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夢讖
字數:7633 加入書籤
夜色已深,泥屯山莊仿佛一頭蟄伏在群山懷抱中的巨獸,隻有零星幾盞燈火在靜謐中閃爍。聚會散場,喧囂褪去,空氣中殘留著酒菜的餘味和友情的暖意。張得民站在山莊那氣派的大門口,親自安排著司機將幾位好友逐一送走。他做事向來周到,即便是在這微醺的深夜,依舊保持著那份屬於“張公子”的從容與細致。
晚風帶著山間特有的涼意,吹散了酒氣,讓人精神為之一振。陳秋銘是最後一個,他站在張得民身邊,看著遠去的車尾燈,真誠地說:“感謝張公子今晚的盛情招待了,酒足飯飽,更重要的是,還給我分享了這麽多‘內部情報’,讓我對學校的局勢看得更清楚了。”
張得民擺了擺手,臉上帶著酒後的紅暈,卻並無醉意,語氣輕鬆中帶著一絲自嘲:“秋銘,你這說的哪裏話,跟我還客氣什麽。咱們兄弟之間,有什麽不能說的?再說,我現在基本上算是被邊緣化了,集團的核心業務也插不上手,清閑得很,正好有時間跟你們多聚聚。”
陳秋銘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利用這個機會好好休息休息,調整一下狀態。權力場上的起起落落,看開點。”
“放心吧,我心態好著呢。”張得民笑了笑,隨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對了,秋銘,你還記得呂鵬嗎?”
“呂鵬?”陳秋銘在記憶中搜索著這個名字,很快,一個綽號脫口而出,“‘綠色閃電’鵬哥?咱們大學室友對不對?”他想起那個因為跑步速度奇快、又總愛穿一件綠色運動服而被大家戲稱為“綠色閃電”的活潑身影。
“對,就是他!”張得民肯定道,“我記得他畢業以後考了研,後來就沒什麽聯係了。前幾天他不知從哪兒弄到我電話,主動聯係我,說他現在在武亭幹部學院上班,聽說幹得挺不錯,都混上院長聯絡員了,算是領導身邊的近臣。他熱情邀請我過去玩玩,說他負責招待。怎麽樣,你有興趣沒?到時候咱們一起去?”
陳秋銘聽到老室友的消息,也頗感親切,爽快答應:“好啊!武亭那邊風景好像不錯,幹部學院環境想必也很好。到時候你定下時間叫我,我這邊方便的話一定一起去會會這位‘綠色閃電’!”
正說著,陳秋銘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打破了深夜的寧靜。他掏出手機,屏幕在黑暗中發出刺眼的光。或許是酒意未散,或許是一時手滑,他接聽時不小心碰到了免提鍵。
一個洪亮而中氣十足的老人的聲音立刻從聽筒裏傳了出來,在寂靜的山莊門口顯得格外清晰:“秋銘老弟!是我啊,雲峰!”
陳秋銘連忙回道:“雲峰大哥?您怎麽這麽晚還沒休息?打電話過來是有什麽急事嗎?”他語氣中帶著關切和一絲意外。
電話那頭的雲峰大哥聲音帶著點剛醒來的沙啞,卻又透著一股急切:“我啊,剛剛做了個夢,夢到你了!這心裏不踏實,醒了就趕緊給你打電話,怕忘了。”
“做夢夢到我了?”陳秋銘更覺奇怪,笑道,“什麽夢啊,還能勞您半夜驚醒專門打電話?我在您夢裏是飛黃騰達了還是倒黴透頂了?”
