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新州之行(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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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子在鄉間公路上平穩行駛,車窗外是冬日傍晚蒼茫的田野和遠山。夕陽的餘暉將天邊染成一片瑰麗的橘紅色,與車內略顯沉重的氣氛形成對比。
    李一澤望著窗外飛速後退的景色,眉頭微蹙,似乎思考了很久,終於忍不住轉過頭,看向副駕駛上的陳秋銘,語氣充滿了困惑和不平:
    “陳老師,我……我還是不太明白。您在過去的工作崗位上,明明做了那麽多實實在在的好事,解決了老百姓那麽多難題。像星九村的水井、太平屯的路、風洛村小馬家的生計……這些都是天大的恩德啊!為什麽……為什麽像您這樣的幹部,反而得不到提拔呢?”
    這個問題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水麵,打破了車內的沉默。
    不等陳秋銘回答,開著車的小豪嗤笑一聲,接過話頭,他的聲音裏帶著一種經曆過後的了然和些許嘲諷:“兄弟,你啊,還是太年輕,把這事想簡單了。”
    他透過後視鏡看了李一澤一眼,繼續說道:“哥當年剛進社會的時候,也跟你一樣,覺得隻要埋頭苦幹,把活幹好,把事辦漂亮,領導自然能看到,提拔重用那是水到渠成的事。後來混久了才明白,根本TM不是這麽回事!”
    小豪的語氣激動起來:“你幹多少活,做多少好事,和你能不能提拔晉升,屁關係都沒有!你在老百姓眼裏是天大的恩人,但在領導眼裏呢?你幹的這些,可能全是‘沒用’的事,甚至還是‘麻煩’事!”
    “為什麽?”李一澤更加不解。
    “為什麽?”小豪哼了一聲,“因為提拔誰,是領導說了算,又不是老百姓投票選!領導看重什麽?看重你會不會來事兒,會不會揣摩上意,會不會把他伺候舒服了,能不能給他帶來‘顯性’的、能寫進報告裏的‘政績’!你吭哧吭哧給老百姓修條路、打口井,領導會覺得你是給他惹麻煩——動用資源、協調關係、甚至可能觸動某些人的利益。他會覺得你隻會給自己添亂,不給你穿小鞋、不找茬整你就不錯了,還指望他提拔你?”
    小豪的話像一盆冷水,赤裸裸地潑在李一澤一直以來對“公平”和“努力必有回報”的認知上,讓他瞬間愣住了,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覺得一種冰冷的現實感攫住了他。
    沉默了許久的陳秋銘終於開口,他的聲音平靜卻異常堅定,仿佛能穿透那些世俗的渾濁:“小豪說的……是現實,一種很普遍的現實。”
    他轉過頭,看向李一澤,目光清澈而深邃:“但是,一澤,盡管世道艱難,人心複雜,我始終相信一句話:‘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深沉,像是在訴說一個紮根於靈魂深處的信念:“也許在很多人看來,我這種想法很傻,很天真,不懂變通,注定吃虧。但我就是這麽個人。隻要公權力有一刻在我手上,我就必須用它來做我認為對的事情,來做為人民服務的事情。”
    “‘為人民服務’這五個字,”陳秋銘的嘴角露出一絲複雜的笑意,“在有些人那裏,可能隻是一句口號,一個笑話,甚至是一塊遮羞布。但在我這裏,它必須是一句需要切實踐行的誓言,是工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如果做不到,我會看不起我自己。”
    李一澤怔怔地聽著,看著陳秋銘平靜而剛毅的側臉,心中仿佛被一道強烈的光照射著,先前那種冰冷的現實感被一種滾燙的崇敬所取代。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陳秋銘在麵對潘禹會那樣的領導時,能夠毫不畏懼,敢於堅持原則,甚至正麵衝突。因為他內心有遠比官職、利益更重要的東西——一種為民請命的信仰和堅守。這種信仰,足以讓一個人擁有無窮的勇氣,足以讓他在麵對任何壓力和誘惑時,都能巋然不動。這是一種足以讓人為之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的力量。
    就在李一澤心潮澎湃,試圖消化這巨大衝擊時,開車的小豪突然降低了車速,疑惑地望向窗外:“嗯?那邊地裏怎麽紅彤彤一片?不像晚霞啊……”
    陳秋銘也循聲望去,隻見公路右側的大片農田深處,隱隱有火光竄動,濃煙滾滾而起!
    “不對勁!是著火了!”陳秋銘臉色一凜,“小豪,靠邊停車!過去看看!”
