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煙火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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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次火車站的站前廣場,在傍晚時分顯得格外喧囂而富有生活氣息。陳秋銘站在原地,目光追隨著陳雪那抹白色的身影,直到她徹底消失在熙熙攘攘的進站人流中,如同水滴匯入大海,再無痕跡。
    他輕輕地、幾乎是無聲地搖了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複雜的、帶著釋然的苦笑。看來,真的是自己想多了,還煞有介事地在內心將王春雨和陳雪放在天平上反複權衡。陳雪最後的話如同暮鼓晨鍾,敲醒了他——“錯過了就是錯過了”。是啊,人這一生,漫長而又短暫,必然會錯過許多風景,錯過許多人。重要的,不是像個愚蠢的楚人那般“刻舟求劍”,也不是像那個癡迷的漁夫“緣木求魚”,執著於打撈沉入時間河流的舊夢或追逐虛無縹緲的幻影。而是要學會坦然接受生命中的缺憾與無常,從容麵對所有得到與失去,然後,整理好心情,帶著或深或淺的傷痕,以及依舊對未來的期許,微笑著繼續走下去。
    思緒落定,一陣強烈的空虛感從胃部傳來,伴隨著清晰的“咕咕”聲。陳秋銘這才驚覺,早已過了午飯時間,從早上到現在,除了那杯共享的可樂和幾粒帶著曖昧甜味的爆米花,他粒米未進。饑餓感如同潮水般洶湧襲來,瞬間壓倒了一切風花雪月的感慨。
    恰在此時,一陣帶著濃重地方口音、卻中氣十足的吆喝聲穿透了廣場的嘈雜,精準地鑽入他的耳膜:“正宗河東刀削麵嘞——!現削現煮,熱乎筋道——!”
    陳秋銘循聲望去,隻見廣場邊緣,一個簡易的移動餐車旁,圍著幾個等待的食客。餐車招牌上“河東刀削麵”幾個大字紅底黃字,格外醒目。一股混合著麵香、肉臊子鹹香和淡淡醋酸的誘人氣息隨風飄來,像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著他的腳步。
    他幾乎是本能地走了過去,在攤前那張被磨得油光發亮的小馬紮上坐了下來。“老板,來碗刀削麵。”他的聲音帶著饑餓帶來的急切。
    “好嘞!您稍坐!”攤主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精壯小夥,皮膚黝黑,笑容淳樸。他應了一聲,動作麻利地從旁邊一個大盆裏撈出一塊醒好的、光滑柔韌的麵團。那麵團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被他反複揉捏、擠壓,最終整理成一個枕狀的長條麵團。
    接下來的一幕,讓陳秋銘瞬間忘記了饑餓,看得目瞪口呆。隻見那小哥將長長的麵團穩穩地托在左臂臂彎處,微微傾斜,右手指間夾著一把特製的、薄而彎的削麵刀。他站穩馬步,眼神專注,手臂有節奏地上下起伏,手腕靈活地抖動,那削麵刀便如同被賦予了魔法,貼著麵團表麵飛快地劃過。
    “唰——唰——唰——”
    一片片薄薄的麵葉,從刀鋒下飛瀉而出,它們中間厚,邊緣薄,形似一片片小巧的柳葉,帶著優美的弧線,在空中劃出銀亮的軌跡,精準無誤地、連綿不斷地飛向幾步之外那口翻滾著雪白浪花的大鐵鍋。麵葉入水,瞬間被沸騰的熱浪吞沒,又在下一秒浮起,在鍋裏歡快地打著旋兒。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充滿了力量與技巧結合的美感,簡直像一場精彩的武術表演,引得旁邊等待的食客也嘖嘖稱奇。
    不過一兩分鍾,小哥用長柄笊籬在水中一撈一顛,將煮熟的麵條悉數撈起,手腕一抖,瀝幹水分,準確地扣入一個印著藍邊的大海碗中。緊接著,他從旁邊的深鍋裏舀起一勺熱氣騰騰、色澤油亮的鹵子,均勻地澆在潔白的麵條上。那鹵子是傳統的豬肉臊子,裏麵混合著切成小丁的腐竹、黑亮的木耳碎和翠綠的韭菜段,濃鬱的醬香和肉香瞬間爆發出來,直衝鼻腔。最後,撒上一小把切得細細的香菜末和翠綠的蔥花,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正宗河東刀削麵便製作完成了。
    “先生,您的麵,慢用!”小哥將大海碗端到陳秋銘麵前的小桌上,熱情地提醒道,“吃我們正宗的河東刀削麵,可離不開這個——”他指了指桌角一個深褐色、肚大口小的粗陶醋壇子,“自家釀的老陳醋,香得很!”
