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〇四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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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午後,陽光炙烈,透過301辦公室朝南的窗戶,在地麵上投下近乎刺眼的光斑。窗外梧桐樹上的蟬鳴聲嘶力竭,仿佛在用盡最後的力氣宣告盛夏的統治。辦公室裏異常安靜,隻有老式空調發出低沉的嗡嗡聲,勉強抵禦著窗外的熱浪。陳秋銘半靠在椅背上,手中那份《長治月報》已經翻到了末版,目光卻有些遊離,思緒似乎飄向了報紙之外,飄向了那個剛剛結束馬爾代夫度假歸來的張東生董事長,以及這可能意味著的、尚未可知的集團動向。
就在這時,辦公室門被“哐當”一聲推開,帶進一陣短暫的熱風。翁斯桐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他額頭上掛著一層細密的汗珠,臉色因為匆忙而顯得有些發紅,呼吸也帶著急促。
“銘哥!銘哥!”翁斯桐一邊用手扇著風,一邊語氣急切地說道,“剛接到的緊急通知,今天下午兩點,在學校南區大禮堂開全校大會!要求全體教職工都必須參加,而且——要統一穿工裝!”他強調著最後幾個字,生怕陳秋銘沒聽清。
陳秋銘從思緒中被拉回現實,他放下手中的報紙,坐直身體,眉頭微蹙,有些疑惑地問:“全校大會?這麽突然?知道是什麽事嗎?”學期的教學工作基本結束,學生也已離校,這個時間點召開全體大會,確實有些不同尋常。
翁斯桐拿起自己桌上的水杯猛灌了幾口,搖了搖頭,臉上也帶著不解:“我也不知道具體什麽事,通知上沒說,就說是重要會議,不得缺席。可能是……臨時的期末總結?或者有什麽突發情況要通報?”他猜測著,同時迅速拿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滑動,“我這就把通知發到係工作群裏,免得有人沒看到。”
陳秋銘看著翁斯桐忙碌的樣子,身體又重新放鬆地靠回椅背,語氣帶著一絲學期結束後的慵懶:“好吧,開什麽會都一樣。反正學生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咱們也算是暫時解放了,開個會就當是放假前的集體活動吧。”他倒是看得開。
翁斯桐發完通知,放下手機,臉上卻露出了苦色:“銘哥你是輕鬆了,我這頭還有一堆活兒呢!潘主任那邊忙著整理這屆畢業生的檔案,催得緊,我得趕緊過去幫忙核對、蓋章,下午開會前估計都弄不完。”
陳秋銘聞言,坐直了些,關切地問:“畢業生檔案?那麽多東西,你一個人忙得過來嗎?要不要我幫你做點?”他出於同事間的關心,主動提出幫忙。
翁斯桐感激地看了陳秋銘一眼,但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麽,臉上閃過一絲猶豫,他擺了擺手,語氣有些勉強:“謝謝銘哥了!不過……潘主任也在那邊盯著,他要求比較……細致。我……我先自己弄著看看吧,還有自律會的幾個學生,盡量不麻煩你們了。”他話裏的潛台詞很明顯,和潘禹會一起工作,氛圍恐怕不會太愉快。
陳秋銘立刻聽懂了翁斯桐的婉拒,他理解地點了點頭,不再堅持。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指針已經指向了十一點二十。“這都快午飯時間了,你不先吃了飯再去?活兒是幹不完的。”他提醒道。
翁斯桐歎了口氣,拿起桌上的一個文件夾,一邊往外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不吃了不吃了,時間緊任務重,潘主任那邊催得急,我隨便對付一口就行。銘哥你先去吃吧!”話音未落,人已經急匆匆地消失在了辦公室門口。
陳秋銘看著翁斯桐消失的方向,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心裏清楚,如果隻是幫翁斯桐幹活,他義不容辭,但一想到要和潘禹會共處一室,感受他那刻板挑剔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指揮,他瞬間就失去了所有興趣和胃口。那種壓抑的氛圍,比七月午後的悶熱更讓人難以忍受。
……
中午時分,西區食堂四樓的教工餐廳。與學期中熙熙攘攘、一座難求的景象相比,此刻顯得格外冷清。打飯的教職工三三兩兩,交談聲也壓得很低,整個大廳彌漫著一種假期來臨前的空曠與寧靜。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照進來,在光潔的地板上拉出長長的、安靜的光影。
