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春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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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時的高鐵車程,在窗外流轉的北方冬景中悄然流逝。當廣播裏傳出“林縣南站到了”的提示音時,陳秋銘從淺寐中醒來,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眼睛。列車緩緩停穩,他拎起簡單的行李,隨著人流走下站台。
一出車廂,凜冽而熟悉的山區寒氣瞬間包裹了他,帶著一種故鄉特有的、混合著煤炭燃燒和幹燥土壤的氣息。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能將這份熟悉感吸入肺腑。走出站口,第一眼便望見對麵山體上那五個碩大的紅色字體——“林縣歡迎您”。曆經風雨,顏色雖有些斑駁,卻依然透著樸實的熱情。
“總算到家了。”他低聲自語,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拿出手機,對著那五個字拍了一張照片。鏡頭一轉,又對準了車站停車場。那裏停著幾輛車,清一色掛著“龍C”開頭的車牌——林縣的專屬代號。他按下快門,將這幅景象發到了朋友圈,配文:“又回到了到處都是龍C車牌的城市。”
幾乎是瞬間,朋友圈就熱鬧起來。學生們在評論區玩起了“車牌接龍”。
【金葉子】:老師!我們這是龍J(新州市)!【俏皮】
【祁淇】:我們是龍K(五台河市)哦老師~【可愛】
【王春雨】:(點讚)龍E(大邑市臨店縣)路過。【微笑】
【李一澤】:龍A(龍城市揚曲縣)。【簡潔依舊】
【王大成】:銘哥!看我大集G!(鄰省伯城市)【得意】
【樸宇】:集H(鄰省吉州市)在此!【握手】
【楊昊】:浣K(南方某省某市)……感覺輸了【淚奔】
陳秋銘看著屏幕上蹦出的各地車牌代號和學生們各具特色的評論,仿佛看到了他們鮮活的笑臉,忍不住對著手機屏幕笑了起來。這份跨越空間的連接,驅散了旅途的孤寂。
正看著手機,不遠處傳來一聲帶著濃重口音的吆喝:“縣城!縣城!綠色小公交!差一位!上車就走嘞!”
陳秋銘抬頭,看見一位穿著軍大衣的司機正站在一輛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綠色小巴車旁,朝著散客方向喊著。他收起手機,正準備朝那輛車走去,目光卻瞥見車後方不遠處,一位老奶奶正拄著拐棍,步履蹣跚地朝著小巴車走來。她頭發花白,身形佝僂,穿著厚厚的棉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顯得有些吃力,那慈祥而帶著歲月痕跡的麵容,讓他一瞬間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司機也看到了那位老人,但顯然更著急發車,對著陳秋銘催促道:“同誌,快上車吧!就等你一個了,你上來咱立馬就走!”
陳秋銘腳步頓了一下。他看看車上僅剩的那個空位,又回頭看看那位還在努力趕路的老人,幾乎沒有猶豫,便對司機說:“師傅,我不急,最後一個位子讓給後麵那位老奶奶吧。她腿腳不方便。”
說著,他快步迎向那位老人,攙扶住她的胳膊,溫聲道:“奶奶,您慢點,不著急,車等著您呢。”
老人抬起頭,有些渾濁的眼睛裏帶著感激和驚喜:“哎呦,謝謝你了,小夥子……人老了,腿腳不中用了……”