    車子迅速停在路邊,三人跳下車,快步朝著冒煙的方向跑去。越過田埂,眼前的景象讓人心驚:一大片收割後的玉米茬地正燃著熊熊大火,火借風勢,正在迅速蔓延,劈啪作響,熱浪撲麵而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農民正站在地頭,急得團團轉,滿臉黑灰,手足無措。
    “老鄉!怎麽回事?!”陳秋銘大聲喊道,壓過火場的噪音。
    那農民像是抓到救命稻草,帶著哭腔喊道:“領導!俺…俺就想燒點荒,漚點肥……沒想到這風突然這麽大,一下子沒控製住,就…就燒成這樣了!這可咋辦啊!”
    陳秋銘眉頭緊鎖,迅速觀察火勢。火焰正在向四周快速擴散,更危險的是,火場下風向不遠處,就是一個巨大的秸稈存儲點,裏麵堆放著如小山般的幹燥秸稈!一旦火勢蔓延過去,引燃那個存儲點,後果將不堪設想!巨大的爆燃和難以控製的火災隨時可能發生!
    “這是哪個村的地?歸哪個鄉鎮管?”陳秋銘冷靜地快速詢問。
    農民慌忙回答:“這…這兒是壺關鎮的壺關村地界,但俺這塊地……是俺們毛家崗鄉的地,是俺們鄉在壺關鎮的‘飛地’!”
    情況複雜了!陳秋銘立刻拿出手機,翻出一個號碼撥了過去,電話很快接通。
    “薑書記!我是陳秋銘!你們壺關鎮的壺關村這邊,有村民燒荒引起大火,火勢很大,請你們立刻組織力量來救火!”
    電話那頭的壺關鎮薑副書記聽起來有些驚訝,但還是很客氣:“哎呦,陳科長?您怎麽……您說具體在什麽位置?”
    陳秋銘詳細描述了位置和地塊特征。
    薑書記聽完,沉默了幾秒,語氣變得為難起來:“陳科長啊……這個……您說的那個地方,那塊地我知道,它雖然是在我們壺關村的地界上,但產權和管理權都屬於毛家崗鄉啊!這不歸我們壺關鎮管,我們不好越權去處理啊……”
    陳秋銘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薑書記!都火燒眉毛了!還分什麽你的我的?!火勢一旦失控,後果有多嚴重你不知道嗎?!”
    薑書記的聲音依舊透著官僚式的推諉:“陳科長,您別急,規定就是規定嘛……這塊地確實不歸我們管,我們擅自過去救火,名不正言不順,後續很多問題說不清啊……您還是趕緊聯係毛家崗鄉吧!”
    陳秋銘強壓怒火,冷聲道:“好!地是毛家崗的,我且不說!我問你,火場下風向那個秸稈存儲點,是不是你們壺關鎮的?!那個存儲點要是被點燃了,燒起來,這個責任,你薑書記擔得起嗎?!”
    電話那頭明顯頓住了,似乎能聽到薑書記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顯然,他隻顧著劃分地盤責任,忽略了近在咫尺的巨大風險。
    “呃…這個…陳科長您別急!我…我馬上帶人過來!馬上!”薑書記的語氣瞬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不到十分鍾,幾輛掛著壺關鎮標誌的消防車和麵包車呼嘯而至。薑書記帶著一群消防隊員和鄉鎮幹部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陳秋銘立刻迎上去:“薑書記!快!組織救火!重點防止火勢蔓延到秸稈垛!”
    薑書記看到陳秋銘,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很快被現場的緊急情況掩蓋:“陳科長,您…您不是聽說去省城高就了嗎?怎麽今天到這來了……好好好,先救火!先救火!”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薑書記指揮消防隊員,隻讓他們在外圍和靠近秸稈垛的方向設置水槍陣地,阻止火勢向外蔓延,卻堅決不下令撲滅地塊內部的主體火源!
    “薑書記!火源不撲滅,光在外圍噴水有什麽用?這叫隔靴搔癢!”陳秋銘急道。
    薑書記一臉為難,低聲道:“陳科長,這……這地塊內部確實是毛家崗的……我們在這救火已經算是……再深入進去,名不正言不順啊……要不,您再催催毛家崗那邊?”
    “毛家崗鄉離這幾十公裏!等他們過來,黃花菜都涼了!”陳秋銘幾乎是在怒吼了。他看著那些消防隊員隻在外圍灑水,而地塊內部的火魔依舊肆虐,眼看就要逼近秸稈垛,心急如焚。
    “M的!”陳秋銘罵了一句,再也顧不上許多。他一個箭步衝到一輛消防車旁,對一名消防隊員喊道:“兄弟,給我件衣服!給我支水槍!”
    不等那隊員反應,陳秋銘已經抓起一件備用的消防服套在身上,搶過一支水槍,對著身旁的小豪和李一澤喊道:“跟我上!”
