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春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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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龍城的陳秋銘,仿佛魚兒重新遊回了熟悉的水域。紅燈籠體育場誌願者工作的節奏已然步入正軌,一切井然有序。鄭燚果然不負“愛徒”之名,將安檢小組管理得井井有條,時麗雯、顏心心等幾位女生在她的帶領和感染下,工作熱情空前高漲,原本還有些生澀的動作如今已變得流暢專業,臉上也多了幾分自信沉著的風采。她們身著統一的誌願者服裝,宛如冰天雪地裏一簇簇躍動的火焰,成為場館外一道靚麗而可靠的風景線。
午後的陽光勉強穿透冬日的雲層,灑下稀薄卻溫暖的柔光。陳秋銘站在誌願者休息區的角落,背靠著一根冰冷的金屬立柱,短暫地閉目養神。連日奔波和新州之行的複雜心緒尚未完全平複,此刻浸入在熟悉的工作氛圍和學生們蓬勃的朝氣中,他才感到一種真正的鬆弛。耳邊是遠處傳來的賽事廣播模糊的回聲、誌願者們換崗時輕快的交談聲、以及寒風吹過場館縫隙的嗚咽聲,交織成一片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就在這時,口袋裏的手機嗡嗡震動起來。他摸出來一看,屏幕上跳躍著“奶奶”兩個字,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按下接聽鍵。
“奶奶。”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溫暖。
電話那頭傳來奶奶熟悉而慈祥的聲音,帶著老年人特有的緩慢和一點小心翼翼的試探:“秋銘啊……沒打擾你工作吧?”
“沒,剛忙完一陣,歇會兒呢。您說。”他調整了一下站姿,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哦,好,好……”奶奶頓了頓,聲音裏揉進了更多的期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就是……快過年了呀。街坊鄰居都在置辦年貨了,醃的臘肉、灌的香腸都掛出來啦……你……你什麽時候能回家來呀?”
陳秋銘的心像是被輕輕捏了一下。他聽出了奶奶話語深處那濃得化不開的想念,那份生怕影響他工作卻又按捺不住盼他歸家的心情。他甚至能想象到奶奶此刻一定是坐在老家那張磨得發亮的藤椅上,望著窗外蕭瑟的冬景,手裏無意識地捏著電話線,計算著他可能到家的日子。
他喉嚨有些發緊,猶豫了一下,含糊地應道:“快了,奶奶,手頭的事一處理完就回去。”這話說得底氣不足。他早已做好了留在龍城、和誌願者們一起過年的打算,亞冬運的服務工作貫穿整個春節,他作為帶隊老師,實在難以抽身。可這話,他對著電話那頭殷切期盼的老人,怎麽也說不出口。
從小到大,每一個春節都是和奶奶一起過的。老房子裏那頓永遠豐盛的年夜飯、奶奶親手包的元寶形餃子、午夜十二點準時在院子裏點燃的鞭炮、還有守歲時奶奶絮絮叨叨講了一百遍的他小時候的糗事……所有關於“年”的記憶,核心都是奶奶。若是今年自己不回去,偌大的老屋裏就隻剩她一人,對著冰冷的電視機,那除夕夜該有多冷清,多孤獨?
“真的快啦?”奶奶的聲音瞬間明亮起來,像是一盞被撥亮的燈,那毫不掩飾的欣喜透過電波傳來,反而像一根細針,輕輕紮在陳秋銘的心上,“好好好!不著急,不著急,工作要緊!奶奶就是問問,問問……你好好吃飯,多穿衣服,別凍著……奶奶等你回來啊!”
