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米線的後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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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的鍾聲,仿佛一道赦令,悄然拂過龍城大學法律係的辦公樓。301辦公室內,夕陽的餘暉透過西窗,斜斜地灑進來,在布滿卷宗和書籍的桌麵上投下長長的、溫暖而疲憊的光影。
陳秋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將身體重重地靠向椅背,椅軸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揉了揉有些發脹的太陽穴,閉目養神了片刻。一天的工作下來,大腦如同高速運轉後亟待冷卻的處理器,充斥著各種待辦事項、學生談話記錄以及尚未批改完的作業。他站起身,開始慢條斯理地整理桌麵上散亂的文件,將鋼筆蓋好,插入筆筒,又把幾本攤開的法學專著合攏,歸置到書架原位。動作間帶著一種程序化的、屬於下班時刻特有的舒緩節奏。
最後,他伸手按下了電腦主機的關機鍵,屏幕閃爍幾下,最終暗了下去,映出他自己略帶倦容的臉。辦公室裏徹底安靜下來,隻有窗外遠處操場上傳來的、模糊的球類撞擊聲和學生的呼喊聲,更襯得室內的寧靜。
就在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淺灰色立領夾克,準備套上離開時,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內部電話,卻毫無預兆地、急促地響了起來。尖銳的鈴聲在這片靜謐中顯得格外刺耳,打破了剛剛營造出的鬆弛氛圍。
陳秋銘動作一頓,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種“下班勿擾”的本能讓他心生抵觸。但他還是迅速拿起聽筒,聲音保持著工作時的清晰與禮貌:“喂,您好,法律係301,陳秋銘。”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平和而熟悉的女聲,帶著專業的冷靜:“陳老師,是我,叢亮。”
陳秋銘的心下意識地提了一下,身體不自覺地站直了些,語氣也變得更加鄭重:“叢亮老師您好。”
“嗯,下午金葉子同學按照預約時間來找過我了,”叢亮的聲音不疾不徐,透過電流傳來,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我和她進行了一些溝通,時間不算短,聊得也比較深入。”
陳秋銘屏住呼吸,專注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纏繞著電話線。
“目前看來,”叢亮繼續道,“金葉子同學本身的心理狀態,並沒有什麽大問題。之所以情緒低落,呈現出你之前描述的那種萎靡狀態,主要是兩方麵原因疊加造成的。”她頓了頓,似乎在組織更精準的語言,“一方麵,確實是與男朋友李一澤同學之間發生了一些爭執,情緒上受到了影響。不過,據她所說,她自己冷靜下來後,其實已經不那麽生氣了,而且李一澤同學也一直在主動承認錯誤,試圖溝通和挽回。用她自己的話說,‘已經基本上不想再追究了’。我看他們兩個年輕人,應該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好,畢竟感情基礎還是在的。”
聽到這裏,陳秋銘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下去大半。他忍不住輕輕“籲”出了一口氣,緊繃的肩膀也鬆弛下來。
叢亮的話還在繼續:“另一方麵呢,也比較湊巧,正好趕上金葉子同學處於生理期,身體本身就不太舒服,腰酸背痛的,精力不濟。這兩種因素碰在一起,就放大了她的負麵情緒,顯得格外無精打采。陳老師,你現在可以放心了,我覺得暫時就這樣,不必過度幹預,觀察看看,如果後續還有反複或者新的問題,我們再說。”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陳秋銘連聲說道,語氣裏充滿了如釋重負的感激,“真是太感謝您了,叢老師!麻煩您費心了!”
“分內之事。”叢亮客氣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對了,陳老師,金葉子同學在我這裏,可是把你好好誇了一頓。”
“哦?誇我?”陳秋銘有些意外,隨即失笑,“這丫頭,又胡說八道什麽了?”
