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山雨來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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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的清晨,龍城大學在假期的餘韻中緩緩蘇醒。秋日的陽光帶著一絲清冷,透過法律係301辦公室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大片明亮卻缺乏溫度的光塊。空氣裏還殘留著周末的寂靜,隻有遠處隱約傳來的上課鈴聲,預示著新一周的忙碌即將開始。
陳秋銘像往常一樣,第一個來到了辦公室。他穿著一件熨燙平整的淺藍色襯衫,外麵罩著那件標誌性的立領夾克,灰白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他放下公文包,熟練地按下電腦主機電源,聽著風扇啟動時細微的嗡鳴。目光掃過窗台,那幾盆綠蘿和吊蘭因為七天無人照料,葉片邊緣微微有些發蔫,失去了往日的水靈。他拿起窗台下那個印著“龍城大學”字樣的塑料噴壺,走到洗手間接滿清水,細致地給每一盆植物澆上水,晶瑩的水珠在葉片上滾動,在晨光中折射出細碎的光芒,仿佛給這些沉默的生命注入了新的活力。做完這一切,他才在屬於自己的那張辦公桌前坐下,準備開始新一周的工作。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就被打破了。辦公室門被推開,翁斯桐腳步匆匆地走了進來,他眉頭緊鎖,臉上寫滿了焦慮和困惑,連平日裏一絲不苟的眼鏡都有些歪斜。
“小翁,怎麽了這是?一大早就愁眉苦臉的。”陳秋銘抬起頭,關切地問道。他注意到翁斯桐手裏緊緊攥著一個藍色的文件夾。
翁斯桐快步走到陳秋銘桌前,語氣急切:“銘哥,你看到江主任和潘主任了嗎?我這邊有個急需上報學工處的文件,今天就是最後截止日期了,必須他倆簽字才行!可我剛才去他們辦公室都敲過門了,都沒人!這也太不正常了!”
陳秋銘聞言,也微微蹙起了眉頭。他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指針清晰地指向八點二十。“不對啊,”他沉吟道,“正常這個時間,他們倆肯定都已經到崗了。江主任習慣早到,潘主任也從不遲到。沒聽說今天上午係裏或者學校要開什麽緊急會議啊。”一種微妙的不安感,像細小的藤蔓,開始悄然爬上他的心頭。
“就是啊!”翁斯桐急得直搓手,“我打了他們手機,江主任的沒人接,潘主任的幹脆關機了!真是活見鬼了!這可怎麽辦?學工處那邊催得緊,耽誤了上報,責任我可擔不起啊!”他年輕,資曆淺,最怕的就是在這種行政流程上出錯。
陳秋銘站起身,拍了拍翁斯桐的肩膀,試圖安撫他的情緒:“別急,小翁。肯定是有什麽突發狀況了。不然不會兩個人同時聯係不上,而且還不接電話。”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自己也未能完全確信的推測,“也許是學校臨時有什麽極其重要的、需要保密的事情,把他們叫去了?”
正當兩人猜測之際,陳秋銘放在桌麵上的手機響了起來,屏幕上跳動著“時麗雯”的名字。他按下接聽鍵:“喂,雯雯啊,什麽事?”
電話那頭傳來時麗雯帶著委屈和不滿的聲音,背景音裏似乎還有另一個女生小聲的爭辯:“老師,您在辦公室嗎?我和我們宿舍的王婕梅鬧了點不愉快,想找您評評理!她太過分了!”
