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6 章 記者來了,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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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省報首席記者鄭哲那輛半舊不新的桑塔納,緩緩駛入了白水縣委大院。
    副駕上坐著剛來實習的小姑娘,一臉憧憬又緊張地抱著相機。
    鄭哲心裏正罵娘呢——要不是“老刀”那邊給的錢實在讓人難以拒絕,再加上“地方一把手瞎搞”這種題材向來容易引爆輿情,他是真不願跑這趟差。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這窮鄉僻壤能有什麽大新聞?不是白跑一趟。
    白水縣宣傳部部長林詩怡早已候在樓下了。
    她四十出頭,一身西裝裙,笑容熱情又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一看就是場麵上的高手。
    接到趙明傑那個意有所指的電話後,她心裏就跟明鏡似的。
    “鄭大記者,歡迎歡迎!一路辛苦了!”林詩怡快步上前握手,姿態謙遜,“早就久仰您的大名了,您那幾篇輿論監督的報道,我們可是專門組織學習過,真是針砭時弊,入木三分啊!”
    鄭哲被這高帽戴得稍微舒服了點,矜持地頷首:“林部長太客氣了。
    我們這次下來,主要是接到一些群眾反映,想了解一下白水縣近期,特別是城管領域的一些……工作情況。”他故意話說半截,想探探對方的虛實。
    “應該的應該的!媒體的監督是我們改進工作最寶貴的鏡子。”林詩怡笑容不減,應對滴水不漏,“李書記特意指示了,要求我們務必全力配合,讓記者同誌看到最真實、最全麵的白水。
    咱們別站這兒了,先到會議室喝口茶,歇歇腳,我們也正好向您簡要匯報一下近期的工作?”
    “匯報?”鄭哲一愣,心裏咯噔一下。他原計劃是搞突然襲擊、暗訪摸底的,對方這積極主動的姿態,反而打亂了他的節奏,讓他不好強行拒絕。
    一進會議室,鄭哲更是心裏一沉。
    好家夥,這陣仗!不僅宣傳部的人在,分管城管的副縣長、城管局新上任的臨時負責人(原副局長,眼下主持工作)、信訪辦主任……一溜幹部正襟危坐,每人麵前都擺著厚厚的文件材料,嚴陣以待,跟要開常委會似的。
    林詩怡率先開場,語氣誠懇:“鄭記者,首先呢,我們絕不回避問題。
    之前城管局原局長丁萬鬆同誌,因涉嫌嚴重違紀,目前正在接受組織審查。
    這件事,也確實暴露了我們城市管理工作中存在的一些不足和歪風邪氣。”
    她話鋒巧妙一轉:“但是,以李毅飛書記為班長的縣委新班子,對此高度重視,正以壯士斷腕的決心,推進全麵整改。
    這是我們近期相關工作的一些梳理材料,請記者同誌過目,也多提寶貴意見。”
    一份裝幀精美的材料遞到鄭哲手裏。他翻開一看,眼皮直跳——裏麵圖文並茂:
    · 關於丁萬鬆接受審查的官方通報(關鍵細節自然隱去)。
    · “文明執法、服務為民”作風整頓大會的現場照片,氣氛熱烈。
    · 城管隊員幫老農抬筐水果的抓拍特寫,笑容“真摯”。
    · 近期的信訪投訴處理反饋記錄,厚厚一遝,時間、人員、結果列得清清楚楚。
    · 甚至還有一份《白水縣城管係統廉政風險防控機製建設實施方案(征求意見稿)》。
    鄭哲越翻心裏越涼。這跟他預想中的“怨聲載道、係統癱瘓”完全不是一碼事!這簡直是爭創先進的匯報材料!
    他不死心,掙紮著問:“呃……我們聽說,因為整頓,很多商戶反映生意都受到影響了?”
    信訪辦主任立刻接過話頭,數據張口就來:“記者同誌,這是我們的同期信訪數據比對。
    您看,關於城管粗暴執法、吃拿卡要類的投訴,環比下降了70%還不止。
    當然啦,對嚴格管理不理解、覺得‘不方便’的抱怨確實也有一些,但我們認為,這是扭轉長期不良風氣必須經曆的陣痛期。”說著,他還適時地亮出了幾張商戶送來的、感謝城管幫忙解決實際困難的錦旗照片,紅底黃字,格外醒目。
    鄭哲:“……”他感覺自己不是來揭黑的,是來給人家做正麵報道的。
    下午,林詩怡又熱情洋溢地安排了“隨機采訪”。
    去的地方,自然是精心篩選過的“正麵典型”:那個被解決了多年下水道堵塞問題的臨街商鋪老板,對著鏡頭激動得差點落淚;
    那個原來被地頭蛇欺行霸市、如今規範經營笑得合不攏嘴的菜販……
    一天跑下來,鄭哲筋疲力盡,相機裏塞滿了“正能量”素材。
    實習生小姑娘小聲嘀咕:“鄭首席,這……稿子咱們往哪個方向寫?”
