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新州之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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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SUV緩緩行駛在深夜的新州街道上,窗外的霓虹漸漸稀疏,取代的是安靜的路燈和偶爾疾馳而過的車輛。後座上,小豪早已歪倒在一邊,發出均勻而沉重的鼾聲,顯然酒精的後勁徹底征服了他。
陳秋銘看著身旁熟睡的小豪,無奈地笑了笑,對開車的豪夫人低聲道:“這小子,剛才還吹噓自己是海量,結果倒得比誰都快。”
豪夫人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也笑了:“銘哥,就您這酒量,千杯不醉似的,幾個人能比啊?他也就是在您麵前硬撐場麵罷了。”她的語氣裏帶著對丈夫的嗔怪,也有一絲對陳秋銘酒量的由衷佩服。
陳秋銘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轉向窗外,忽然看到一家熟悉的招牌——“宏豔燒烤”。雖然已近午夜,店裏依然人頭攢動,煙火氣十足。
“妹子,就在這兒停吧。”陳秋銘開口道,“我和我學生再下去吃點東西,聊聊天。麻煩你先把小豪送回去好好休息,照顧一下他。”
豪夫人依言靠邊停車,有些擔心地問:“銘哥,你喝了不少了,還能行嗎?要不我先送你們回酒店?”
“沒事兒,”陳秋銘擺擺手,指了指旁邊的李一澤,“我還沒喝到量,主要是想找個地方說說話。這家店我熟,吃完溜達著就回酒店了,不遠。”
他又對似乎有些猶豫的李一澤說:“怎麽樣?一起整點燒烤,聊聊?”
李一澤看著陳秋銘真誠的目光,又瞥了一眼熱鬧的燒烤店,點了點頭:“好。”
陳秋銘和豪夫人道了別,看著車子載著熟睡的小豪匯入車流,這才和李一澤一前一後走進了“宏豔燒烤”。
一進門,混合著炭火、孜然和肉香的濃鬱氣息撲麵而來,人聲鼎沸,每張桌子都幾乎坐滿了人,劃拳聲、笑鬧聲、碰杯聲不絕於耳。一個係著圍裙、風風火火的老板娘正端著巨大的托盤穿梭在各桌之間,一眼瞥見進門的陳秋銘,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堆滿了熱情的笑容,快步迎了上來。
“哎呦喂!這不是陳科長嗎?!”老板娘的大嗓門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嘈雜,“真是稀客啊!多少日子沒見著您了!今天怎麽有興致來我這小店了?”
陳秋銘被這熟悉的熱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擺手笑道:“王姐,可別叫科長了。我早就不在新州幹了,現在去龍城大學當老師了,叫陳老師就行。”
老板娘王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我說呢!這麽老長時間不見,原來是高升了!去大學當老師了?哎喲,這可是大好事!祝賀您啊陳老師!這可是積德行善的好工作!”她的祝賀真心實意,聲音洪亮,引得旁邊幾桌客人都好奇地看過來。
陳秋銘謙遜地笑笑:“什麽高升,王姐您可別捧我。在哪還不是一樣搬磚,換個地方而已。”他說著,指了指身後的李一澤,“這是我學生,帶他來嚐嚐您的手藝。”
“好好好!歡迎歡迎!您常用的那個小包間正好空著呢!清淨!快裏邊請!”王姐熱情地引著他們穿過喧鬧的大堂,走進一個用簾子隔開的小包間。雖然簡陋,但確實安靜不少。
兩人坐下,王姐麻利地遞過菜單。陳秋銘也沒細看,隨口點了一些經典的烤串和涼菜,又對王姐說:“先來兩箱啤酒吧,涼的。”
王姐愣了一下,看看陳秋銘,又看看看起來年紀不大、表情酷酷的李一澤,遲疑道:“陳老師,這……兩箱?您二位……”
“沒事,王姐,喝不了存著。”陳秋銘笑道。
王姐也不再勸,爽快應道:“得嘞!馬上就好!送您一盤毛豆一盤花生米,算我歡迎陳老師榮歸故裏!”說完便風風火火地出去張羅了。
