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新州之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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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陽光透過酒店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斑。陳秋銘如同生物鍾般準時醒來,洗漱,下樓吃早餐,一切如常。回到房間時,李一澤依然深陷在沉睡之中,呼吸均勻,眉宇間昨日醉酒的鬱結似乎消散了不少,隻剩下年輕人特有的、毫無防備的酣暢。
陳秋銘站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不禁莞爾。真是年輕人啊,睡眠都如此沉酣有力,仿佛能吞噬掉所有疲憊和煩惱。想想自己上大學那會兒,似乎也有過這樣“一覺睡到下午四點,醒來不知今夕何夕”的豪邁。如今卻再也做不到了,心裏裝著太多事,肩上有太多責任,像一根無形的弦,總在清晨將他輕輕繃醒。
就在他感慨之際,手機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讓他微微一愣——小康。這是他七年前剛考入新州市教育局時,同一批入職的同事,一位性格爽朗的女同誌。不同的是,他早已離開,而她,似乎一直留在了那裏。
接通電話,小康那熟悉又帶著點嗔怪的聲音立刻傳了出來:“陳大老師!聽說你回新州了?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就偷偷摸摸回來,也不說來老單位看看我們這些老同事?是不是現在高升了,去了大學,就把我們這些舊人給忘啦?”
陳秋銘連忙笑著解釋:“哪能啊康姐!我昨天下午才到,被幾個朋友拉著折騰了一晚上,今天剛得空,正說收拾利索了就聯係你們呢!”
“這還差不多!”小康的語氣立刻陰轉晴,“那正好,中午別安排別的了,一起吃飯!就單位旁邊那家老地方燒烤,小宋和小田也在!”
“行!沒問題!我可想死新州這一口燒烤了!”陳秋銘爽快答應。
掛了電話,他看了看床上依舊沉睡的李一澤,估計一時半會兒醒不了。便留了張字條壓在床頭櫃上,寫明自己去趟原單位,很快回來,讓他醒了別亂跑。然後輕輕帶上門,下樓打了輛車,直奔那座既熟悉又已有些陌生的市教育局大院。
車子駛入大院,一種複雜難言的感覺撲麵而來。格局依舊,但細節已變。門口站崗的保安換了新麵孔,不再是那個總是笑嗬嗬問他“小陳吃了嗎”的老大爺。陌生保安嚴格地讓他登記、詢問事由、聯係確認,一套流程走完才放行。這種按章辦事的疏離感,清晰地提醒著他,這裏已不再是他的“地盤”。
走上樓梯,找到小康的辦公室。門開著,裏麵傳來女聲的談笑。他敲了敲門,探身進去。
“哎呦!陳老師!您可算大駕光臨了!”小康第一個看見他,立刻從座位上彈起來,熱情地迎上來。辦公室裏另外兩位女同事——小宋和小田也笑著站起身打招呼。
“康姐,宋姐,田姐!好久不見!”陳秋銘趕緊進去,和三位老同事一一寒暄。七年光陰,似乎並未在她們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依舊是機關裏那種溫和而略顯程式化的笑容,隻是眼神深處,或多或少添了些許被歲月和瑣事磨礪後的平淡。
大家站著聊了好一會兒,互相詢問近況,感歎時間飛逝。話題大多圍繞著身體、孩子、單位裏無關痛癢的八卦,親切,卻總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膜。
到了午飯時間,小康張羅著:“走了走了,吃飯去!邊吃邊聊!”
四人來到教育局旁邊那家他們過去常光顧的燒烤店。中午時分,店裏沒什麽客人,顯得有些冷清。老板還是那個老板,見到他們這群老主顧,尤其看到陳秋銘,很是驚喜,熱情地引他們到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
陳秋銘拿起桌上小筐裏的小毛蔥,熟練地剝了起來,感慨道:“就饞這一口!新州的小毛蔥,甜辣適中,水分足,真是燒烤的絕配!這東西,出了新州地界,還真就吃不到這個味兒了!”