    小豪和李一澤被陳秋銘的果敢和擔當瞬間點燃,豪氣頓生,二話不說,也衝過去套上衣服,扛起水帶,緊跟而上!
    “銘哥!我來幫你!”小豪大吼著。
    “陳老師!我跟你去!”李一澤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三人組成的臨時救火小隊,迎著炙熱的火浪,毅然衝入了地塊內部,將凶猛的水龍對準了燃燒最猛烈的地方!周圍圍觀的村民們被這一幕深深震撼和感動,不知誰喊了一聲:“鄉親們!不能光看著!幫領導們一起救火啊!”
    頓時,幾十個村民拿著鐵鍬、掃帚,甚至脫下自己的外套,衝進火場,奮力撲打外圍的火苗,或用土掩埋,為陳秋銘他們開辟道路,協助拖拽水帶。
    現場頓時變成了一場軍民聯合的救火戰鬥。隻有薑書記和他帶來的幾個鄉鎮幹部,站在原地,麵麵相覷,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上去幫忙不是,站著看也不是,最終隻是歎了口氣,選擇了沉默旁觀。
    經過半個多小時的奮力撲救,在陳秋銘三人的帶領和村民們的全力協助下,地塊內部的火源被徹底撲滅,險情得以排除,那個巨大的秸稈存儲點安然無恙。
    戰鬥結束,陳秋銘、小豪、李一澤三人累得幾乎虛脫,臉上、身上全是黑灰和泥水,消防服也被烤得發燙。陳秋銘的左臂衣袖被燙破了一個洞,露出的皮膚上起了一個明顯的水泡。
    薑書記這才訕訕地走上前,想說什麽:“陳科長,今天真是多虧了您……”
    陳秋銘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隻是默默地脫下沉重的消防服,扔在地上。小豪和李一澤也學著他的樣子,脫下衣服。三人無視了薑書記,轉身走向自己的車。身後的村民們圍了上來,紛紛激動地向陳秋銘道謝:“謝謝領導!謝謝您啊!要不是您,今天可就出大事了!”
    陳秋銘隻是對村民們點了點頭,便拉開車門上了車。
    車子重新發動,小豪看著陳秋銘手臂上的水泡,擔心地問:“銘哥,你手沒事吧?得趕緊去醫院看看!”
    陳秋銘低頭看了看,搖搖頭:“沒事,小傷,回去塗點燙傷膏就好了。先去找大宇他們,別讓他們等急了。”
    當三人灰頭土臉、帶著一身煙火氣趕到市郊的石家飯莊時,宇哥、新哥、南哥早已等在包間裏。一看到他們的模樣,新哥就誇張地叫了起來:“我靠!你們仨這是幹啥去了?挖煤也沒這麽埋汰啊!還是掉溝裏了?”
    小豪一屁股坐下,灌了一大口涼茶,這才喘著氣把剛才驚心動魄的救火經曆說了一遍。
    宇哥幾人聽完,臉上並沒有太多驚訝,反而是一種“果然如此”的表情。宇哥端起酒杯,朗聲道:“來!啥也別說了!第一杯,敬我們的救火英雄!秋銘還是那個秋銘,一點沒變!走到哪兒,哪兒就安生不了!哈哈哈!”
    眾人大笑著幹了一杯。
    南哥看向臉上還帶著些疲憊和煙灰、眼神卻格外明亮的李一澤,笑著問:“秋銘老師,你這學生這次跟著你來新州,可是開了眼界了吧?不僅學了咋跟領導鬥智鬥勇,還實地參與了滅火救援,收獲不小啊!”
    李一澤重重地點點頭,目光灼灼地看向陳秋銘,內心的激動和敬佩無以複加。經過這一天一夜的所見所聞,尤其是剛才那場不顧自身安危、帶頭衝入火海的行動,他對陳秋銘的認識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歡快的酒桌氛圍很快席卷了所有人,兄弟們推杯換盞,笑聲不斷,用最熱情的方式為陳秋銘送行。
    酒過三巡,李一澤再次端起酒杯,走到陳秋銘麵前,他的表情異常鄭重,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陳老師……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這一天,我看到的、聽到的、經曆的,比我過去十幾年學到的都多,都深刻!您讓我明白了,什麽叫做真正的大寫的人!什麽叫做信仰和擔當!”
    他深吸一口氣,無比真誠地說:“能成為您的學生,是我李一澤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我……我要一輩子做您的學生!向您學習!”
    陳秋銘看著眼前這個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許多的青年,看著他眼中那簇被點燃的、名為“信仰”的火焰,欣慰地笑了。他拿起酒杯,與李一澤重重一碰:
    “好!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