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擺渡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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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景明乘坐的班車像是醉漢一樣,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搖晃了一天,終於進入江陽地界。
    看著窗外的山山水水,他有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仿佛時光倒流。
    隨著車子不斷地靠近家鄉小鎮,相對他現在年輕的身體,對家鄉幾十年前的很多記憶卻如存放不好的老舊黑白照片,斑駁模糊。
    但總有些記憶,銘刻在心,一輩子不曾忘記。
    牽係著這一切的是那條從家門口經過的沱江。
    發源於蜀地九頂山的沱江一路奔騰,浩浩蕩蕩流經江陽境內。
    在海潮鎮的拐彎處,有一個過船接駁的小渡口——葫蘆嘴。
    葫蘆嘴渡口附近有三個村子,幾百戶村民,有一千多號人。
    周景明的父親周德同,生產隊的時候,就被公社安排在渡口擺渡,那時候記工分,風裏來雨裏去,換一家微薄的口糧。
    改革開放,土地下放到戶,周德同把擺渡的事情也接了下來。
    平日裏母親沈鳳琴下地幹活和打理家務,父親則是扛著船篙早出晚歸,往返兩岸渡口,接送前往鎮上的村民。
    送人過河,定的價格是一個人一毛錢,但都鄉裏鄉親的,父親從不開口要錢,主打一個隨意,有就給,沒有就算。
    一個月下來,少的時候十多塊,多的時候能有二十來塊,也就勉強混個溫飽,日子過得平平淡淡。
    遠遠瞧見小鎮邊上那棵大泡桐樹,周景明讓司機將他放下。
    這棵泡桐樹,周景明熟悉。
    泡桐樹邊有條小道通往渡口,以前上小學、初中的時候沒少走。
    關於泡桐樹、小路,周景明記憶最深刻的,隻有兩件事。
    一件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雙親具體因為什麽事兒吵架,周景明記不清了,隻記得母親一氣之下回了娘家,五日未見歸來,早出晚歸的父親終於見識到每天回到家隻有冷水酸湯泡飯的威力,決定去外婆家將母親叫回來。
    父親生怕自己沒有說服力,硬是把周景明給叫上,那天天氣太熱,爺倆在泡桐樹下歇過腳。
    在那裏,周景明問了父親一個問題:堂哥堂姐他們名字都是周星什麽什麽,就連妹妹也叫周星瑤,為什麽偏偏自己的字輩跟他們不一樣,不叫周星明,而叫周景明。
    父親告訴他,他剛出生的時候,家門口路過一個老先生,進屋討飯吃,見老先生戴著黑框眼鏡,上衣袋插著鋼筆,知道他是個有文化的,就請他幫忙給取個名字。
    老先生想了一陣,讓父親拿來紅紙,寫下了周景明三個字,想了想,又在下麵補了一行字: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
    說這句話是名字的出處,隻要念起這個名字,就能讓人感受到春光和煦,陽光正好。
    周德同不識字,隻覺得那些字好看,比會計寫得漂亮,端端正正,還很大氣。
    他也說不上這名字的好壞,在公社主任下村來檢查生產工作的時候,他還專門拿著紅紙去讓主任看過,也說是好名字,就沒管什麽字輩不字輩,登記的時候,就用上了。
    周景明想要看看那張紅紙,周德同卻是犯難了。
    見周景明追得緊,他撓頭訕笑,告訴周景明:“那天我也不知道吃什麽,竄稀,急著去茅房,後來發現沒帶苞穀葉,兜裏就掏出那張紅紙……”
    一聽這話,周景明氣急敗壞,轉身就走:“你怎麽能拿寫著我名字的紙擦屁股?我不去外婆家了,要去你自己去。”
    周德同趕忙上前拉住:“要是有東西擦溝子,老子才不用那張紅紙,你知不知道,把老子溝子都染紅了……別氣了,等回來給你做個柳笛,行不行?”
