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春節(三)
字數:8166 加入書籤
在縣城裏漫無目的地逛了半晌,感受著愈發濃厚的年節氣息,陳秋銘的心也漸漸被一種安寧而期待的暖意填滿。他看了看時間,估摸著回鄉下的班車差不多該發車了,便踱步回到老火車站廣場,從寄存處取回了自己的行李。
剛走到班車停靠點附近,一群原本聚在一起閑聊、縮著脖子跺腳取暖的出租車司機便像嗅到獵物的鬣狗般,“呼啦”一下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招呼著:
“哥們兒!去哪兒啊?坐車走不?又快又暖和!”
“下鄉是吧?哪個屯子的?我這車新,舒服!”
“上車就走,不用等!”
陳秋銘麵無表情,隻是微微搖頭,拎著行李徑直朝著那輛熟悉的、漆皮有些剝落的藍白色鄉村班車走去。他心裏跟明鏡似的——年關將近,這些跑出租的指望著狠狠漲價撈一筆呢,從縣城到三隊那點路程,平時也就十幾塊錢,這會兒怕是敢要五六十。他才不當這冤大頭。
就在他快要走到班車門前時,一輛半新的銀色捷達出租車卻“吱嘎”一聲,精準地停在了他麵前,擋住了去路。車窗搖下,露出一張被風吹得粗糙、帶著憨厚笑容的中年男人的臉。
“秋銘!上車吧!”司機很是熟絡地喊道。
陳秋銘愣了一下,打量著司機。這人看著約莫五十歲上下,眉眼間確有幾分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確切是誰。出於禮貌,他還是拉開了後車門,先把行李塞了進去,然後自己也坐了進去。車裏開著暖風,比外麵暖和多了。
“師傅,去三隊。”陳秋銘說道,心裏還保留著一絲警惕。
司機一邊熟練地掛擋起步,一邊從後視鏡裏看著他笑:“秋銘啊,這是放寒假了,回家過年來了?”
陳秋銘心裏“咯噔”一下,這人不僅認識自己,還知道自己在外麵工作?他仔細看著後視鏡裏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努力在記憶庫裏搜索,卻還是沒對上號,隻好略帶歉意地問:“您是……?看著麵熟,一時有點想不起來了,不好意思啊。”
司機聞言,笑聲更爽朗了,帶著點鄉野的豁達:“嘿!你小子!在外麵當了這麽多年幹部,後來又去省城當了大學老師,眼界高了,就不認得咱這鄉下老鄰居了?我!三隊老楚家,你楚三叔啊!住南坡的那個!”
“楚三叔!”陳秋銘猛地一拍大腿,記憶的閘門瞬間打開,一股熟悉的暖流湧上心頭,“哎呦喂!您看我這記性!真是的!三叔,好些年沒見了,您這變化也挺大的,我一下子真沒敢認!怪我怪我!”他頓時卸下了所有防備,語氣變得親熱而自然。記憶中那個精壯愛說笑的楚三叔,和眼前這個鬢角已染霜絲、臉上刻滿風霜的出租車司機漸漸重疊在一起。
“哈哈,沒事沒事!你離家年頭多了,不怪你。”楚老三擺擺手,很是豁達,“秋銘啊,你可是咱屯子裏飛出去的金鳳凰!聽說你在外麵幹得特別好,先是當幹部,為人民服務,後來又去大學裏當老師,教書育人,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咱們三隊這些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孩子裏頭,就數你最有出息,最有正事!”
陳秋銘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謙遜地笑笑:“三叔您可別這麽說,我就是個普通老師,沒什麽特別的。”
“哎!這可不是普通!”楚老三語氣肯定,“你可是你奶奶最大的驕傲!老太太平時不怎麽出門,但隻要一提起你,那精神頭立刻就上來了,眼睛裏都有光!逢人就說‘我家秋銘在省城大學裏當老師呢’,那自豪勁兒,嘖嘖,我們都替她高興!”