“可不是胡說。”叢亮的聲音裏笑意更明顯了些,“她說,你是她從小到大見過的最好、最負責任的老師,是她‘最喜歡’的老師。”她刻意加重了“最喜歡”三個字的讀音,“還說你是‘從天而降’的好老師,特別開明,無論是管理班級還是處理學生工作,都非常厲害,非常有辦法。她還特意舉了個例子,說你設計的那個班級幹部AB角製度,這次就發揮了重要作用。她說已經和你溝通好,暫時由B角同學替代她工作一段時間,讓她能安心調整狀態。”
陳秋銘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隔著電話線,臉上都有些發燙,他連忙謙虛道:“嗨,叢老師您別聽她瞎說。這孩子就是嘴甜,其實我哪有她說的那麽好,都是分內工作,摸索著來罷了。”
叢亮卻似乎不這麽認為,語氣認真了幾分:“陳老師就別過分謙虛了。說實話,來我這裏做谘詢的你們班學生,可不止金葉子一個,像之前的範思聰,還有別的同學,提起你來,沒有一個不是滿口稱讚的。都說你真心為學生著想,能聽得進意見,處事也公平。”她話鋒一轉,帶著點意味深長的對比,“相比之下,你們係有些學生提到潘主任嘛……那嘴裏蹦出來的,可就是滿屏的限製級詞匯了。這師生口碑,可是高下立判啊。”
陳秋銘聞言,隻是對著空氣無奈地笑了笑,沒有接這個敏感的話題茬兒。潘禹會的管理風格和他截然不同,這不是什麽秘密,但他並不想在背後議論同事。他隻是再次誠懇地道謝:“無論如何,叢老師,金葉子的事真是太感謝您了。那我就不多打擾您了。”
掛斷電話,陳秋銘感覺渾身都輕鬆了不少。金葉子沒事,這就是最好的消息。他重新穿上外套,心情愉悅地鎖好辦公室門,踏著輕快的步子走出了法律樓。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校園裏彌漫著晚飯時分特有的、慵懶而閑適的氣息。他徑直朝著西區食堂走去,打算去四樓的職工餐廳解決晚餐。
然而,剛到食堂門口,他就看到了立在電梯旁的黃色警示牌——“電梯檢修,暫停使用”。陳秋銘無奈地搖了搖頭,看來今天這樓梯是非爬不可了。他認命地轉向一旁的消防通道,開始徒步上樓。
剛走到二樓平台,正準備繼續往上,就聽到身後有人喊他:“陳老師!”
陳秋銘回頭,看見博川和靳皓兩個男生正從二樓學生食堂的入口處探出頭來,笑嘻嘻地看著他。靳皓手裏還端著個餐盤,問道:“銘哥,這麽晚才來吃飯啊?”
陳秋銘停下腳步,笑著回應:“剛忙完係裏的一點事。你們這是吃完了?”
“沒呢,正準備吃。”博川熱情地邀請道,“陳老師,您這都到二樓了,要不要……嚐嚐我們學生食堂的飯菜啊?體驗一下?”他說話時擠眉弄眼,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調侃。
陳秋銘被他說得一下子來了興趣。他來龍城大學這麽久,還真沒在學生食堂吃過飯。看著窗口前排著的長隊,聞著空氣中彌漫的各種食物混合的、略顯嘈雜但充滿生活氣息的味道,他點了點頭:“好啊!那就體驗一下!看看你們天天抱怨的食堂,到底有多‘疾苦’。”
三人一起走向打飯窗口。靳皓熟門熟路地點了份打鹵麵。博川則要了碗熱氣騰騰的、鋪滿了炸醬肉末和花生碎、看起來頗為誘人的米線。陳秋銘站在窗口前,看著琳琅滿目的菜品,最後指了指博川手裏的米線,對打飯阿姨說:“我也來一碗這個米線吧,看著挺不錯的。”
端著堆尖兒的餐盤,三人找了個靠窗的方形餐桌坐下。陳秋銘拿起筷子,嚐了一口米線,眼睛微微一亮:“嗯!味道還不錯嘛!挺香的。我就不理解了,你們怎麽總抱怨食堂飯菜不行呢?我看這挺好。”
靳皓吸溜了一大口麵條,含糊不清地說:“銘哥,您這是第一次吃,當然覺得新鮮。就像旅遊嚐特色小吃,覺得哪哪都好。可您要是像我們一樣,一日三餐,一年到頭,大部分時間都吃這些,早就吃膩了,而且……”他欲言又止,和博川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博川接過話頭,臉上帶著一種看好戲的、神秘兮兮的笑容,對陳秋銘說:“對了,陳老師,友情提示一下,據我們多年經驗,這家的米線……後勁兒可大!我是沒問題,早就練出來了,不知道您能不能扛得住啊?”
“後勁兒?”陳秋銘不以為然地笑了,又吃了一大口,“又不是喝酒,一碗米線哪來的後勁兒?你這孩子,淨胡說八道。”
博川和靳皓相視一眼,嘿嘿地笑了起來,沒再繼續解釋,隻是埋頭專心吃飯。
陳秋銘也沒在意,隻覺得是學生間的玩笑話。他很快吃完了一整碗米線,甚至還覺得有些意猶未盡。
然而,這“意猶未盡”的代價,在幾個小時後就洶湧而來。
……
第二天早上,天剛蒙蒙亮,陳秋銘就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他臉色蒼白,額頭冒著虛汗,肚子裏翻江倒海,感覺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他顫抖著手撥通了潘禹會的電話。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傳來潘禹會那略帶睡意、不甚耐煩的聲音:“喂?哪位?”