    於是,周景明不滿的情緒,被父親用垂柳枝條上取下來的柳皮做成的,吹起來嗚嗚響的柳笛給壓下。
    現在想來,周景明卻是暖心地一笑,更多是源於自己不識字的父親,竟然能將那句古文給記得清清楚楚,甚至還能歪歪倒倒地畫出來,足見用心。
    另一件事兒,是關於妹妹周星瑤的。
    明明上學有更近的大路,她卻每次都強著要往這條小路來。
    原因無它,大路上到處是黃水坑和爛泥,尤其是雨天,一走一噗嗤,等到了學校,鞋子裹滿了黃泥,褲腿上也全是泥漿。
    那時候,妹妹最大的願望就是擁有一雙雨鞋。
    而那條沒多少人走的長滿了結巴草的小道也成了她的選擇,盡管照樣濕鞋濕褲腿,好歹沒泥。
    連帶著不放心妹妹的周景明也跟著走了不少時間。
    所以,他到了北大荒當知青,拿到第一筆工資,第一件事就是把錢連著一封信寄回來,讓父母給妹妹買了一雙紅色的短筒雨鞋。
    隻是,這就不是農家孩子能好好讀書的年代,周星瑤小學結束,就回到生產隊,幫著放豬掙工分了。
    時間已經不早,周景明沒有在泡桐樹下過多停留,順著小路朝著葫蘆嘴渡口走,看著周邊的一切,努力撿拾著自己的記憶。
    二十分鍾後,他來到渡口邊的草坡,並沒有看到擺渡的父親。
    他雙手攏成喇叭狀,朝著對岸呼喊:“過船——來——囉!”
    聲音被河風扯成絲線,掠過冰冷的河麵,也驚飛樹梢的烏鴉。
    等了沒一會兒,對麵的老屋裏,鑽出一道身影,快步走向藏在蘆葦蕩深處的渡口,很快,一艘孤獨的老木船,像是一塊被河水泡軟的方糖,破水而來。
    待到了近處,看到站在岸邊的是周景明,周德同先是怔了一下,隨即回頭衝著對岸扯著嗓子地喊:“婆娘,兒子回來咯……”
    他這一聲呼喊,餘音還在山間回蕩,老屋裏又跑出一人,站在門口張望,跟著也朝河岸邊跑來。
    這一刻,再次看到雙親的周景明止不住熱淚盈眶。
    周德同撐著船,緩緩靠岸,他跳下船,將纜繩拴在柳樹上,迎了過來,立馬注意到周景明的異樣:“怎麽還掉眼淚了?”
    周景明毫不避諱地拉著袖子,擦了下眼睛,衝著周德同微微笑笑:“想你們了!”
    “我還以為是在外邊遇到什麽事兒了……這次回來打算待多長時間,還是像往年一樣,過完年就走嗎?”
    “這次我多請了幾天假,能在家呆一個多月,反正回去,暫時也幹不了什麽!”
    “好,好……你媽還等著呢,外邊冷,趕緊回家!”
    周德同忙著來接雙肩包,周景明隨手遞給他,跟著接過他手中那根近三米的船篙。
    船篙常年使用,竹節處包著的銅箍已經磨得發亮。
    “好長時間沒撐船了,你行不行啊?”
    周德同有些擔心。
    周景明信心滿滿:“打小就會的事兒,放心!”
    周德同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他提著包先上了船。
    待他坐穩後,周景明解下纜繩,提著船篙跳上船,船篙插入河水中,用力向後斜撐,驅動著船朝著河麵行去。
    老木船的甲板泛著陳年的桐油香,船舷上深深淺淺的劃痕,是無數次與河石碰撞留下的,像極了歲月在周德同臉上留下的皺紋。
    隨著木船離對岸越來越近,母親的麵容也在周景明眼中變得清晰起來。
    他記得,每逢陰雨的冬天放學回來,母親隻要在家,就會在河岸邊張望,兄妹倆一走近,她就會用準備好的毛巾擦擦兩人濕漉漉的頭發、小臉和小手,嘴裏念叨著:“河風涼,快回家,進屋喝碗薑湯!”
    家裏土灶台上的大銅壺,總是一直燒著滾水,還有為過往的村民準備的從山上采摘來的老鷹茶。
    這一次,周景明跳下船拴好纜繩後,沈鳳琴靠了過來,仔細端詳著他,一臉憐愛:“看看你,瘦了,還更黑了……”
    周景明拍拍胸脯:“媽,你就別瞎擔心了,身體壯實著呢……回家!”
    一家三口一起往家裏走。
    一進屋裏,周景明就聞到了屋子裏彌漫的香氣,立刻直奔土灶,從灶裏麵刨出一個燒得正好的紅苕,拍拍灰,簡單地抓撓幾下,剝了些皮,迫不及待地往嘴裏邊塞。
    滾燙的紅苕入口,燙得他不停地吸冷氣,倒把沈鳳琴看笑了:“你慢點吃……”
    但又覺得奇怪,她跟著又問:“你不是最討厭吃紅苕嗎?”
    周景明笑笑:“又喜歡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