    鄭哲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寫個屁!讓人當猴耍了!”他現在徹底回過味了,那個“老刀”和其背後的楊江棟,分明是拿他當槍使,想來捅李毅飛的馬蜂窩。
    結果人家李書記早有防備,一塊鐵板砌得又高又硬,撞得他眼冒金星。
    晚上,鄭哲婉拒了縣委安排的招待宴請,一個人窩在縣招待所的標準間裏生悶氣,電視裏放著無聊的節目。
    正鬱悶著,房間電話響了,是林詩怡。
    “鄭記者,沒打擾您休息吧?李書記剛散會,聽說您今天深入采訪非常辛苦,心裏很過意不去。
    他知道您來了,說明天上午想親自和您簡單交流幾分鍾,不知您是否方便?”
    鄭哲心裏一動。他倒真想親眼見見這位手段如此老辣的縣委書記。“方便,林部長,我準時到。”
    第二天上午,全縣幹部作風建設大會在縣大禮堂隆重召開。
    主席台上,李毅飛居中而坐,周天宇、馬誌勝等常委分坐兩側。
    楊江棟也赫然在座,但臉色灰敗,眼神躲閃,隻盯著眼前的茶杯,仿佛能看出花來。
    李毅飛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禮堂,清晰而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作風問題,本質上是黨同人民群眾的關係問題。
    幾顆老鼠屎,就能壞了一鍋好湯!像丁萬鬆這樣的害群之馬,雖然是極少數,但影響極其惡劣,嚴重損害黨委政府的形象,嚴重傷害人民群眾的感情!
    對於這種人,縣委的態度永遠是零容忍!發現一起,查處一起,絕不姑息,絕不手軟!……”
    台下,鴉雀無聲,空氣仿佛凝固了。
    幹部們個個屏息凝神,心裏的小算盤打得劈啪響:丁萬鬆真的倒了!這位新來的李書記,手段真硬!
    不少人偷偷用眼角餘光瞟向台上的楊江棟,隻見他低著頭,手中的筆在筆記本上胡亂劃拉著,額頭上沁出一層細密的油汗。
    “……同時,我們必須認識到,我們絕大多數幹部是好的,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
    整頓作風,目的不是為了整人,是為了給大家洗澡治病、輕裝上陣!
    是為了營造更好的政治生態,為了更踏實地幹事創業、服務白水人民!……”
    楊江棟聽著台上每一句話,都感覺像是一個無形的耳光抽在自己臉上,火辣辣地疼。
    他偷偷瞅了一眼身旁的李毅飛,對方目光沉靜,掃視全場時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場。
    他心裏又是怨恨又是恐懼,隻能暗暗祈禱鄭哲的報道能快點發出來,攪亂局麵,或許自己還能有一線生機。
    大會剛一結束,楊江棟逃也似的回到辦公室,還沒坐穩,那部不常用的手機就尖利地響了起來,是“老刀”。
    “楊書記!壞菜了!”老刀的聲音氣急敗壞,帶著哭腔,“鄭哲那邊…那邊說情況不實,沒什麽好寫的,準備打道回府了!”
    “什麽?!”楊江棟眼前一黑,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錢呢!我他媽給了那麽多錢!”
    “他說…他說錢退一半!媽的,這幫耍筆杆子的,一點江湖規矩都不講!”