    陳秋銘早已被這視覺和嗅覺的雙重盛宴勾得食指大動。他依言拿起醋壇子,拔開用紅布包裹的木塞,一股濃鬱醇厚、酸中帶香、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糧食焦香的氣息立刻撲鼻而來,這醋香不僅不刺鼻,反而愈發勾起了食欲。他小心翼翼地往麵碗裏淋入適量的陳醋,深褐色的醋汁滲入麵條和鹵子之間。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勺旁邊小罐裏紅豔誘人的辣椒油。用筷子將麵條、鹵子、陳醋、辣椒油充分攪拌均勻,讓每一根麵條都均勻地裹上醬汁和佐料。
    他迫不及待地夾起一筷子送入口中。麵條入口,首先感受到的是外層的光滑爽利,緊接著是咬下去時內裏的勁道和彈性,軟糯卻絕不爛糊,越咀嚼,小麥本身的香甜和經過反複揉搓產生的筋道感就越發明顯,真是“外滑內筋,軟而不粘,越嚼越香”。豬肉臊子鹹香醇厚,腐竹吸飽了湯汁,木耳帶來脆嫩的口感,韭菜則提供了清新的風味。而那畫龍點睛的老陳醋,酸得醇厚柔和,恰到好處地中和了肉燥的油膩,激發出更深層次的鮮香,與辣椒油的香辣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複雜而和諧的美味風暴,猛烈地衝擊著味蕾。
    陳秋銘再也顧不得形象,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來,額頭上很快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這一碗紮實、溫暖、充滿煙火氣的刀削麵下肚,仿佛將身體裏所有的疲憊、糾結和剛剛經曆的情感波瀾都衝刷得一幹二淨。一種純粹的、源自食物最本真的滿足感和幸福感油然而生,瞬間將他從那些虛無縹緲的憂慮中拉回現實,拋到了九霄雲外。
    心滿意足地付了錢,陳秋銘打著飽嗝,開始在站前廣場上悠閑地散步消食。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天空是深邃的藍紫色,廣場上的路燈和裝飾彩燈漸次亮起。廣場的一角,幾十位穿著統一白色練功服的老年人,正隨著舒緩的音樂,動作整齊劃一地練習著太極劍,銀亮的劍身在燈光下劃出道道流光,透著一種寧靜致遠的氣度。另一邊,則是完全不同的熱鬧景象,節奏感強烈的廣場舞音樂震天響,一群中年婦女正歡快地跳著舞,臉上洋溢著熱情和活力。
    陳秋銘看著這和諧的一幕,心中感慨,這魏次小城的居民,業餘文化生活竟是如此豐富多彩,自得其樂,別有一番安寧踏實的韻味。
    他的目光被廣場邊緣一位特殊的老人吸引了過去。老人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但依舊筆挺的深藍色老式鐵路製服,頭戴同樣款式的帽子,身形清瘦,背卻挺得筆直。他手裏握著一支幾乎與他齊肩高的大號毛筆,筆尖蘸著旁邊小桶裏的清水,正在光滑的石板地麵上,一筆一劃、聚精會神地書寫著。那字跡遒勁有力,結構嚴謹,帶著明顯的顏體風骨。
    陳秋銘走近了些,輕聲念出地上那水跡未幹的字:“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凶……”他不由自主地跟著背誦起來,“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誌……”
    老人的筆鋒頓了頓,顯然聽到了他的聲音。他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皺紋卻精神矍鑠的臉,眼睛不大,卻清澈有神。他驚訝地看著陳秋銘,臉上露出了遇到知音般的欣喜笑容:“小兄弟,你……你居然會背《陳情表》?”
    陳秋銘連忙謙遜地擺擺手:“老伯您見笑了。《陳情表》可謂是千古名篇,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古人雲,‘讀《陳情表》不哭者不孝,讀《出師表》不哭者不忠’。晚輩隻是碰巧讀過,喜歡這篇文章裏蘊含的那份赤誠孝心與家國難兩全的無奈罷了。”
    老人放下手中的大毛筆,用一塊幹淨的布擦了擦手,感慨道:“小兄弟啊,我老趙在這廣場上,用這清水筆寫了這麽多年的《陳情表》,來來往往的人,能認出我寫的是什麽的,不多;能像你這樣流暢背出來的,更是鳳毛麟角。看來今天,我這是遇到知音了!”他的語氣中充滿了遇到同道中人的興奮。
    “知音不敢當,”陳秋銘誠懇地說,“隻是恰逢其會,班門弄斧了。我姓陳,叫陳秋銘。”
    “我姓趙,趙援朝。”老人爽快地說,“你就叫我老趙就行,街坊鄰居都這麽叫。”
    “那怎麽行,太不禮貌了。”陳秋銘堅持道,“我叫您趙伯伯吧。”
    老趙哈哈一笑,也不再推辭,指著旁邊不遠處的長椅邀請道:“陳老弟,要是不急著走,過來坐坐,聊兩句?”
    陳秋銘欣然應允。兩人在長椅上坐下,傍晚的涼風吹拂,帶來一絲愜意。陳秋銘看著老趙一身標誌性的打扮,問道:“趙伯伯,看您這一身,是鐵路上的老職工了吧?”