“潘主任……是我,陳秋銘。”陳秋銘的聲音有氣無力,帶著明顯的虛弱感。
“陳老師?這麽早,什麽事?”潘禹會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些。
“潘主任,實在……實在是抱歉,”陳秋銘感覺說話都費勁,“我今天……得申請寢休一天。”
“寢休?”潘禹會有些驚訝,“陳老師,你這是怎麽了?生病了?”
“就是……就是因為昨天晚上,”陳秋銘艱難地解釋道,語氣裏充滿了悔恨,“我……我去學生食堂二樓,吃了一碗米線……博川那小子說後勁兒大,我還不信……結果,這後勁兒……是真大啊!我……我上了一晚上廁所,拉肚子拉到快虛脫了,到現在……腿都是軟的,實在是……走不動了,床都下不利索……”
電話那頭的潘禹會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消化這個聽起來有點離譜但又十分真實的請假理由。隨即,他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慍怒:“胡鬧!這食堂也太不像話了!把我們係的老師都吃成這樣!這我可得去找夥食科算賬!”他頓了頓,語氣轉為批準,“那好吧,陳老師,身體要緊,你就先好好休息吧。反正係裏這邊今天也沒什麽特別要緊的事,有事我再聯係你。”
“那就……太感謝潘主任了。”陳秋銘如蒙大赦,掛了電話,幾乎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爬回了床上。
中午時分,211宿舍的門被輕輕敲響。典晨陽拎著一個保溫飯盒推門走了進來,看到陳秋銘還一臉菜色地躺在床上,關切地喊道:“銘哥,快起來吃點東西吧,我給你打了飯。”
陳秋銘這才勉強支撐著坐起來,挪到書桌旁的椅子上,感覺像打了一場大仗,渾身無力。他苦著臉對典晨陽抱怨:“這米線……可是要了命了……以後再也不敢碰了。”他看了看典晨陽放在桌上的飯盒,警惕地問:“你這飯……從哪兒買的?”
“食堂二樓啊。”典晨陽老實回答。
“那快算了!”陳秋銘連連擺手,心有餘悸,“我可不敢再吃你們樓下的飯了,這‘後勁兒’誰受得了啊!”
正說著,博川和靳皓也笑嘻嘻地溜達了進來。博川一看陳秋銘這副模樣,就樂了:“陳老師,聽說您‘光榮’臥床了?怎麽樣,這米線的‘功力’領教了吧?”
陳秋銘有氣無力地白了博川一眼,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疑惑地問:“不對啊,博川!咱倆昨天吃的是一家、一樣的米線吧?怎麽你現在活蹦亂跳的,跟沒事人一樣,我就成這樣了?”
博川得意地一揚下巴,拍了拍自己的肚子:“我們早就習慣了!腸胃都鍛煉出來了,吃出免疫力了!這就叫‘適者生存’,銘哥,您這‘嬌貴’身子,還得練啊!”
靳皓在一旁幫腔,故作沉重地歎了口氣:“老師,您看,我們這些當孩子的,多不容易啊!吃個飯都跟闖關似的,一不小心就‘中招’。”
陳秋銘被他倆一唱一和弄得哭笑不得,但心裏也確實升起一絲感慨:“是啊……聽你們這麽一說,那確實……是挺艱難的。”
“不過銘哥您放心,”博川指了指典晨陽帶來的飯盒,“班長給您帶的這飯肯定沒問題,是二樓另一家口碑好的窗口,我們常吃,吃了保證沒事。”
陳秋銘這才將信將疑地打開飯盒,是一份清淡的西紅柿雞蛋蓋飯。他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感覺空蕩蕩的胃裏終於有了點暖意。
一邊吃著,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書桌上的日曆。紅色的數字赫然是“七月一日”,一個念頭瞬間劃過腦海。
他放下勺子,對典晨陽說:“晨陽,你通知諸葛寧靜、林曉安、段雪平、李一澤還有你,你們幾個一會兒來我這開會。”
典晨陽一愣,下意識地問道:“啊?銘哥,您……您該不會是打算,帶著我們去把食堂二樓那家米線窗口給……砸了吧?”他臉上寫滿了“這可不行”的驚恐。
旁邊的靳皓和博川也嚇了一跳,靳皓趕緊擺手:“不至於不至於!銘哥,冷靜!違法亂紀的事咱可不能幹啊!”
陳秋銘被他們這清奇的腦回路氣得差點噎住,沒好氣地瞪了他們一眼:“胡說八道什麽呢!我是那種以暴製暴的人嗎?腦子裏整天想點什麽!”他頓了頓,恢複正色,“我讓你們來,是正經要研究一下,迎接七一,我們班辦個什麽主題團日活動!下午……等我緩過勁兒來,咱們開個小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