“嗯,知道。您也照顧好自己。”陳秋銘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輕鬆自然。
又絮叨了幾句家常,奶奶才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仿佛已經看到了孫子推門而入的情景。
聽著電話那頭的忙音,陳秋銘緩緩放下手機,先前那點鬆弛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甸甸的愁緒。他望著遠處在場館入口一絲不苟執行安檢程序的鄭燚的身影,眉頭不自覺地鎖緊。
“銘哥,想家了吧?”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翁斯桐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裏端著兩個冒著熱氣的紙杯,遞給他一杯,“快過年了嘛,正常。喝點熱奶茶,剛買的。”
陳秋銘接過紙杯,溫暖的觸感從掌心蔓延開。他歎了口氣,勉強笑了笑:“還好。”他試圖掩飾內心的糾結。
翁斯桐推了推眼鏡,了然地笑了笑:“我明白的。銘哥,要我說,你就回家過年去吧。這邊有我在呢,你放心。”
“你一個人怎麽行?”陳秋銘搖頭,“春雨明天也要回臨店縣過年了。我們都走了,把你一個人扔這兒撐這麽大攤子?”
“真沒事!”翁斯桐語氣誠懇,帶著一種本地人的篤定,“我是龍城本地人,家就在跟前,放假也沒別的什麽事。再說誌願者們現在都上手了,鄭燚又能幹,基本就是常規管理,出不了岔子。我完全撐得住。你就安心回家陪奶奶過年,老人家盼一年了。”
他見陳秋銘還在猶豫,又勸道:“工作永遠做不完,但年一年就一次,奶奶年紀大了,盼的不就是這個時候團團圓圓嗎?你回去待幾天,初幾再趕回來都行。這邊真沒問題!”
陳秋銘看著翁斯桐真誠而可靠的眼神,心中掙紮的天平終於傾斜了。是啊,奶奶一個人……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點了點頭:“那……就辛苦你了,小翁。太謝謝了。”
“哎呀銘哥你跟我還客氣啥!”翁斯桐見他答應,憨厚地笑起來,“你就放心回吧,踏踏實實過年!這邊包在我身上!”
“好,”陳秋銘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又湧起對翁斯桐的感激,“我肯定盡快回來。有事隨時電話。”
和翁斯桐分開後,陳秋銘找到了正在臨時辦公點整理心理輔導記錄的王春雨。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她低頭書寫的側影顯得安靜而專注。
“春雨。”陳秋銘輕聲喚道。
王春雨抬起頭,見是陳秋銘,臉上立刻綻開溫和的笑意:“秋銘老師?有事?”
“嗯,來跟你道個別。我準備回林縣過年了,剛和小翁說好了,這邊暫時交給他。”
王春雨笑著說:“那是好事呀!奶奶一定高興壞了!什麽時候走?”
“明天一早的車。”
“真好,能回家團圓。”王春雨說著,彎腰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精致的紙袋,遞給陳秋銘,“喏,正好,這個給你。”
陳秋銘接過一看,裏麵是兩袋包裝質樸的黃瓜籽粉。“這是?”
“給奶奶帶的臨店特產,黃瓜籽粉,對老人骨骼好,補鈣。”王春雨語氣自然,仿佛隻是隨手之舉,但眼神裏的關切卻細膩溫柔。
陳秋銘心裏一暖,這份心意超出同事範疇,顯得格外貼心。“謝謝你,春雨,太周到了。”
“客氣什麽。”王春雨捋了一下耳邊的碎發。
陳秋銘關切問道:“家裏叔叔阿姨都還好吧?”
“還好。家裏開了個小超市,我媽忙是忙點,但收入還行。我爸是村裏的老會計,平時住縣裏,冬天村裏沒事,就清閑貓冬。”王春雨笑著答道。
“替我向叔叔阿姨問好。”陳秋銘點頭。
“嗯,再見。”王春雨應著,忽然抬眼看向陳秋銘,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明亮眼睛微微眨了一下,拋來一個清晰而帶著幾分俏皮的媚眼。
陳秋銘猝不及防,隻覺得心髒像是被微弱的電流擊中,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熱意不受控製地湧上耳根。他幾乎是倉促地移開視線,勉強維持著鎮定:“再……再見。”
轉身離開時,他的心跳仍有些紊亂。不對勁,這感覺不對勁。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女友黎曉知,雖然兩人關係近期有些微妙的不穩定,但那份感情依然存在。王春雨的關心和剛才那個眼神,顯然超出了普通同事的界限,而自己那一瞬間的心悸……陳秋銘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再深想,將這歸咎於一時錯覺和臨近過年的複雜心緒。
第二天一早,龍城火車站籠罩在黎明將至的灰藍色天光中。空氣中彌漫著寒意和遠行的氣息,旅客們拖著行李行色匆匆,廣播裏播放的車次信息在空曠的大廳裏回蕩。陳秋銘背著簡單的行囊,隨著人流走向安檢口。
“陳老師!”
