地吐在滿是油漬的地麵上。
    看到一群“領導”突然闖入,他們隻是懶洋洋地抬頭瞥了一眼,眼神裏沒有敬畏,隻有一種習以為常的麻木。
    幾個靠得近的工人停止了交談,但也隻是停止了交談,並沒有起身的意思,就那麽直勾勾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
    死寂。一種混合著懈怠、麻木和破罐子破摔的死寂,彌漫在巨大的空間裏,讓人胸口發悶。
    隻有角落裏那幾台運轉的機器發出的單調噪音,反而更襯托出整體的死氣沉沉。
    劉海的臉已經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隻能徒勞地用袖子擦著不斷湧出的汗水。
    徐清林和張誠的臉色也極其難看,尤其是徐清林,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當眾抽了幾個耳光。
    他分管工業,海洋重工是縣裏重點“兜底”的國企,這景象等於是在新縣長麵前把他的臉踩在地上摩擦!
    他狠狠瞪了劉海一眼,眼神如果能殺人,劉海此刻已經千瘡百孔。
    李毅飛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但那雙深邃的眼睛裏,卻像是結了一層冰。
    他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說話,隻是邁開步子,徑直走進了這片“休閑區”。
    他走得很慢,皮鞋踩在沾滿油汙的水泥地麵上,發出清晰的“噠、噠”聲,在這異常安靜的環境裏顯得格外突兀。
    李毅飛走到一台巨大的龍門銑床旁。這台設備看上去有些年頭了,漆麵斑駁脫落,露出底下的鐵鏽。
    他伸出手指,輕輕拂過冰冷的床身,指尖立刻沾上了一層厚厚的、混合著金屬碎屑的黑色油泥。
    旁邊放著一個扳手,扳手的豁口磨損得厲害。他拿起一個放在加工台上的半成品零件,邊緣粗糙,毛刺橫生,顯然是廢品。
    他又踱到一台停轉的數控車床前,彎腰看了看控製麵板,上麵幾個按鍵的標識已經模糊不清,屏幕上也積滿了灰塵。
    他嚐試性地按了一下啟動鍵,機器毫無反應。他又伸手在導軌上摸了一把,再抬手時,掌心一片烏黑粘膩。
    他就這樣,在一台台沉默或低吼的機器間穿梭,觸摸、觀察、審視。
    時而蹲下看看地溝裏的油汙,時而抬頭看看布滿蛛網的天車軌道。
    他看得極其認真,仿佛在解讀一部寫滿問題的密碼。他的動作不疾不徐,神情專與周圍懶散麻木的環境形成了極其先明的對比。
    那些原本還在嗑瓜子、喝茶水的工人,漸漸被他這“奇怪”的舉動吸引了。
    竊竊私語聲消失了,下棋的也停下了手中的棋子,所有人都帶著好奇、不解,甚至是一絲看熱鬧的心態,目光追隨著這位年輕得過分的新縣長。
    他們沒見過這樣的領導,不訓話,不罵人,就是像個技術員一樣在車間裏轉悠、摸索。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車間裏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劉海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後背的襯衫早已被冷汗濕透,緊緊貼在身上。
    徐清林和張誠也是如坐針氈,大氣不敢出,隻盼著這漫長的“參觀”早點結束。
    終於,李毅飛在一個還算幹淨的工作台前停下了腳步,拿起一塊幹淨的抹布,慢條斯理地擦著手上的油汙。
    他擦得很仔細,從手指到掌心,每一道紋路都不放過。整個車間靜得隻剩下那幾台機器單調的嗡鳴和他擦拭手掌的細微聲響。
    擦幹淨手,李毅飛將抹布輕輕放回原處,這才轉過身,目光平靜地看向麵無人色的劉海,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安靜的車間:
    “劉廠長,這就是海洋重工的‘生產現狀’?”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直刺人心。
    “這麽多昂貴的機器,就這麽閑著,生鏽,落灰?這麽多工人,就這麽坐著,喝茶,嗑瓜子?你們廠,是靠什麽活到今天的?就靠縣財政每年填進來的那點‘兜底’資金?”