車子駛出縣城,拐上通往鄉下的柏油路。路兩旁是覆蓋著白雪的田野和光禿禿的樹林,遠處村莊的炊煙嫋嫋升起,在灰藍色的天空下勾勒出寧靜的輪廓。楚老三熟練地開著車,和陳秋銘聊著屯子裏的家長裏短,誰家孩子考上學了,誰家搬到城裏住樓房去了,誰家蓋了新房子……樸實的話語裏充滿了鮮活的生活氣息。
鄉路不長,很快車子就減速,停在了陳秋銘家那熟悉的黑色對開木門前。
“到了秋銘!”楚老三熄了火。
陳秋銘一邊道謝,一邊從口袋裏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遞過去:“三叔,給您車費,這一路辛苦您了。”
楚老三一看,臉色立刻板了起來,推開他的手:“幹啥呢秋銘!你這是打你三叔臉呢?咱們一個屯子住著,鄉裏鄉親的,順路捎你一段還能要錢?平日裏你奶奶可沒少照顧我們這些鄰居,自家雞鴨鵝下的蛋,沒少給我們這家送幾個那家送幾個,人情比錢金貴!快收起來!再這樣三叔可生氣了啊!”
說著,不等陳秋銘再堅持,楚老三已經探過身子,一把拉開副駕的車門,示意他趕緊下車。陳秋銘知道這是老鄉的真性情,再推辭反倒顯得生分,隻好無奈地笑著把錢收起來,拎著行李下了車,連連道謝:“那就謝謝三叔了!回頭讓我奶奶給您送點粘豆包過來!”
“行嘞!快進屋吧,老太太肯定等急了!”楚老三笑著揮揮手,一腳油門,車子掉頭開走了。
陳秋銘目送出租車消失在村路盡頭,心裏暖融融的。這就是鄉情,樸實,厚重,不摻雜任何功利。
他推開虛掩的木門走進院子。聽到動靜,拴在角落的大白狗“汪汪”地叫了兩聲,但當它看清是陳秋銘後,立刻停止了吠叫,隻是搖了搖尾巴,又把身子蜷縮回那個用幾塊磚頭簡單壘砌的窩裏,那窩看起來四處透風,根本無法抵禦冬日的嚴寒。
陳秋銘看著大白狗蜷縮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他放下行李,先進屋跟奶奶報了平安。
奶奶正坐在炕頭縫補著什麽,見他進來,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臉上笑開了花,上下打量著他:“回來了?冷不冷?餓不餓?臉都凍紅了!快上炕暖和暖和!奶奶這就給你擀麵條去!”
“奶奶,我不餓,在縣城吃了點東西。”陳秋銘連忙說,“您先歇著,我出去看看那狗窩,大白縮在那兒太冷了。”
說完,他轉身來到院子裏,仔細看了看那個簡陋的狗窩。然後徑直走向院子角落的倉房,從裏麵翻找出幾塊合適的木板、一把舊鋸子、一把錘子和幾顆釘子。
冬日的午後,陽光斜斜地照著,雖然沒什麽溫度,但幹起活來也不覺得太冷。陳秋銘挽起袖子,量尺寸,鋸木頭,叮叮當當地敲打起來。他做起這些手工活來很是利落,畢竟小時候沒少幫家裏幹農活。大白狗似乎知道他在為自己忙活,從舊窩裏探出頭,黑溜溜的眼睛一直跟著他轉,尾巴偶爾輕輕掃一下地麵。
不過半個多小時的功夫,一個嶄新的、帶著傾斜頂棚、三麵密封、隻留一個出入口的木製狗窩就做好了。陳秋銘又鑽進倉房,從一堆舊衣物裏翻出一件自己早年穿破了的厚棉衣,仔細鋪在狗窩裏麵。
“大白,來,試試你的新家!”陳秋銘拍了拍狗窩頂棚。
大白狗猶豫地走過來,湊到新窩門口嗅了嗅,然後小心翼翼地鑽了進去。它在裏麵轉了兩圈,很快就適應了,舒舒服服地趴了下來,把腦袋擱在前爪上,尾巴愜意地搖動著,再也不是之前那副瑟瑟蜷縮的模樣了。
陳秋銘看著,滿意地笑了。
這時,奶奶在屋裏喊:“秋銘!麵好了!快回來吃吧!”
“哎!來了!”陳秋銘應道,拍拍手上的木屑,起身回屋。
一碗熱氣騰騰的手擀麵下肚,渾身都暖透了。旅途的勞頓和剛才幹活的些許疲憊湧了上來,陳秋銘跟奶奶說了一聲,便回到自己那間熟悉的小西屋,倒在燒得熱乎乎的炕上,很快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他是被院子裏一陣激烈的狗叫聲和大白狗似乎帶著歡迎意味的哼哼聲吵醒的。緊接著,一個洪亮的大嗓門在院裏響起來:“秋銘!陳秋銘!在家沒?”