一個清亮而熟悉的聲音穿透嘈雜,清晰地傳入他耳中。陳秋銘詫異回頭,隻見鄭燚穿著一件白色的長款羽絨服,圍著紅色的圍巾,站在不遠處的柱子旁,正笑盈盈地看著他。晨光熹微中,她嗬出的白氣像輕紗一樣飄散,臉頰凍得微微發紅,眼神卻亮得驚人。
“鄭燚?”陳秋銘萬分意外,快步走過去,“你怎麽來了?今天不是你輪早班嗎?”
“我跟顏心心換了個班,過來送送你。”鄭燚的語氣輕鬆自然,仿佛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她走上前,將一個印著可愛圖案的保溫袋塞到陳秋銘手裏,“師傅,早上起來趕車肯定沒來得及好好吃飯吧?這是我昨晚自己做的飯團和豆漿,還熱著呢,你路上吃。”
陳秋銘接過袋子,指尖觸及到溫熱的保溫層,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暖流。他注意到鄭燚對他的稱呼變了,不禁笑道:“愛徒,如果我沒記錯,這好像是你第一次叫我師傅?”以前她總是規規矩矩地叫“陳老師”。
鄭燚的臉似乎更紅了些,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用靴尖蹭了蹭地麵:“金葉子、祁淇她們都叫你銘哥,我總是叫陳老師顯得太疏遠了,想了想還是叫師傅吧,”她重新抬起頭,眼中閃著狡黠而明亮的光,“畢竟我是您的‘愛徒’嘛,那您自然就是我的‘愛師’了!”
“愛師?”陳秋銘被這個新奇又親昵的稱呼逗樂了,朗聲笑起來,“好,那‘愛師’就謝謝‘愛徒’的愛心早餐了!”
兩人相視而笑,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和暖流在空氣中蕩漾,衝淡了清晨的寒冷和離別的愁緒。廣播再次響起,催促著陳秋銘所乘車次的旅客檢票進站。
“好了,我真得進去了。”陳秋銘指了指安檢口。
“嗯,師傅一路順風!替我們向奶奶問好!”鄭燚用力點點頭,揮手告別。
陳秋銘轉身走向安檢通道,通過閘機後,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鄭燚還站在原地,紅色的圍巾像一團溫暖的火苗,在灰蒙蒙的火車站廣場上格外醒目。她看到他回頭,用力地揮了揮手,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燦爛的笑容。
那一刻,陳秋銘的心弦仿佛又被輕輕撥動了一下,他迅速轉身匯入人流。
坐在飛馳的列車上,窗外是不斷後退的北方冬景,遼闊而蒼涼。陳秋銘打開鄭燚給的保溫袋,裏麵是幾個捏得圓潤可愛的飯團,散發著米香和肉鬆的香氣,還有一瓶溫熱的豆漿。他咬了一口飯團,軟糯適中,餡料調配得恰到好處。
吃著“愛徒”親手準備的早餐,看著窗外掠過的風景,陳秋銘的思緒漸漸飄遠。奶奶欣喜的笑容、翁斯桐可靠的承諾、王春雨那個意味深長的媚眼、還有鄭燚在站台上揮別的身影……各種畫麵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複雜而溫暖的情感圖譜。
此刻,他允許自己沉浸在這份複雜的溫暖裏,向著家的方向,一路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