陳秋銘小心地攙扶著老人,慢慢走到車邊,又扶著她踏上踏板,在唯一的空位上坐穩。老人坐好後,連連向他道謝:“謝謝啊,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司機見狀,也不好再說什麽,搖了搖頭,發動了車子。車上的幾位乘客紛紛向陳秋銘投來讚許的目光,甚至有人輕輕鼓了鼓掌。陳秋銘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車裏揮揮手,後退一步,看著小巴車噴出一股白煙,晃晃悠悠地駛離了車站。
雖然沒趕上這趟車,需要再等二十分鍾坐下一班,但陳秋銘站在寒冷的站前廣場上,心裏卻覺得異常溫暖和踏實。這種舉手之勞帶來的充盈感,遠比搶到一個座位更為珍貴。
二十分鍾後,他坐上了下一班綠色小公交。車子同樣晃晃悠悠,沿著熟悉的省道駛向縣城。窗外的田野覆蓋著未化的積雪,顯得遼闊而靜謐。
到達縣城的老火車站廣場,陳秋銘下了車。相比高鐵站的略顯冷清,這裏才是林縣真正熱鬧的交通樞紐。各種班車、出租車、三輪車混雜在一起,人聲鼎沸,充滿了生活氣息。
時近歲末,年味已然悄悄浸潤了這座小城。陳秋銘沒有像往常一樣急著轉乘回鄉下的班車,他決定先在縣城裏逛一逛,感受一下這久違的、帶著年味的故鄉街景。
他將行李寄存在車站旁一家熟悉的小旅店裏——老板還是那個愛看報紙的大爺,隻是皺紋更深了些。然後輕裝上陣,沿著站前大街緩緩向東走去。
越往東走,過年的氣氛越發濃鬱。街道兩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位,像是突然長出來的蘑菇,售賣著年節必備的物什。賣凍魚凍雞的攤子前圍滿了人,整條的大白魚、肥碩的土雞被凍得硬邦邦,整齊地碼放在塑料布上;賣豆包、燒餅、粘豆包的攤位熱氣騰騰,麵點的香甜氣味在冷空氣中格外誘人;還有賣“粘耗子”(一種用糯米麵包裹豆餡、用蘇子葉包裹蒸熟的特色小吃)的,那獨特的清香勾起了陳秋銘童年的味蕾記憶。此外,賣春聯福字的、賣幹果炒貨的、賣煙花爆竹的……琳琅滿目,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構成了一幅鮮活生動的縣城年集圖。
陳秋銘饒有興致地邊走邊看,不時停下腳步,看看這,問問那,仿佛要將這份熱鬧和煙火氣深深地吸入記憶裏。
走到站前大街的中段,是一座橫跨鐵路的立交橋。陳秋銘信步走上橋麵。寒風頓時凜冽了許多,視野卻豁然開朗。
向西望去,不遠處就是林縣火車站的站台和軌道,幾列綠皮火車靜靜地停靠著,像蟄伏的鋼鐵長龍。向東望去,鐵路線在此分岔,一條向東延伸,通往坤西、東方紅等方向;另一條轉向北方,指向五台河,以及更遠的新州。
就在這時,一列綠皮火車緩緩從林縣站駛出,汽笛長鳴,沿著向北的軌道加速離去。陳秋銘的目光追隨著那列火車,心中微微一動。
“這是去新州的火車……”他低聲自語。這條線路,他再熟悉不過。剛分配到新州工作的那五年,經濟尚不寬裕,他每次回家探親,往返乘坐的都是這趟又慢又擠的綠皮車。車廂裏混雜著泡麵、煙草和汗液的味道,哐當哐當的節奏能搖晃一整夜,但每次看到窗外出現“林縣”站牌時,那份歸家的急切和喜悅便會衝淡所有疲憊。後來有了高鐵,快捷舒適,他卻偶爾會懷念綠皮車那種緩慢而真實的旅程感。
看著列車逐漸縮小,最終消失在遠方的鐵軌盡頭,他忽然想起金葉子就是新州人,嘴角不由泛起一絲笑意,輕聲嘟囔了一句:“這趟車,可是能坐到金葉子家門口的。”
在橋上站了一會兒,感受著寒風掠過臉頰的刺痛,陳秋銘才繼續前行。他從立交橋的另一側走下,通過一個旋轉式的台階,來到了橋下的區域。這裏就是曾經赫赫有名的“金橋商城”。
站在商城入口,陳秋銘眼中閃過一絲感慨。眼前這棟建築已然陳舊破敗,牆麵斑駁,大部分窗戶都用木板封死,入口處拉著警戒線,掛著“危樓禁入”的牌子。與他記憶中人頭攢動、喧囂鼎盛的模樣判若兩地。