“電話裏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雲峰大哥賣了個關子,“我記得你好像學校放假了吧?明天有時間嗎?來我這一趟,我們細聊。”
陳秋銘看了一眼身旁略顯好奇的張得民,對著電話說:“好啊,沒問題,我明天正好沒事。那我明天上午過去找您。”
“好!”雲峰大哥似乎鬆了口氣,又補充道,“對了,你記得把王春雨那丫頭也叫上!我挺喜歡那丫頭的,叫她一起來熱鬧熱鬧。”
陳秋銘笑了笑:“好,一定叫上她。”
掛了電話,陳秋銘還沒來得及把手機放回口袋,一旁的張得民就微微蹙著眉頭問道:“秋銘,剛才電話裏這位……是誰啊?聽著聲音……怎麽有點耳熟呢?像是我在哪兒聽過的一個長輩的聲音。”他努力在記憶中搜尋著這個讓他感到熟悉的聲音來源。
陳秋銘收起手機,隨意地解釋道:“噢,這是我的一位忘年交,叫雲峰。是我以前在新州工作時候認識的,一位很有智慧、很豁達的老大哥。我偶爾會去他那裏坐坐,喝喝茶,聊聊天。”
“雲峰?”張得民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眉頭依然沒有舒展,他搖了搖頭,“名字沒印象……但是聲音,確實覺得有點熟悉,特別是那股勁兒……一時又想不起來具體像誰。”他揉了揉太陽穴,似乎有些懊惱。
陳秋銘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拉開車門:“想不起來就別想了,天下之大,聲音相似的人多了去了,可能隻是某個瞬間的錯覺。好了,我得回去了,你也早點休息。”
張得民也不再糾結,幫他關好車門,對代駕師傅囑咐了一句:“師傅,麻煩送這位先生回龍城大學,開穩當點。”
“放心吧,老板。”代駕師傅熟練地啟動車子。
車子平穩地駛離泥屯山莊,融入盤山公路的夜色中。陳秋銘靠在舒適的後座椅背上,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模糊山影,並沒有多少睡意。他拿出手機,找到了王春雨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幾聲就被接起了,傳來王春雨清澈中帶著一絲慵懶的聲音:“喂,秋銘?聚會結束了嗎?”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溫柔。
“嗯,剛結束,在回去的路上了。”陳秋銘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放柔了,“小雨,睡了沒?”
“還沒呢,”王春雨輕聲說,語氣裏帶著一絲淡淡的依賴和嬌嗔,“你不給我報個平安,我怎麽睡得踏實啊。”
陳秋銘心裏一暖,嘴上卻故意逗她:“是嗎?什麽時候有這個規矩了,我咋不知道?”
“從現在開始就有了!”王春雨帶著笑意,卻用認真的口吻說,“陳秋銘先生,請你務必記住,你現在可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外出聚會,晚歸報備,這是基本義務!”
陳秋銘被她這番“宣告”逗樂了,連忙笑著認錯:“好吧好吧,王春雨女士,我記住了,我努力盡快適應這個新身份。”兩人隔著電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甜蜜的氣息仿佛能透過電波傳遞。
笑過之後,陳秋銘說起正事:“對了,剛才雲峰大哥給我打電話了,神神秘秘的,說他做了個夢夢到我了,邀請我們倆明天去他白家莊那兒一趟。怎麽樣?”
“雲峰大哥邀請我們?”王春雨的聲音帶著驚喜,“正好你最近不是為學校那些人事變動和派係鬥爭的事情煩心嗎?去跟雲峰大哥聊聊,他見識廣,說不定能幫你開解開解,豁然開朗呢。”
“我也是這麽想的,”陳秋銘讚同道,“不過他非說電話裏講不清,非要當麵說,搞得還挺玄乎。”
“那我們就明天去一探究竟唄。”王春雨語氣輕快。
“好,那明天早上我們一起去。”
……
第二天清晨,夏日的陽光早早地灑滿了龍城大學,空氣中還帶著一夜清涼後的舒爽。陳秋銘開著自己那輛半舊的小車,載著王春雨,駛出校門,朝著河西白家莊的方向開去。
車窗開著,清新的晨風灌入車內,吹拂著兩人的發絲。王春雨今天穿了一件鵝黃色的連衣裙,更顯得膚色白皙,氣質溫婉。她側過頭,看著陳秋銘專注開車的側臉,輕聲問道:“對了,你們昨天晚上聚會怎麽樣?大家都還好吧?”
陳秋銘目視前方,嘴角帶著輕鬆的笑意:“挺好的,大家酒喝得恰到好處,都盡興了,但又沒誰真的喝醉。主要是哥們幾個聚在一起,天南海北地聊聊天,那種感覺就很好。”
“那就好,”王春雨放心地點點頭,“大家最近事業都還順利嗎?”