    他的目光掃過劉海,掃過徐清林和張誠,最後落回劉海臉上:“告訴我,這樣的企業,它的‘活力’在哪裏?它的‘希望’在哪裏?嗯?”
    劉海被這目光釘在原地,雙腿發軟,幾乎要癱倒。他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帶著哭腔,聲音嘶啞地辯解道:
    “李…李縣長!冤枉啊!不是我們不想幹活,是真沒活幹啊!
    您…您剛才也看到了,我們的設備…太老了!故障率高得嚇人!想生產點東西,合格率低得可憐!找專家來看,人家一看這設備,要麽搖頭說修不了,要麽報價高得離譜,廠裏根本負擔不起!
    好不容易接點小訂單,機器一壞就趴窩一大片,交不出貨,賠錢不說,信譽也徹底砸了!
    以前的老客戶都跑光了!惡性循環…就是個死循環啊李縣長!我們…我們也難啊!”他說到最後,聲音裏充滿了絕望和委屈,仿佛他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設備老化?故障率高?”李毅飛重複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了一個極淺的弧度。
    他沒有立刻反駁劉海,而是再次踱步,走到一台明顯是新購置不久、但同樣停轉的精密加工中心旁邊。
    他彎下腰,仔細看了看設備銘牌上的出廠日期和型號,又看了看旁邊操作麵板上嶄新的保護膜都還沒撕掉。
    “這台加工中心,”李毅飛指著這台嶄新的設備,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銘牌顯示是去年下半年才到廠的。進口品牌,價格不菲吧?
    劉海同誌,既然設備這麽新,怎麽也停在這裏落灰?是沒訂單,還是…它也不會幹活?”
    劉海的臉瞬間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支支吾吾:“這…這個…這台是…是精密設備,對操作工要求很高,我們…我們技術工人水平不夠,還…還在培訓…”
    “哦?還在培訓?”李毅飛的目光轉向不遠處幾個聚在一起、明顯是技術骨幹模樣的工人,“那幾位師傅,能過來一下嗎?”
    那幾個工人互相看了一眼,遲疑地走了過來。
    李毅飛指著那台嶄新的加工中心,語氣平和地問:“這台新設備,你們操作過嗎?熟悉嗎?”
    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老師傅,看了看臉色難看的劉海,又看了看目光沉靜的李毅飛,猶豫了一下,還是甕聲甕氣地開口:“報告領導,這機器…是好機器。但…但買回來裝上,就沒正經開動過幾次。
    廠裏說訂單少,用不上這麽精密的。我們…我們也就簡單學了個開機,複雜的編程和操作…沒機會練手。”他話裏話外,也透著無奈和對新機器的惋惜。
    李毅飛點了點頭,沒再追問工人。他直起身,目光再次鎖定冷汗涔涔的劉海,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骨頭裏去。
    “劉廠長,”李毅飛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紀委辦案時特有的那種壓迫感,“設備老化是事實,但恐怕不是全部事實吧?
    一邊抱怨老設備趴窩,一邊放著嶄新的先進設備不用?這是沒活幹的問題,還是管理混亂、資源錯配的問題?甚至是…采購決策本身就有問題?”
    “采購決策”四個字,像一道驚雷劈在劉海頭上!他腿一軟,差點直接跪下去,眼神裏充滿了驚恐,求救般地再次望向徐清林。
    這一次,徐清林也徹底慌了,臉色煞白,不敢與劉海對視,更不敢接李毅飛那仿佛能凍死人的目光!
    旁邊的張誠和趙開亮都屏住了呼吸,他們敏銳地察覺到,這位新縣長手段,絕不是向他年齡一樣稚嫩!
    他這看似隨意的一指一問,直接就戳向了可能存在於更深層的膿瘡!這哪裏是調研?這分明是拿著手術刀,精準地劃開了表象!