陳秋銘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這些孩子,假期剛結束就給我出難題。但他語氣依舊平和:“你們啊,剛過完一個輕鬆的十一假期,第一天就不得安生,真是不讓我省心。”他話雖如此,卻並無責備之意,“不過沒事,有問題就解決,逃避不是辦法。你們兩個過來吧,我就在辦公室。”
放下電話,陳秋銘無奈地搖了搖頭,對翁斯桐苦笑道:“真是讓人犯愁,這幫‘神獸’歸籠第一天,就要開始整節目了。”他試圖用輕鬆的語氣驅散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的凝重。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座機電話驟然響起,尖銳的鈴聲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翁斯桐離得近,順手接了起來:“你好,這裏是法律係301辦公室。”
他聽了幾句,用手捂住話筒,轉向陳秋銘,臉上帶著一絲疑惑:“銘哥,找你的。”
陳秋銘點點頭,拿起自己桌上的分機電話:“你好,我是陳秋銘。”
聽筒裏傳來一個年輕但異常公式化的男聲:“陳秋銘老師你好,我是學院紀委辦公室的李民心。這邊請您現在過來一下,有些事情需要找您了解。”
李民心?陳秋銘對這個名字有點印象,是個剛考來紀委沒多久的年輕幹事。他下意識地以為是自己熟悉的紀委副書記盛莉找自己,畢竟過去因為偵查員的背景,他也曾去幫紀委處理過一些專業性較強的事務。
“是小李啊,”陳秋銘語氣如常,“是盛書記找我嗎?還是有什麽工作需要幫忙?”他一邊說著,一邊下意識地用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
電話那頭的李民心停頓了大概一秒鍾,聲音依舊平穩,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公事公辦:“您是說盛莉書記嗎?她已經調任圖書館館長了,現在不在紀委工作。是朱構書記通知我,讓您馬上過來一趟。”
朱構書記?馬上過來?
這幾個字像幾顆冰冷的石子,投入陳秋銘的心湖,漾開了一圈圈帶著寒意的漣漪。他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但聲音依舊保持著鎮定:“好的,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放下電話,聽筒與座機接觸發出“哢噠”一聲輕響,在突然變得異常安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陳秋銘沒有立刻起身,他坐在椅子上,目光投向窗外,看似平靜,內心卻已波濤暗湧。盛莉被調走了?這麽突然?而且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朱構親自點名讓他“馬上”過去,語氣如此急迫生硬……這絕非尋常的工作接洽或求助。結合江芸和潘禹會同時神秘“失聯”的狀況,一個清晰的、令人不安的推斷在他腦海中形成——他們倆,此刻極有可能已經在紀委那邊了。而自己,是下一個。
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感,瞬間籠罩了他。
“銘哥,怎麽了?誰的電話?”翁斯桐看著陳秋銘瞬間變得凝重起來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道。
陳秋銘沒有回答,因為他看到辦公室門口,時麗雯和王婕梅兩人前一後地走了進來。兩人都氣鼓鼓的,互相不看對方,顯然矛盾不小。
時麗雯一進來就迫不及待地開口,聲音帶著控訴:“老師!你可得給我們評評理!王婕梅她……”
“先別說了。”陳秋銘抬起手,打斷了她的話。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讓兩個女生瞬間噤聲。她們這才注意到陳老師的神色與往常不同,那是一種深沉的嚴肅,眼神銳利得讓人不敢直視。
“我現在要去行政樓辦點緊急事情。”陳秋銘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夾克外套利落地穿上,動作間帶著一種決斷的力量,“你們的事情,下午再說。現在,先回去上課,不要耽誤正事。”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時麗雯和王婕梅互相看了一眼,都被陳秋銘身上散發出的那種低氣壓震懾住了,不敢再多言,連忙低下頭,小聲應了句“是,老師”,便匆匆退出了辦公室。
……
與此同時,位於行政樓六樓,那間象征著紀律與權威的紀委書記辦公室內,氣氛更是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寬大的紅木辦公桌後,朱構穩穩地坐在高背皮質座椅上,他雙手交叉放在桌麵上,臉色平靜,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捉摸的笑意。他麵前的茶杯裏,嫋嫋升起一縷淡淡的白氣,茶香氤氳,卻絲毫無法驅散房間裏的緊張。
江芸和潘禹會並排坐在辦公桌前的兩張靠背椅上。江芸腰背挺得筆直,雙手緊緊抓著膝蓋上的皮包帶子,臉色因激動和難以置信而微微泛紅。潘禹會則顯得坐立不安,他手裏捏著幾頁紙,手指因為用力而關節發白,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目光死死地盯著紙上的內容,仿佛要將那幾行字看出洞來。
“這不可能!”江芸猛地抬起頭,聲音因為情緒激動而有些發顫,但語氣卻異常堅定,“朱書記,我絕不相信秋銘老師會做這樣的事情!我以我的人格和黨性擔保!陳秋銘同誌是什麽樣的人,我們共事這麽久,大家有目共睹!他或許性格耿直,說話做事不夠圓滑,容易得罪人,但要說他道德敗壞,做出這種……這種齷齪之事,我第一個不信!我認為這些事情肯定有蹊蹺,是有人在惡意誣告!”