“都處在上升期呢,”陳秋銘語氣中帶著為朋友高興的真誠,“汪錚的英語學校越來越國際化;裴廣達接了有影響力的案子,還上了新聞;李天帛在準備考選調;連劉譯陽的舞蹈班,也靠著學生比賽獲獎打出了名氣。看著他們都在自己的道路上穩步前進,我真心為他們感到高興。”
王春雨聽著,眼中流露出欣賞之色:“說實在的,秋銘,我能感覺到,你的這些朋友,雖然性格各異,但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重情重義,也有自己的追求和堅持。”
陳秋銘驕傲地笑了笑:“那當然了,這叫‘人以群分’嘛!”
王春雨狡黠地眨了眨眼,故意揶揄道:“你怎麽不說‘物以類聚’呢?”
陳秋銘立刻做出一副嫌棄的表情:“快算了吧!那聽起來好像我們都不是什麽好人似的,可不是什麽好詞!”
兩人對視一眼,再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車內充滿了歡快的氣氛。
車子駛離主幹道,拐進熟悉的鄉間小路。路兩旁是綠油油的農田和整齊的農家院落,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的芬芳。很快,那個掛著紅色燈籠的院門出現在眼前。車子停穩,陳秋銘和王春雨剛下車,就看到雲峰大哥已經笑嗬嗬地站在院門口等候了。他依舊是一身白色的棉麻太極服,精神矍鑠,眼神通透。
“秋銘!春雨!好久不見啊!”雲峰熱情地迎上來,聲音洪亮。
“雲峰大哥!”陳秋銘和王春雨異口同聲地打招呼。陳秋銘笑著回應:“是啊,距離上次來,一晃都兩個多月了吧?時間過得真快。”
雲峰指了指院子一角的柴火棚,裏麵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劈好的木柴,他帶著感慨和滿意說:“你看,上次你那幾個學生,林曉安、段雪平、李一澤他們,給我劈的柴,到現在還沒燒完呢!這幫小子,幹活是真實在!”
三人說笑著走進屋裏。堂屋的方桌上已經擺好了幾樣精致的家常小菜,還有一壺沏好的熱茶,散發著嫋嫋清香。陳秋銘很自然地幫王春雨脫下薄外套,仔細地掛在牆角的衣架上,又接過她手裏的包放好,動作熟練而體貼,全程透著一種無需言說的親昵。
雲峰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倆這一連串默契的互動,臉上露出了然和欣慰的笑容,他捋了捋並不存在的胡須,笑眯眯地開口:“我這兒……是不是應該恭喜你們二位了?”
王春雨臉頰微紅,卻落落大方地承認,眼中閃著幸福的光:“雲峰大哥,您就是厲害,眼光太毒了,一下子就看出來了。沒錯,我們……已經決定在一起了。”她說著,悄悄握住了陳秋銘的手。
陳秋銘也笑著點頭確認。
“好啊!這可真是太好了!”雲峰撫掌大笑,顯得非常開心,“我從第一次見你們倆站在一起,就覺得特別般配,一個沉穩有擔當,一個溫柔又聰慧。這下可終於在一起了,我真為你們感到高興!這叫有情人終成眷屬!”
說笑間,三人在桌邊坐下。陳秋銘給雲峰和自己倒上茶,又給王春雨倒了一杯溫水,然後迫不及待地切入正題:“雲峰大哥,您快別賣關子了,說說昨天到底夢見我什麽了?搞得那麽神秘,半夜三更打電話。”
提到夢境,雲峰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他端起茶杯,卻沒有立刻喝,目光變得有些悠遠,語氣也凝重起來:“秋銘啊,我做的這個夢……可不是什麽好夢。要不然,也不會心裏一驚,突然就醒過來,非要急著告訴你。”
陳秋銘看著他那認真的神色,也坐直了身體:“沒事,大哥,您說吧,是好是壞,我都聽著。”
王春雨也關切地望向雲峰。
雲峰沉吟了一下,仿佛在組織語言,緩緩說道:“我夢見……你在一片空曠的地方走著,具體是哪兒看不清,霧蒙蒙的。突然,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群形容猥瑣、麵目模糊的小人,他們也不說話,就是追著你,不停地咬你!你躲來躲去,顯得很狼狽……我就這麽急醒了。”
陳秋銘聽完,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反而鬆了口氣似的,笑了起來:“嗨!我當是什麽呢!就這啊?夢見被狗追被小人咬,這種夢不是很常見嗎?我還以為我在您夢裏是怎麽著了呢!”