小時候,奶奶經常牽著他的手來這裏。那時的金橋商城是全縣的商業中心,裏麵燈光永遠明亮,攤位擠擠挨挨,賣衣服的、賣玩具的、賣日用雜貨的……應有盡有。奶奶會仔細地比對價格,給他買新衣服、新文具,偶爾還會狠心買下他眼巴巴望了很久的玩具手槍或鐵皮青蛙。商場裏總是回蕩著討價還價聲、喇叭裏的促銷聲,空氣裏滿是布料、塑料和糖果混合的複雜氣味。對他而言,這裏就是童年眼裏最繁華的世界。
而如今,隨著縣城裏一座座現代化超市拔地而起,這座曾經的地標早已風光不再,徹底退出了曆史舞台。陳秋銘默默站了一會兒,仿佛能透過冰冷的牆壁,聽到裏麵傳來的舊日喧嘩。
橋下不遠處,那家他小時候總吵著要奶奶帶他去吃的“老字號熱麵館”,也早已尋不見蹤影,原址鐵門緊鎖,窗戶被破木板封得嚴嚴實實。
他沿著記憶中熟悉又陌生的小路緩緩踱步,不經意間,一棟造型獨特的建築映入眼簾——雲海市場。這是一個以批發水果為主的市場,建築風格在林縣獨樹一幟:六邊形的三層樓體,中間是鏤空的天井,陽光可以直接照射到一樓中央的交易區。雖然外立麵也顯出了歲月的痕跡,但這裏顯然仍在運營,不時有人拉著小推車進出。
陳秋銘信步走了進去。市場內部分為三層,環形的走廊連接著一個個批發檔口,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各種水果混合的香甜氣息,其中又以柑橘類的清香最為突出。雖然不像金橋商城那樣徹底沒落,但客流量也遠不如他記憶中那般摩肩接踵。
他沿著環形走廊慢慢走著,目光掠過一箱箱橙子、蘋果、香蕉、砂糖橘……思緒卻飄回了遙遠的過去。仿佛看到年輕的奶奶,牽著自己,在這嘈雜的市場裏,費力地擠在人群中,隻為給他挑幾個最水靈的蘋果,或是稱上一點昂貴的香蕉。那時的奶奶,腳步有力,背影挺拔……
“小夥子,買點啥水果啊?看看我這贛南臍橙,剛到的,甜得很!”一個熱情的招呼聲打斷了他的回憶。一位圍著圍裙、臉頰被凍得紅撲撲的老板娘,正站在一家檔口前笑著朝他招手。
陳秋銘回過神來,歉意地笑了笑:“謝謝,我先看看,不買什麽。”
老板娘打量了他一下,看他不像來批發的,便好奇地問:“不買東西?那你這東張西望的,是找啥呢?”
陳秋銘頓了頓,目光掃過空曠了些的市場大廳,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回答:“我找人。”
“找人?找什麽人?這市場裏我熟,你說說看,沒準我認識。”老板娘更好奇了。
陳秋銘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腦海中勾勒那個模糊的畫麵,輕聲說:“找一個……健步如飛的慈祥老奶奶,手裏還牽著個走不穩路的小孫子。”
老板娘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是這樣的答案,她狐疑地朝市場裏望了望,搖搖頭:“沒看見啊……這會兒市場裏都是來進貨的,沒見著帶小孩子的老太太。”
陳秋銘聞言,嘴角牽起一絲複雜而了然的微笑,目光仿佛穿透了時間的帷幕,輕聲說:“是啊……他們啊,已經走了很遠了。”
老板娘似乎沒太聽清,也沒明白他話中的深意,隻是茫然地點點頭。
陳秋銘不再多言,對著老板娘禮貌地笑了笑,轉身緩緩走出了雲海市場。外麵的陽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那棟六邊形的建築。
時光無法倒流,記憶中的場景和人物終將逝去或改變。但那份留存於心底的溫暖與眷戀,卻如同這冬日裏的陽光,雖不熾烈,卻足以照亮歸家的路。他深吸一口氣,朝著班車站點的方向,邁開了腳步。奶奶還在家等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