    李毅飛不再看搖搖欲墜的劉海,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整個死氣沉沉的車間,掃過那些麻木或好奇的工人,掃過臉色各異的徐清林、張誠、趙開亮和陳嘉亮。
    他猛地轉身,麵向所有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斷力,清晰地回蕩在空曠的車間裏:
    “設備老化,技術落後,管理混亂!這不是理由,更不是躺平擺爛的借口!”
    “從今天起,海洋重工,必須變!”
    “第一,劉海廠長,立刻組織技術骨幹,對所有設備進行徹底盤點評估!能修的,三天內拿出維修方案和預算!
    修不了的、徹底報廢的,列出清單!同時,那幾台新設備,立刻給我動起來!
    沒有訂單?那就組織技術練兵!把工人的技能給我提上去!練兵的廢料損耗,縣裏認一部分!”
    “第二,徐清林副縣長!”李毅飛點名。
    徐清林渾身一激靈:“在!”
    “你牽頭,財政局、工信局配合,三天內,給我一份詳細的財政兜底資金使用審計報告!
    我要知道,這些年填進來的錢,到底花在了哪裏!是真正用在刀刃上保運轉了,還是打了水漂,甚至進了某些人的口袋!”李毅飛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得徐清林幾乎站立不穩。
    “第三,張誠副縣長!”
    張誠立刻挺直腰板:“李縣長!”
    “招商引資不能停!但方向要變!別隻盯著那些虛頭巴腦的大項目!結合海洋重工的實際,哪怕是小而精的零部件代加工訂單,隻要能養活工人、讓機器轉起來,就是好訂單!
    利用好那幾台新設備,這是你的籌碼!一周內,我要看到至少三個有意向的合作方接觸記錄!”
    “第四,環保局趙局長!”
    趙開亮神色一凜:“請縣長指示!”
    “設備運轉起來,環保更要跟上!立刻派工作組進駐,對廠區環保設施進行全麵評估!該升級的升級,該改造的改造!別讓生產恢複成了汙染源!這錢,不能省!”
    李毅飛一條條指令清晰、快速、不容置疑地發出,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在場每個人的心上。他根本不給任何人質疑或推諉的機會,直接指明了責任人、任務內容和時間節點!
    剛才還死氣沉沉的車間,此刻落針可聞。工人們都驚呆了,他們從未見過如此雷厲風行、直接拍板解決問題的領導!
    而且句句都切中要害!原本麻木的眼神裏,第一次燃起了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火苗。
    劉海聽著這些指令,尤其是聽到“兜底資金審計”時,眼前陣陣發黑,感覺天都要塌了。
    徐清林更是心驚肉跳,那份審計報告…他不敢想下去!
    張誠則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但同時也被李毅飛點明的方向所觸動——對啊,為什麽非要盯著大項目?小訂單也能盤活!
    李毅飛說完,停頓了幾秒,目光最後落在那些工人身上,語氣緩和了一些,卻依舊充滿力量:
    “工人兄弟們,機器響了,才有工資拿!廠子活了,才有好日子過!從明天開始,海洋重工,不能再是養老院、棋牌室!
    誰想混日子,趁早另謀高就!想跟著廠子一起拚出一條活路的,拿出你們當年的本事來!
    技術練好了,訂單搶來了,我李毅飛承諾,該有的獎金、待遇,一分不會少!陽興縣,不養閑人,但絕不會虧待實幹的人!”
    “嘩——!”人群中終於爆發出第一陣掌聲!雖然還不算熱烈,但充滿了驚訝、震動和一絲被點燃的激動!
    幾個老師傅用力地拍著手,眼神亮了起來。這位新縣長,不一樣!他是動真格的!
    徐清林、張誠、趙開亮,還有癱軟在地被手下扶著的劉海,看著李毅飛離去的背影,都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和壓力。
    這位代縣長,哪裏是什麽好奇寶寶?他分明是一頭剛剛巡視了自己領地、發現了獵物蹤跡的猛虎!
    而他那精準的指令和最後那句“不養閑人”,更像是一把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利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