陳秋銘揉著眼睛坐起來,透過窗戶一看,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穿著黑色羽絨服的漢子正站在院裏,笑嘻嘻地跟搖尾巴的大白狗打招呼。不是別人,正是小時候的玩伴,楚老三的侄子——楚大國。
陳秋銘趕緊下炕穿鞋迎了出去:“大國?你怎麽來了?”
“嘿!聽說你回來了,我能不來嗎?”楚大國上來就捶了他肩膀一拳,力道不小,帶著久別重逢的熟稔,“走啊!別貓屋裏了!上我家聚聚去!大家都等著你呢!”
“大果子(楚大國的外號),都有誰啊?”陳秋銘笑著問,一邊回屋套上外套。
“還能有誰?咱們那幫夥計唄!”楚大國掰著手指頭數,“陳婕、彭樂倆女生,還有小兄弟薑旭,加上咱倆,五個人!齊活了!都從外麵回來過年了,聽說你這位大教授衣錦還鄉,非得讓我把你揪過去不可!”
陳秋銘有些驚訝:“都回來了?這麽巧?”他心裏也泛起一陣激動。這些名字,每一個都承載著他一段珍貴的童年記憶。
“那可不!快走吧!”楚大國摟著他的肩膀就往外拽。
陳秋銘跟奶奶打了聲招呼,便跟著楚大國出了門。夕陽的餘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村莊裏彌漫著炊煙和晚飯的香氣。
楚大國家離得不遠,也是普通的農家院落,但屋裏顯然為了聚會特意收拾過,中間擺著一張炕桌,上麵已經放好了瓜子、花生、糖果和幾個涼菜。三個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麵孔正圍坐在炕上,見他們進來,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
“哎呦!陳老師回來了!”
“陳秋銘!你可算來了!”
“快快快,上炕上炕!就等你了!”
陳婕比以前豐腴了些,燙了卷發,顯得成熟幹練;彭樂還是那麽愛笑,眼睛彎彎的;薑旭則瘦高了不少,眉宇間多了些社會打磨的痕跡。雖然歲月在每個人臉上都留下了印記,但那份源自童年的親切感卻瞬間消除了彼此的陌生。
陳秋銘脫鞋上了炕,盤腿坐下,笑道:“薑旭,你小子,我回來還得跟你匯報啊?”
薑旭給他倒上茶水:“那必須的啊!陳老師現在是大人物了,回來不得召見一下我們這些平民百姓?”
“去你的!”陳秋銘笑罵了一句,“我是真不知道你們都回來了。”
楚大國拿起一瓶啤酒,用牙利落地咬開瓶蓋,給每人倒上:“來來來,先走一個!慶祝咱們三隊F5……不對,是五虎上將,時隔多年,再次勝利會師!”
“哈哈哈!幹杯!”五隻酒杯(或茶缸)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歡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幾杯酒下肚,氣氛更加熱絡起來。大家自然而然地聊起了各自的近況。
陳婕擺擺手,語氣爽利:“我啊,早就嫁人了,嫁到青島去了。在那跟老公開了個小店,做點小生意,糊口唄。”她語氣裏透著滿足和踏實。
彭樂接著話頭,笑道:“我也結婚啦,在鶴山開了家小飯店,累是累了點,但日子還算過得去。”
薑旭灌了口啤酒:“我跟你們比不了,我就瞎混,南邊北邊到處跑,打工唄,哪兒錢多去哪兒。”
楚大國摟著陳秋銘的肩膀:“我在春城那邊,一家汽車4S店賣車。秋銘,你啥時候換好車,找我啊,給你成本價!”
最後大家都看向陳秋銘。楚大國代表大家說:“還是咱陳老師厲害!正經八百的大學老師!給咱們三隊長臉了!是咱們的佼佼者!”
陳秋銘連連擺手:“可別這麽說,就是份工作而已。大家都不容易,都在努力生活,都一樣。”
話題很快轉向了更有趣的童年回憶。陳秋銘看著楚大國,笑道:“大果子,還記得咱倆小時候不?天天膩在一塊,玩撲克、玩象棋、玩軍棋,不管玩啥,那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有時候為了一步棋誰輸誰贏,能爭得麵紅耳赤,差點打起來!”