陳秋銘刷了卡,隨意打了份兩葷一素的套餐,端著餐盤,習慣性地朝著他平時常坐的、靠窗的那個角落位置走去。遠遠地,他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王春雨已經坐在那裏了。她麵前放著一份幾乎沒怎麽動過的午餐,手裏拿著筷子,卻心不在焉地輕輕撥動著碗裏的米飯,目光不時地望向餐廳入口方向,像是在尋找著什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當她的視線捕捉到陳秋銘的身影時,那雙清澈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如同被點亮的星辰,臉上自然而然地綻放出溫柔而欣喜的笑容。
“你來了。”她的聲音輕柔,帶著一種熟稔的親昵,“我等你半天了。”
陳秋銘走到她對麵的位置坐下,將餐盤放在桌上,看著她那幾乎沒動的飯菜,有些心疼又有些好笑地說:“那你怎麽不早點發消息跟我說?我好早點過來啊,免得你等。”
王春雨微微低下頭,嘴角噙著一抹甜蜜的笑意,聲音更輕了些:“不用。我就知道……會等到你的。”這是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仿佛冥冥中篤定他會出現在這裏,出現在她對麵。
陳秋銘看著她低眉淺笑的模樣,心頭一暖,忍不住伸出手,動作自然地、帶著寵溺地揉了揉她柔軟的發頂,笑道:“傻不傻。”然後才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王春雨被他親昵的動作弄得臉頰微紅,心裏卻像喝了蜜一樣甜,也拿起筷子,開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沒過多久,兩個熟悉的身影也端著餐盤走了過來。是章五洲和孟文桂。
“哎呦!難得啊!”孟文桂人未到聲先至,她那爽朗的聲音在安靜的餐廳裏顯得格外清晰,“咱們‘新手村四人小分隊’今天這是不約而同地聚齊了!看來這食堂的吸引力,還是比不上咱們的革命友誼啊!”她笑著在陳秋銘旁邊的空位坐下。
章五洲也憨厚地笑著,在孟文桂旁邊的位置坐下,接口道:“而且是不謀而合地聚齊了。看來大家都惦記著這放假前最後一頓‘工作餐’呢。”
王春雨笑了笑,然後像是想起了正事,壓低了些聲音問道:“對了,你們知道下午要開的那個會,到底是什麽事嗎?通知得這麽急,還要求必須穿工裝,感覺陣仗不小啊。”
孟文桂聞言,立刻來了精神,她身體微微前傾,也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神秘兮兮的表情說:“我倒是聽到點風聲!今天上午蘇校長去我那兒拿藥,順口提了一句,說好像是有長治集團的大領導要來!具體什麽事她沒說,但看那意思,應該不是小事。”
“蘇校長?蘇琪嗎?”陳秋銘確認道。
“對啊,就是蘇琪副校長。”孟文桂點頭,“她說最近感覺身體特別疲憊,我給她把了把脈,開了點安神補氣的藥。”
王春雨對學校的領導架構還不太熟悉,好奇地問:“我們學校一共有幾個副校長啊?”
陳秋銘對此比較了解,解釋道:“兩個。一位就是蘇琪副校長,主要分管教學、科研、學科建設這方麵的事務。另一位是延武剛副校長,分管後勤、基建、安保這些。”
孟文桂補充道:“對,我們校醫院的直屬主管領導就是延校長。五洲,你們體育教研部是歸蘇校長分管的。”
章五洲撓了撓頭,憨憨地問:“那天徒步比賽,開始時候講話那個領導,叫何……何什麽來著?”
“何雙勝。”陳秋銘準確地報出名字。
“對對,何雙勝,他是幹啥的?也是副校長?”章五洲追問。
陳秋銘耐心地解釋:“何雙勝是副書記,同時兼任工會主席。他主要分管黨務、宣傳,還有學生工作這一大塊。算是我們所有班主任、輔導員的總上級了。哦,對了,春雨,你們心理谘詢中心的直屬主管領導也是何書記。”
章五洲恍然大悟:“噢噢,何雙勝是副書記,還有一個胡國華書記。”
“對,”陳秋銘點頭,“胡國華書記是黨委副書記兼紀委書記,主管紀檢、監察工作。”
王春雨理順了一下,又問道:“校長是董富貴,那書記是誰呢?怎麽好像隻聽說各位副書記,沒怎麽聽說過書記?”
孟文桂接過話頭,歎了口氣說:“原來那位老書記,身體一直不太好,已經一年多沒有公開露麵主持工作了。前不久剛剛正式辦理了退休手續。”
“原來是這樣……”王春雨明白了。
孟文桂看著眼前這三個年輕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們幾個,年輕有為,又都在關鍵崗位上,好好幹,加加油!多年以後也當個書記、校長什麽的,到時候多照顧照顧姐姐我就行!”
章五洲立刻把“矛頭”指向陳秋銘,笑道:“桂姐,那得看銘哥的了!我們倆一個搞體育一個當大夫,估計是沒戲了,銘哥可是搞行政的好材料!”