包間裏暫時安靜下來,隻有外麵隱約傳來的喧鬧聲。啤酒和小菜很快端了上來。陳秋銘用開瓶器熟練地打開兩瓶啤酒,遞給李一澤一瓶,自己拿起一瓶,輕輕和他碰了一下:“來,先走一個。”
冰涼的啤酒下肚,帶走了一些疲憊和燥熱。陳秋銘剝著毛豆,看似隨意地問道:“我記得你家是……揚曲的?離龍城不算遠的一個縣城。”
李一澤點點頭,拿起一根羊肉串,低聲道:“嗯,揚曲的。其實……也不是縣城,是揚曲下麵一個小村子的。”他的語氣裏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澀然。
陳秋銘看了他一眼,語氣平和地說:“地方小不小,村子不村子,不重要。人不能被出身和地方局限住。英雄不問出處。”
李一澤咀嚼的動作慢了下來,沉默了片刻。酒精似乎軟化了他平日裏堅硬的外殼,也或許是陳秋銘營造的這種坦誠而不帶評判的氛圍讓他感到安全。他喝了一大口酒,像是下了某種決心,緩緩開口:“陳老師……其實我的檔案,您應該也看過一些。我家裏的情況……是有點複雜。”
陳秋銘點點頭,沒有打斷,隻是安靜地聽著,用眼神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我從小就在農村長大,”李一澤的聲音低沉,目光落在桌麵的某一點,仿佛在回溯遙遠的過去,“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出去打工了,一年也回不來一兩次。我是奶奶帶大的。”
他頓了頓,又灌了一口酒,似乎在積蓄勇氣:“後來,大概我上初中的時候吧……他們離婚了。我媽……改嫁到隔壁鎮子了,那家人條件也不好,基本上……也就顧不上我了。我爸一個人在外麵打工,掙錢養活自己,還得寄錢回來養我,贍養奶奶……挺難的。”
他的話語很簡潔,沒有過多的渲染,但那種刻在成長經曆裏的孤獨、缺失和沉重感,卻清晰地傳遞出來。
陳秋銘默默地聽著,心中了然。他之前從檔案和日常觀察中猜到一些,但親耳聽到李一澤平靜的敘述,感受更深。他輕輕歎了口氣:“怪不得……你這性格,看起來又冷又倔,好像對什麽都不在乎,其實……是這麽來的。是一種自我保護吧?”
李一澤猛地抬起頭,看了陳秋銘一眼,眼神裏閃過一絲被說中心事的震動,隨即又飛快地垂下眼簾,默認了。
“其實……小時候更糟。”李一澤的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種久遠卻並未完全愈合的傷痛,“上小學那會兒,同學們都欺負我,笑我是沒爸沒媽的野孩子……我那時候小,不會反駁,就隻能忍著。”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那笑容裏帶著心酸和一絲孩童式的倔強:“有一次,我媽難得回來看我一次。我……我牽著她的手,特意從村頭走到村尾,去學校轉了一圈。我就想讓他們都看看……我是有媽媽的……我媽媽回來了……”
他說不下去了,拿起酒瓶,仰頭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幾口,仿佛要用冰涼的液體壓下喉嚨間的哽咽和眼底泛起的微熱。
陳秋銘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他完全能共情那種感受。他能想象出那個小小的、敏感的李一澤,牽著母親的手,努力挺直腰板,在同學們的目光中行走,隻為了證明自己並非“野孩子”的那份心酸與卑微的驕傲。這也徹底解釋了他那副看似狂拽冷漠的外表之下,為何藏著如此深的自卑和極度缺乏的安全感。他更加理解了,為何李一澤在麵對金葉子那樣明媚、家庭條件顯然優渥許多的女孩時,會那般猶豫和退縮,那份感情背後,可能還橫亙著許多現實和心理的障礙。
陳秋銘拿起酒瓶,再次和李一澤碰了一下,語氣鄭重而真誠:“一澤,每個人的出身和家庭,我們沒得選。它能給我們的是有限的,甚至可能是拖累。但越是這樣,我們才越要靠自己。你已經很優秀了,真的。能從那樣的環境裏考出來,走到今天,說明你骨子裏有股不服輸的勁頭。現在需要的,是繼續打磨自己,讓自己變得更強大,更自信。未來的路,終究是靠你自己走出來的。”