“咋不記得!”楚大國眼睛放光,“你這家夥,從小就一肚子心眼!記得有一次不?咱倆在屯子路邊看見幾個空礦泉水瓶子,那時候瓶子還能賣錢呢。咱倆都想要,我說我先看到的歸我,你說你先拿到的歸你,爭了半天沒結果。”
他頓了頓,指著陳秋銘對大家說:“你們猜這小子後來咋說?他一臉正經地說:‘撿到東西要交公!’我一想,對啊,老師是這麽教的!然後咱倆就真把那幾個瓶子撿起來,屁顛屁顛拿回家交給他姑姑了。我還覺得自己特高尚!”
楚大國一拍大腿:“結果過了好幾年我才琢磨過味兒來!交給他姑姑,那不就等於變相交給他了嗎?他姑姑轉頭把瓶子賣了錢,肯定給他買糖吃了!好家夥,我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陳秋銘忍不住哈哈大笑,承認道:“沒錯!我想起來了!我姑姑後來真給了我一毛錢還是兩毛錢,我買了根冰棍兒,還分了你一口呢!”
“哈哈哈!”滿屋子的人笑得前仰後合,陳婕笑得直捶炕席。
陳婕笑夠了,擦著眼角笑出的眼淚,看著陳秋銘:“秋銘,你還記得我不?不會當了大學教授,就把小時候的玩伴忘了吧?”
陳秋銘趕緊說:“哪能啊!陳婕,你這話說的,你和小時候一樣漂亮,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旁邊的彭樂立刻起哄,假裝吃醋:“喲喲喲,就她漂亮?那我呢?陳秋銘你說,我和陳婕小時候誰更漂亮?”
陳秋銘頓時一個頭兩個大,連忙打圓場:“都漂亮!都漂亮!你們倆那時候是咱們三隊的金花!”
陳婕得意地瞥了彭樂一眼,對陳秋銘說:“算你還有點良心。不過樂樂你可別搗亂,我跟秋銘那交情可不一般,我們可是從小光著屁股一起玩到大的!”
楚大國正在喝酒,一聽這話差點嗆到,瞪大眼睛:“啥?光著屁股?陳婕,你倆……這……這不太合適吧?”
陳秋銘的臉“唰”一下就紅了,連忙擺手:“沒有的事!陳婕你可別瞎說!我什麽時候……”
“怎麽沒有!”陳婕言之鑿鑿,眼睛瞪得圓圓的,“六歲!就六歲那年夏天!在你家後麵那個鐵路橋洞裏玩過家家,你非要當醫生給我檢查身體,把我褲子給脫了!你敢不承認?”
陳秋銘頓時語塞,記憶的角落裏似乎還真有那麽一點模糊又尷尬的影子,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那不是你讓的嘛。”
“這下承認了吧,還說你不記得?”陳婕繼續說著。
陳秋銘連連求饒:“好好好……我承認,我承認有那麽一點點印象……打住!求你別說了……”
眾人又是一陣爆笑。
沒想到彭樂看熱鬧不嫌事大,也加入了“爆料”行列:“這算什麽!陳婕你那都是小兒科。陳秋銘,七歲那年,在我叔叔家倉房裏,趁著大人們都不在,你是不是偷偷親過我?你敢說沒有?”
陳秋銘徹底崩潰了,雙手捂著臉,倒在炕上,發出無力的呻吟:“我的天……完了……我的一世英名……薑旭!快!給我拿個枕頭讓我悶死算了……”
薑旭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羨慕地說:“唉,小時候就知道秋銘哥你人緣好,特別招女生喜歡,沒想到這麽好!真是羨慕死我了。我記得那時候你們幾個玩得好好的,每次我一湊過去,就沒人搭理我了,嫌我太小太淘氣。”
陳婕毫不客氣地戳穿他:“你那是淘氣嗎?你那是手欠!看見我們堆的沙堡你要一腳踢塌,看見我們跳皮筋你要把皮筋搶走,誰願意帶你玩?人家秋銘小時候多老實懂事,長得又白淨,我們當然都愛逗他玩!”
小小的農屋裏,充滿了久別重逢的歡聲笑語。那些塵封的、帶著泥土氣息和稚嫩情感的童年往事,在這一刻被徹底激活,仿佛從未隨著時光流逝。五個早已步入社會、為生活奔波的中年人,仿佛又變回了那些在田間地頭、橋洞巷尾追逐打鬧的無憂無慮的孩子。
窗外,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村莊裏星星點點的燈火依次亮起,映照著屋內一張張笑得通紅、洋溢著純粹快樂的臉龐。這頓不需要山珍海味的晚飯,因為有了最珍貴的佐料——回憶與真情,而顯得格外溫暖豐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