陳秋銘連忙擺手,自嘲地笑了笑:“快算了吧五洲!你可別捧殺我。就我這脾氣,沒把領導都得罪光已經是萬幸了,還想著提拔?能安安穩穩把這班主任幹好,看著學生們順利畢業,我就心滿意足了。”
……
下午一點五十分。龍城大學南區大禮堂。
這座能容納近千人的大禮堂此刻已是座無虛席。所有的燈光都已打開,將內部照得一片明亮。天花板上巨大的紅星標誌在燈光下熠熠生輝。穿著統一淺灰色短袖工裝的教職工們按照部門、院係分區落座,低聲交談的嗡嗡聲匯聚在一起,形成一種莊重而略顯沉悶的背景音。空調冷氣開得很足,與窗外的炎炎夏日形成鮮明對比。
陳秋銘已經換好了工裝,坐在了法律係教師所在的區域。他身姿挺拔,但眼神裏帶著一絲例行公事般的平靜。巧合的是,或許是校辦有意安排,心理谘詢中心的座位區正好緊挨著法律係。王春雨也早早到了,她穿著合身的工裝,更顯得氣質溫婉。兩人很自然地挨著坐在了兩區交界的位置。
在周圍人群和座椅的掩護下,在無人注意的座位下方,陳秋銘的手悄悄地伸了過去,輕輕握住了王春雨的左手。王春雨的手微微一顫,隨即反手與他十指緊緊相扣。兩人的手心都有些微濕,不知是因為空調不足,還是因為內心的緊張與羞澀。他們既貪戀著這份指尖傳來的溫暖與安心,又生怕被旁人察覺這份尚未公開的親密,隻能將緊握的雙手隱藏在座椅的陰影裏,身體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唯有偶爾交匯的眼神,泄露著彼此心照不宣的甜蜜與緊張。
陳秋銘為了轉移注意力,也將目光投向了前方的主席台。深紅色的幕布前,擺放著一排鋪著墨綠色絨布的長桌,桌上已經擺放好了名牌和礦泉水。他的目光逐一掃過那些名牌——
董富貴、胡國華、何雙勝、延武剛、蘇琪……學校的領導班子成員基本到齊。
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靠近中間的幾個位置時,瞳孔猛地一縮!那幾個名牌上的名字,讓他瞬間警覺起來。
“還真有集團領導來啊……”他低聲對身旁的王春雨說道,語氣凝重。
“誰?”王春雨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你看中間那個,挨著董校長名牌的那個。”陳秋銘用眼神示意。
王春雨仔細看去,隻見那個名牌上清晰地印著三個字——錢本一。
“錢本一?”王春雨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聲音裏帶著一絲不安,“集團的副總經理?又是他!”她對這個名字印象極其深刻,上次陳秋銘調查安順糧庫案件,雖然最終因為阻力未能徹底深挖,但所有的線索都隱隱指向了這位位高權重的錢副總。“他怎麽又來了?我怎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陳秋銘的手。
陳秋銘的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他低聲道:“我覺得也是。而且你看今天的《長治月報》,頭版就說張東生董事長結束度假回國了。這個錢本一,一直以來都被認為是張董事長的心腹,深受信任。他這個時候出現在學校……”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恐怕不單單是來聽工作匯報那麽簡單。說不定,集團真的有什麽大動作,或者……是要針對學校這邊,搞些什麽事情了。”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主席台,又注意到了另外兩個名字——“朱構”、“邵良誌”。
“你看那邊,”陳秋銘用下巴微微示意,“朱構,還有邵良誌。”
王春雨也看到了這兩個名字,她的心更沉了一分:“朱構?不就是那個集團財務部的副部長嗎?上次我們去安順糧庫檢查,他是檢查組副組長,那個人……看起來陰陽怪氣的,感覺就不像是個正派的人。”
“對,就是他。”陳秋銘肯定道,眼神銳利,“還有那個邵良誌!之前學校的後勤處處長,因為違規操作圍標項目,被我實名舉報,後來被集團調離了學校崗位,聽說被塞到哪個閑職部門去了。這次……他怎麽也回來了?而且還坐上了主席台?”
錢本一、朱構、邵良誌——這三個名字組合在一起,仿佛帶著一種不祥的預兆。他們都與陳秋銘有過或明或暗的過節,尤其是錢本一和邵良誌。此刻他們聯袂出現在這個全校大會上,其意味不言而喻。
陳秋銘和王春雨互相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凝重與警惕。原本因為假期來臨而略顯鬆弛的神經,瞬間重新緊繃起來。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冰冷的壓力,正從主席台那個方向彌漫開來,籠罩了整個大禮堂。
王春雨感覺自己的手心有些發涼,她更緊地握住了陳秋銘的手,仿佛那是暴風雨中唯一的依靠。陳秋銘也用力回握了一下,傳遞著無聲的安慰與力量,但他的目光卻緊緊盯著主席台,眉頭深鎖,心中警鈴大作。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原本以為隻是例行公事的期末大會,此刻看來,注定不會平靜。一場未知的風波,似乎正伴隨著主席台上那幾張熟悉而又令人不安的麵孔,悄然逼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