雲峰卻絲毫沒有笑,他放下茶杯,目光銳利地看著陳秋銘,語氣異常嚴肅:“秋銘!你可千萬不要不當回事!有時候,夢是很靈的!尤其是我們這種老頭子做的夢,往往能映照出一些現實裏的氣運征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看到雲峰如此鄭重其事,王春雨也緊張起來,連忙問道:“雲峰大哥,那……按您說,這個夢是意味著什麽呢?”
雲峰轉向王春雨,又看了看陳秋銘,一字一頓地說:“這意味著,秋銘已經在現實中犯小人了!而且不是一兩個,是一群!這些小人躲在暗處,可能會用各種見不得光的手段來暗算你、詆毀你、給你使絆子!你接下來做事情,一定要格外謹慎小心,三思而後行!尤其是在人事複雜的環境裏,更要處處留心,千萬不能授人以柄!”
陳秋銘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他仔細回味著雲峰的話,又聯想到昨晚張得民透露的那些關於錢本一、朱構、邵良誌等人的信息,以及他們在龍城大學的布局,心中豁然開朗——雲峰大哥夢中那些“追著咬的小人”,不正是在現實中已經對自己形成合圍之勢的錢本一集團嗎?他們雖然現在還沒直接動手,但那無形的壓力和潛在的威脅,確實如同夢中的追逐一樣,已然存在。
他深吸了一口氣,神色變得認真起來,對雲峰點了點頭:“大哥,您的話我記住了。我會小心的。”
這時,陳秋銘心中忽然一動,想起了張得民提到的那個神秘的大伯張東寶,以及張得民覺得雲峰聲音耳熟的事情。他抱著一種試探的心理,看似隨意地問道:“雲峰大哥,您見識廣,人脈也熟。不知道……您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張東寶’的人?”
他問出這句話時,目光緊緊盯著雲峰的臉,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隻見雲峰端著茶杯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臉上閃過一絲極快、幾乎難以捕捉的愣怔,仿佛這個名字觸動了他某根隱秘的神經。但他隨即就恢複了自然,甚至帶著點恰到好處的茫然,反問道:“張東寶?誰啊?沒聽說過。”他搖了搖頭,語氣篤定,“我隻知道張東生,是你們那個長治集團的董事長,在龍城可是很有名的企業家。張東寶?沒印象。聽這名字,該不會是哪個想蹭張董事長熱度的遠房親戚或者冒充的吧?”他說著,還露出了一個略帶鄙夷的表情,仿佛對這個“蹭熱度”的名字很不以為然。
陳秋銘仔細觀察著他的反應,雲峰的表現可以說是天衣無縫,那份茫然和不屑都顯得十分自然。但他內心深處那種微妙的直覺,以及張得民那句“聲音耳熟”的疑惑,卻像一顆投入湖麵的小石子,留下了淡淡的漣漪。
他笑了笑,不再追問,順著雲峰的話說:“好吧,可能是我記錯了,或者確實是什麽無關緊要的人。來,大哥,春雨,別光說話了,嚐嚐您的手藝,這菜看著就香!”
他主動夾起一筷子菜,放到了雲峰的碗裏,也給王春雨夾了一些,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王春雨雖然覺得剛才那一瞬間的氣氛有點微妙,但見陳秋銘不再追問,也便笑著附和,誇讚起雲峰的廚藝。
小小的堂屋裏,重新充滿了飯菜的香氣和看似輕鬆的談笑聲。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三人身上,溫暖而祥和。但陳秋銘知道,雲峰的那個夢,以及關於“張東寶”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疑雲,已經如同窗外田埂邊悄然生長的藤蔓,悄悄纏繞在了他的心間。前方的路,看來注定不會平坦。他需要更加警惕,也更加堅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