李一澤認真地聽著,這些話從陳秋銘口中說出,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他重重地點了點頭:“嗯,我明白,陳老師。謝謝您。”
就在這時,陳秋銘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是新消息的提示音。他拿起來一看,是金葉子發來的。
一張圖片,是他送的那個抱著胡蘿卜的小兔子玩偶,還有那張他模仿鄭燚筆跡寫的賀卡。
緊接著文字消息跳了出來:【銘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是不是你送的?![菜刀][菜刀]】
陳秋銘忍不住笑了一下,手指飛快回複,故意裝傻:【你說什麽啊?什麽是不是我送的?】
金葉子:【還裝!還裝!我剛睡醒一睜眼就看到了!這時間點,這玩意兒,除了你還能有誰![翻白眼]】
陳秋銘繼續逗她:【那不是寫著呢嘛,鄭燚送的。看來還是你們感情深啊,生日禮物都惦記著。】
金葉子發來一個“鄙視”的表情包:【陳老師,您的字跡!我能不認識嗎?!雖然你刻意想寫工整點,但那個‘期’字的鉤和‘快’字的捺,分明就是你的筆鋒!我剛問鄭燚了,鄭燚回了我一個‘你猜?’,然後就不理我了!絕對就是你!快承認!】
陳秋銘看著手機,啞然失笑。他沒想到金葉子觀察如此細致,更沒想到鄭燚這個“軍師”居然用這種方式“出賣”了他。他隻好“投降”:【好吧好吧…火眼金睛啊你…字跡確實是偽裝不了的。喜歡嗎?】
金葉子立刻回了一個瘋狂點頭的兔子表情:【超級喜歡!!!謝謝銘哥!太驚喜了![轉圈][轉圈]】
幾乎是同時,李一澤的手機也叮咚響了一聲。他拿起一看,也是金葉子發來的消息,是一張阿根廷隊10號球衣的照片——正是他送的那件。
金葉子:【李一澤同學!老實交代!這是你幹的好事吧?還敢冒充祁淇![哼]】
李一澤心裏一慌,強裝鎮定回複:【為什麽不能是祁淇送的?】
金葉子發來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祁淇是個連越位都搞不明白的偽球迷!她怎麽會知道送我阿根廷隊的10號球衣?還正好是我的尺碼?全世界隻有你這個梅西死忠腦殘粉才會幹出這種事!而且!球衣上繡著LI.Y.Z!當我瞎嗎?![叉腰]】
李一澤看著手機,臉瞬間有點發燙,沒想到破綻這麽多。他無奈地回複:【好吧…是我。和陳老師學的…想給你個驚喜。】
金葉子回了一個“算你識相”的表情包,緊接著又發來一條:【你們倆真是……不愧是親師生!送個禮物都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似的![笑哭]】
過了一會兒,金葉子又發來一條消息,這次是一張照片。照片裏,她已經換上了那件藍白間條衫10號球衣,對著鏡子拍了一張。衣服略顯寬大,卻更襯得她身形纖細,臉上帶著甜甜的、有點羞澀的笑容。
【還挺合身的!好看嗎?】她問。
李一澤看著照片,喜歡得不得了,幾乎是屏著呼吸回複:【太好看了!簡直是絕配!】他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又加了一句:【尤其是…你穿著印有我名字的球衣。】
發送成功後,他立刻把手機屏幕扣在桌上,感覺臉頰有些發燙,拿起酒瓶猛喝了一口,試圖掩飾內心的悸動。
陳秋銘將李一澤這一係列細微的反應盡收眼底,看著他對著手機時而緊張、時而傻笑的樣子,不由得也跟著笑了起來。他大概能猜到對麵那個女孩發了什麽。
“怎麽?收到‘好評’了?”陳秋銘笑著打趣道。
李一澤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把手機屏幕亮給陳秋銘看,正是金葉子穿著球衣的那張照片。
陳秋銘仔細看了看,由衷地讚歎:“嗯,是不錯!眼光可以啊小李同學!這份禮物送到心坎裏去了。”
他又拿起酒瓶,和李一澤碰了一下:“來,為了你們的‘絕配’,走一個!”
小小的包間裏,氣氛變得更加輕鬆和融洽。炭火的香氣,啤酒的泡沫,年輕人隱秘而甜蜜的心事,以及師長溫和的關懷,交織在這個新州的深夜裏,構成了一幅溫暖而生動的生活畫卷。窗外的寒意似乎也被隔絕開來,隻剩下滿室的煙火人間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