    老趙臉上立刻露出了自豪的神情,他伸出三根手指,聲音洪亮地說:“沒錯!我們家,三代都是鐵路職工!我父親,是建國後第一批蒸汽機車司機,那會兒叫‘開火車的’,威風著呢!我,十六歲就接了班,從司爐工幹起,燒過煤,後來開了內燃機車,再後來是電力機車,在這條線上跑了一輩子!我兒子,現在也是龍城鐵路局機務段的,開的是最新型的‘和諧號’動車組!”他頓了頓,眼中閃爍著對家族傳承的驕傲光芒,“就連我那個小孫子,去年也考上了龍城鐵道職業技術學院,學的是車輛檢修。我們老趙家,算是跟鐵軌結下不解之緣嘍!”
    老人打開了話匣子,開始如數家珍地給陳秋銘介紹起他的家人。他說起老伴年輕時是列車廣播員,聲音如何甜美;說起兒子如何刻苦鑽研技術,成了單位的業務骨幹;說起兒媳婦孝順懂事,一家人和和美美。他還特意從製服內側口袋裏,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用透明塑料皮仔細包著的舊錢包,從裏麵取出一張微微泛黃的彩色照片。
    “你看,”老趙將照片遞到陳秋銘麵前,手指有些顫抖地指著,“這是前年,我老伴,還有兒子、兒媳,帶著我那小孫子,一起去袁家界玩的時候拍的。你看這山,多陡!你看這雲,多白!我老伴膽子小,不敢上玻璃棧道,就在下麵看著,我兒子抱著我孫子,在上麵笑得那叫一個開心……”照片上,背景是奇峰聳立、雲霧繚繞的張家界風光,一家人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老趙講述著照片背後的故事,眼神裏充滿了慈愛和滿足,仿佛那些快樂的瞬間就在眼前。
    陳秋銘饒有興致地傾聽著,不時附和幾句,提出一些問題。他看著老人臉上因為回憶和講述而煥發出的光彩,心中充滿了溫暖。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個需要處理學生糾紛、糾結於個人情感的大學老師,隻是一個單純的、傾聽長輩故事的晚輩。
    正當兩人聊得投入,不時發出會心的笑聲時,一個穿著夾克、身材中等、麵容與老趙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走了過來。
    “爸!原來您在這兒啊!我繞著廣場找您一大圈了!”男子語氣帶著焦急,但看到老趙安然無恙,又鬆了口氣。他注意到旁邊的陳秋銘,禮貌地點點頭。
    陳秋銘站起身:“您是?”
    “我叫趙建國,”男子自我介紹道,指了指老趙,“這是我父親。兄弟,怎麽稱呼?謝謝你陪我爸聊天。”他看向陳秋銘的目光帶著感激,“老爺子就愛找人嘮嗑,尤其愛講他那些鐵路上的老黃曆和家裏那點事,可在家裏,我們忙,有時候也嫌他嘮叨,沒耐心聽。難得有你這麽有耐心的年輕人,願意聽他講這麽多,還聊得這麽開心。真是謝謝你了!”
    陳秋銘連忙說:“趙哥您太客氣了。老人嘛,就像孩子一樣,是需要陪伴和傾聽的。他們積累了那麽多的人生閱曆和故事,渴望與人分享。我們做晚輩的,多一些耐心,多花一點時間聽聽他們說話,對他們來說,就是莫大的幸福和慰藉。您看趙伯伯剛才和我說的時候,眼神多亮,笑容多開心啊。”
    趙建國聞言,臉上露出一絲慚愧,隨即轉為更深的感激:“兄弟你說得對,是我們做得不夠。以後得多陪陪老爺子。”他看向老趙的眼神更加柔和。
    陳秋銘抬手看了看手表,時間已經不早了,晚點名的時間快到了。他掏出隨身帶的便簽本和筆,飛快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碼,然後將紙條鄭重地塞到老趙手裏:“趙伯伯,時候不早了,我得趕回學校參加晚點名了。這是我的電話,您收好。有機會咱們再聊,我還想聽您講更多鐵路上的故事呢!”
    老趙緊緊攥著那張紙條,像是握著什麽寶貝,連連點頭:“好,好!陳老師,你有空一定再來魏次,咱們再聊!”
    陳秋銘又對趙建國點頭示意,然後轉身,快步走向公交站台。恰好,一輛標著“11路”、開往龍城大學方向的公交車緩緩進站。他踏上公交車,投了幣,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公交車緩緩啟動,窗外的魏次小城燈火次第亮起,廣場上練劍、跳舞的人們身影漸漸模糊,老趙和他兒子揮手告別的身影也消失在暮色中。陳秋銘靠在窗邊,感受著車廂的輕微搖晃,心中一片寧靜。這一天的經曆,從機場的期待,到影院的迷亂,再到火車站的釋然,最後是這碗熨帖腸胃的刀削麵和這位質樸健談的鐵路老人,像一幅幅鮮明的畫麵,在他腦海中閃過。他忽然覺得,生活或許就是這樣,充滿了意想不到的轉折和平凡溫暖的相遇,而最終,能讓我們內心踏實和充盈的,往往正是這些最樸素的人間煙火和最真誠的情感交流。
    公交車載著他,駛向龍城大學的燈火,也駛向了他身為“陳老師”的、平凡而又充滿責任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