小宋接過話頭,語氣帶著點懷舊:“都說初代同事的感情不亞於發小,是最特殊的。就像咱們幾個一樣,一起考進來,一起培訓,一起懵懵懂懂開始工作。”
陳秋銘深有同感地點點頭:“是啊,這種一起‘開荒’的情誼,確實不一樣。”他說著,腦海裏卻不自覺地浮現出龍城大學我們是新來的群裏的那幾張麵孔——章五洲、孟文桂、王春雨。看來,無論在哪裏,“初代同事”這個詞,都承載著一段獨特而珍貴的記憶。
烤串和啤酒上桌,氣氛更加放鬆。陳秋銘咬著一串烤牛肉,隨口問道:“這都七年了,你們就一直在這……沒想著動動地方,換個環境?”
小田歎了口氣,語氣裏帶著點無奈:“往哪動啊?各單位都喜歡要男幹部,能跑外、能應酬、能熬夜。我們女同誌,事兒多,家庭孩子牽絆著,領導用著嫌麻煩。能在這個崗位上穩穩當當的,就不錯啦。”
陳秋銘默然。小田的話像一根針,輕輕刺痛了某個心照不宣的現實。體製內隱形的“重男輕女”,這是一個沒有明文規定卻處處存在的規則,他過去身處其中時感受不深,如今跳出來看,卻格外清晰。
接下來的聊天,自然而然地圍繞著教育局那“一畝三分地”展開。哪個副局長和科長又明爭暗鬥了,哪個主任靠什麽關係上位的,食堂的菜價漲了味道卻差了……偶爾她們也會聊到縣裏的一些人事變動或政策,但陳秋銘發現,她們獲取信息的渠道似乎很滯後,甚至有些消息還不如他這個“外人”知道得清楚和深入。
陳秋銘安靜地聽著,偶爾附和幾句,目光掃過三位老同事聊得投入的麵龐。他忽然想到,如果當年自己沒有抓住機會調離教育局,沒有後來的種種選擇,今天的自己,是不是也會和她們一樣,目光被局限在這方小小的天地裏,每日關心的就是這些單位裏的細微波瀾,談論的就是這些雞毛蒜皮?一種慶幸感油然而生,慶幸自己當年有勇氣跳出來,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盡管過程充滿掙紮。
午飯在一種懷舊而略帶感慨的氛圍中結束。三位女同事要回單位上下午班,陳秋銘與她們在教育局門口道別,看著她們說笑著走回那棟熟悉的大樓,身影漸漸融入其中。
他獨自回到酒店,推開房門,發現李一澤已經醒了,正坐在床上揉著太陽穴,眼神還有些惺忪。
“醒了?感覺怎麽樣?”陳秋銘把手裏打包回來的疙瘩湯、烤餅和幾串還溫熱的烤肉放在桌上,“給你帶了點吃的,趕緊墊墊肚子。”
李一澤有些不好意思,趕緊下床洗漱,然後坐下來狼吞虎咽起來:“謝謝銘哥……頭還有點暈,不過好多了。”
正吃著,房間門被敲響了。小豪探進頭來,臉上還帶著點宿醉的疲憊:“銘哥,醒了嗎?休息得咋樣?”
“早就起了,上午還出去逛了一圈。”陳秋銘笑道,“你呢?看樣子還沒完全回魂?”
小豪揉著肚子走進來,一臉苦相:“哥,我是真服你了!你喝的比我隻多不少,現在跟沒事人一樣!我中午才掙紮起來,勉強扒拉了兩口飯就趕緊過來了。大宇、新仔、阿南他們……據說還在昏迷中,電話都打不通!”
陳秋銘哈哈一笑:“練出來了。今天怎麽安排?”
小豪立刻來了精神:“咱去九星峰吧!新州這破地方,也沒啥別的好玩的了。”
“九星峰?”陳秋銘有些意外,“那不是森林公園嗎?這大冬天的,樹禿了,水也凍了,去看什麽?”
“嘿!銘哥你這就out了吧!”小豪得意地說,“九星峰夏天是公園,冬天就改成滑雪場了!還挺火的!哦對了,這主意當年不就是你去林業公司檢查工作時給人季總提的建議嗎?你忘了?”