    楊江棟隻覺得一股血氣直衝頭頂,狠狠將手機摜在沙發上(這次他記得沒摔杯子)。
    他感覺自己活脫脫就是個上躥下跳的跳梁小醜,所有招式都被對方輕易化解,還倒貼了一大筆錢。
    就在這時,辦公室門被不輕不重地敲響了。
    沒等他回應,周天宇和馬誌勝一前一後,麵色平靜地走了進來。
    “楊副書記。”周天宇開口,語氣平淡公事公辦,卻帶著無形的壓力,“根據丁萬鬆案件審查的初步進展,其中涉及到一些情況,需要向您核實了解,請您現在配合我們的組織談話。”
    楊江棟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驟然停跳了一拍。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強壓下翻湧的氣血,試圖維持最後的體麵:“當然,配合組織調查是應該的。
    不過…不過我手頭還有點緊急文件要處理,你看下午…” 馬誌勝麵無表情地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談話室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去吧。
    這是正常工作程序。”
    楊江棟看著兩人那毫無波瀾的表情,腿肚子一陣發軟。
    他知道,這不是商量,是通知。他艱難地站起身,感覺雙腿像灌了鉛,跟著兩人往外走。
    走廊似乎變得格外漫長,他總覺得每一扇緊閉的門後,都有一雙眼睛正透過門縫窺視著他這個“失勢”的副書記。
    與此同時,李毅飛在辦公室裏接待了麵色有些尷尬的鄭哲。 “李書記,打擾您了。
    這次白水之行,確實讓我…深受觸動啊。”鄭哲這話說得頗有幾分真心。
    他剛才見到李毅飛第一眼就想起來了——這位爺哪裏是什麽縣官!分明是去年在五省督察中鐵麵無私、讓不少地方官聞風喪膽的副組長!
    自己差點就被“老刀”坑到溝裏去了。
    “鄭記者辛苦了,是我們基礎工作沒做好,才勞煩你們遠道而來進行監督。”李毅飛笑著請他坐下,語氣平和,“基層工作千頭萬緒,難免有疏漏不足之處。
    越是這種時候,越需要你們媒體朋友客觀、公正的報道,既監督鞭策我們的不足,也宣傳鼓勵我們的努力。”
    幾句話,既給了對方麵子,也暗含了提醒和定調。
    鄭哲連忙點頭,姿態放低了不少:“當然當然,客觀公正是我們的生命線,請李書記放心。”他心裏暗罵老刀害人不淺,差點讓自己捅了馬蜂窩。
    兩人不痛不癢地聊了十來分鍾。
    臨告辭時,鄭哲像是忽然想起什麽,看似隨意地提了一句:“李書記,我們下來之前,好像聽說…省裏有些相關部門,對白水的工作也挺關注的。”這話既是賣個好,也是一點職業性的提醒。
    李毅飛目光微微一閃,隨即恢複如常,笑道:“感謝上級領導關心,我們會更加努力工作的。” 送走鄭哲,李毅飛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
    這時,趙明傑輕步進來,低聲道:“書記,楊副書記已經被周書記他們請過去談話了。”
    “嗯。”李毅飛走到窗邊,恰好看到樓下院子裏,周天宇和馬誌勝一左一右,陪著微微佝僂著背的楊江棟,正穿過院子,走向紀委所在的副樓。
    楊江棟的背影,顯得格外慌亂和落寞。
    “明傑。”
    “在,書記。”
    “鼎峰地產那邊,最近有什麽動靜?”
    “很奇怪,非常安靜,一點動靜都沒有。”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丁萬鬆撂了,楊江棟被談話了,風暴中心的鼎峰地產反而如此沉寂?這極不合常理。
    李毅飛沉吟片刻,指示道:“告訴天宇同誌,注意方式方法,對楊江棟,目前階段還是以核實情況、談話提醒為主。
    另外,讓我們的人,重點留意一下鼎峰地產及其關聯企業、特別是其主要負責人親屬的賬戶資金動向。”
    他敏銳地感覺到,水麵之下,真正的大魚可能受驚了,正在要麽試圖潛逃,要麽醞釀著更凶猛的反撲。
    砍斷了楊江棟這根攪屎棍,接下來,恐怕就要觸碰盤根錯節、真正堅硬的利益核心了。
    縣委大院裏的氣氛,再次變得微妙而緊張起來。
    許多人目睹楊江棟被請去紀委“喝茶”,心中無不駭然,徹底明白白水縣的天,是真的要變了。
    而已經駛離白水縣的桑塔納車裏,鄭哲對著實習生長歎一聲:“丫頭,這趟渾水咱差點就蹚了。
    那個李毅飛,我年前就聽說過他,在五省督察組那是出了名的硬茬,專啃硬骨頭。
    楊江棟那幫人想跟他扳手腕,真是自找倒黴!”
    同時他心裏已經開始盤算,怎麽把老刀那孫子吞下去的錢,連本帶利地榨回來。
    至於老刀說的事情,我實打實報道沒錯啊,但是不是你們想要的關我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