潘禹會也深吸了一口氣,將手裏的材料“啪”地一聲拍在膝蓋上,抬起頭看向朱構。他的臉色複雜,交織著憤怒、困惑和一種被卷入漩渦的憋悶。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比平時沙啞了幾分:“朱書記,我……我承認,我和秋銘在工作上確實有很多分歧,管理理念不同,也經常因為班級管理、學生活動這些事吵架,有時候吵得還挺凶。但是!”
他加重了語氣,身體不自覺地前傾:“但是!要說他和女學生搞什麽不正當關係,還收受什麽管理服務對象的禮金,這打死我也不相信!這純屬胡說八道,栽贓陷害!”他指向材料上的某處,“你看這張所謂的‘親密照’,這兩個女學生我認識,是金葉子和祁淇,都是他們法律四班的班級幹部,平時工作接觸比較多,秋銘是對她們比較照顧,這我清楚,但那種照顧是老師對優秀學生的欣賞和愛護,絕不可能有什麽齷齪的心思!再說這個所謂的收受旅店老板禮金的事,更是無稽之談!秋銘是我們法律係的老師,他的管理服務對象是學生!一個校外的旅店老板,跟他八竿子打不著,給他送哪門子禮?他能給那個旅店老板辦什麽事?這不純屬胡鬧嘛!”
朱構耐心地聽著兩人的辯白,臉上那抹淡定的笑容始終未曾消失。他緩緩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小口,然後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掌控感:“江主任,潘主任,你們的心情,我非常理解。說實在的,我和秋銘老師也有過工作上的合作,對他的能力和為人,我個人也是比較欣賞的。我的心情,和你們是一樣的,從內心深處,是不願意相信這些事情是真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掃過桌上那兩份舉報材料,語氣陡然變得嚴肅起來:“但是,同誌們,我們要尊重事實,要講證據啊。這兩份舉報信,雖然是匿名的,但舉報內容寫得是有鼻子有眼,邏輯清晰,細節詳盡。尤其是,”他用手指重重地點了點材料,“這上麵連具體的時間、地點、人物都列舉得清清楚楚,甚至還有照片、有錄音作為佐證。這……就不容我們視而不見,不能不引起我們高度重視了。我們紀委的工作,就是要對每一條線索負責,對每一位同誌負責,既要懲治違紀,也不能冤枉好人。請你們過來,就是讓你們知道這件事情,陳秋銘同誌現在作為被舉報對象,我們要對他開展調查。作為學校黨委委員、紀委書記,同時又是法律係聯係領導,為了避免因為工作影響調查進展,我要求你們立即對他采取組織措施,停止他的工作,等調查結束再說。”
就在這時,朱構辦公桌上的內部電話響了起來,打破了房間內僵持的氣氛。他按下免提鍵。
“朱書記,陳秋銘老師已經到了。”是李民心的聲音。
朱構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仿佛等待的魚兒終於咬鉤。他對著話筒,語氣平穩地命令道:“好,小李,你帶陳秋銘老師去一樓談話室。我馬上過去。”
“哢。”電話掛斷。
“你們二位先回去吧,把我的要求落實好。”朱構從容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裝領帶,目光掃過臉色更加難看的江芸和潘禹會。
山雨,已然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