陳秋銘一愣,記憶的閘門被打開。好像確實有那麽回事,當時隻是覺得九星峰冬季資源閑置可惜,隨口提了句可以搞滑雪項目,沒想到……
“他們還真采納了?”陳秋銘有些驚訝。
“何止采納啊!搞得風生水起!走,帶你去看看你的‘成果’!”小豪興致勃勃。
陳秋銘轉頭問李一澤:“一澤,難得來一趟,一起去玩玩?順便看看金葉子家鄉的風景。”
李一澤聽到“金葉子家鄉”,眼神動了一下,點點頭:“好。”
小豪開車,載著兩人前往位於城郊的九星峰。冬天的山巒顯得蒼勁而肅穆,墨綠色的鬆柏點綴著未化的積雪。快到景區時,果然看到路牌指引著“九星峰滑雪場”的方向,沿途車輛也明顯多了起來。
到了景區大門,小豪下車準備去買票,卻被工作人員告知:“這幾天搞新年促銷活動,免門票,直接進去就行。”
“嘿!咱們來得真是時候!”小豪高興地說。
陳秋銘也笑了:“看來運氣不錯。”
三人走進景區。昔日的登山步道和溪流旁,已經被開辟出數條寬闊的雪道。纜車緩緩運行,輸送著遊客上山。雪場上,穿著各色滑雪服的遊客們或飛馳而下,或蹣跚學步,歡笑聲和尖叫聲此起彼伏,給冬日寂靜的山穀帶來了勃勃生機。
正當他們準備去租雪具時,一個穿著黑色滑雪服、戴著雪鏡的中年男人在幾個人的簇擁下走了過來,似乎正在視察雪場運營情況。那人目光掃過陳秋銘,愣了一下,隨即摘下雪鏡,露出驚喜的笑容,大步走了過來。
“陳老師?!真是您啊!我說看著這麽眼熟!”來人熱情地伸出手,“您怎麽大駕光臨我們這小地方了?”
陳秋銘也認出來了,正是新州市林業公司的總經理季總。他連忙握手笑道:“季總您好!我這可是不請自來,看看您把這九星峰經營得越來越紅火了!”
季總用力握著陳秋銘的手,語氣真誠:“陳老師您這話說的!我們這滑雪場能搞起來,第一功臣就得是您啊!當年要不是您來檢查工作時給我們提那個醒,說我們不能光盯著夏天那點門票錢,得把冬季旅遊做起來,我們哪能想到這條路子?”
他指著熱鬧的雪場,感慨道:“聽了您的建議,我真是豁然開朗!趕緊找市領導匯報,爭取政策支持,這才有了這個項目。現在您看看,不僅盤活了冬季的景區,拉動了消費,還解決了附近不少村民冬季就業問題!效益和社會效益雙豐收啊!”
陳秋銘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連連擺手:“季總您太客氣了!我當時就是隨口那麽一說,紙上談兵。真正能把想法落地,做成這麽大事業,是您和公司上下努力的結果,是您領導有方!”
“哎呀,陳老師您還是這麽謙虛!”季總哈哈大笑,“相逢不如偶遇!既然來了,必須得體驗體驗!走,我陪您幾位一起滑一會兒!設備我讓人去準備!”
盛情難卻,陳秋銘、小豪和李一澤在季總的陪同下,換上了滑雪裝備。陳秋銘過去在偵查員崗位時,偶爾也會被朋友拉去滑雪,技術還算嫻熟。小豪則是咋咋呼呼,膽子大技術糙,摔了好幾個跟頭。最讓人意外的是李一澤,這個來自揚曲的男孩,似乎是第一次接觸滑雪,卻展現出了驚人的平衡感和運動天賦,在初級道上試了幾次後,竟然就能穩穩地滑行,甚至嚐試起了簡單的轉彎,學得飛快。
陳秋銘看著他專注而矯健的身影,在雪地裏自由滑行,仿佛看到了他身上另一種被隱藏的活力。陽光照在潔白的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歡聲笑語在山穀間回蕩。陳秋銘踩著雪板,從坡道上緩緩滑下,感受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望著這片因自己多年前一句無意建議而煥發新活力的土地,心中充滿了一種奇妙的成就感和欣慰。
也許,改變並非總要轟轟烈烈。有時,一顆偶然播下的種子,也能在時光的滋養下,悄然生長,最終成為一片意想不到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