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山雨來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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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城大學南區行政樓,這座象征著校園權力核心的建築,在周一的早晨顯得格外肅穆而靜謐。陽光透過高大的玻璃門廳,卻似乎驅不散彌漫在空氣裏的某種無形壓力。一樓的走廊深處,一間不起眼的房間門口,李民心——那位年輕的紀委幹事——停住了腳步。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那扇與其他辦公室木門截然不同的、厚重的灰色防盜門。
    “陳老師,請進。”李民心的聲音保持著刻板的禮貌,但眼神卻避免與陳秋銘直接接觸。
    陳秋銘邁步而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瞬間將房間內的景象盡收眼底。這是一間標準的紀委談話室。內部牆麵和天花板全部覆蓋著淺灰色的軟質材料,吸音,也消除了所有堅硬的反射麵。房間中央,一張固定在地麵的桌子,同樣是圓角設計,包裹著軟性材質。桌子後麵放著兩把椅子,而對麵,則孤零零地放置著一把同樣的軟包椅子,正對著桌後的位置。角落裏有一個小小的、沒有門的衛生間,同樣做了全麵的軟包處理。整個空間壓抑、隔音,沒有任何尖銳的棱角,所有細節都指向一個明確的目的——防止被談話對象做出任何極端的、傷害自身的舉動。
    偵查員出身的陳秋銘,對這一切再熟悉不過了。他曾無數次以調查者的身份踏入類似甚至更森嚴的房間,沉穩地坐在桌後,審視著對麵的各色人物。而今天,角色對調,他成了那個需要坐在對麵椅子上,接受審視和詢問的人。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在他心底一閃而過,有荒謬,有警惕,更有一種被卷入陰謀漩渦的冰冷預感。他麵上不動聲色,平靜地走到那張孤立的椅子前,從容坐下。手機在進門時已被李民心按照規定收走,此刻的他,暫時與外界斷絕了聯係。
    很快,門外傳來腳步聲,朱構推門走了進來,反手將厚重的防盜門“哢噠”一聲關上並反鎖,徹底隔絕了內外。房間裏隻剩下他們三人,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幾分。
    朱構走到桌後,在李民心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公式化親和與居高臨下審視的表情。“秋銘老師,請坐。”他仿佛才看到陳秋銘已經坐下,重複了一句客套話,語氣平穩,“我們又見麵了。”
    陳秋銘身體微微後靠,倚在柔軟的椅背上,雙手自然地放在膝蓋上,臉上甚至浮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近乎調侃的笑意:“朱書記,咱們學校紀委的談話室,裝修得很標準嘛。”他的聲音在軟包牆壁的吸音作用下,顯得有些低沉,卻清晰無比。
    朱構的眉梢幾不可察地挑動了一下,似乎沒料到陳秋銘開口第一句竟是評價環境。他很快恢複如常,嘴角扯出一個弧度:“是啊,完全是按照省裏規定的最高標準裝修的。陳老師也不是外行了,這些流程和規格,你該懂才對。”他話裏有話,目光帶著探究,投向陳秋銘,仿佛想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慌亂。
    陳秋銘迎著他的目光,非但沒有回避,反而點了點頭,煞有介事地說:“規格是夠標準了。不過,我提一個改進意見。”
    “哦?”朱構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了,心底甚至升起一絲荒謬感。他身體微微前傾,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好啊,陳老師經驗豐富,給我們指導指導吧,我們也好改進工作。”他倒要看看,這個陳秋銘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陳秋銘伸手指了指朱構麵前桌麵上放著的一支普通黑色簽字筆,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討論辦公用品采購:“別的都很專業,就是你桌子上的這支簽字筆,不夠專業。”
    朱構下意識地拿起那支筆,在手裏轉動了一下,沒看出什麽特別:“這筆怎麽了?就是普通的辦公用筆。”
    “問題就在這‘普通’二字上。”陳秋銘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像他當年審視物證一樣盯著那支筆,“紀委談話室裏的簽字筆,按理說,應該做成那種大圓頭、細筆尖,或者幹脆就是按壓式、筆尖可以縮回去的安全型號。否則,像你手上這種普通的簽字筆,筆尖鋒利,萬一被調查人情緒激動,在簽字的時候,突然拿起來,一下子紮進自己手腕上的橈動脈或者尺動脈……後果不堪設想。這,可是有先例的。”
    他的話音不高,卻在寂靜的軟包房間裏清晰地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小錘子,敲在在場另外兩人的心上。李民心明顯怔了一下,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裏的記錄本和筆。朱構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他拿著那支筆,放也不是,拿著也不是,仿佛那突然變成了一塊燙手的山芋。他深深看了陳秋銘一眼,眼神裏混雜著驚愕、審視,還有一絲被戳破專業疏漏的慍怒,但很快被他強行壓下。
    他幹笑了兩聲,將筆輕輕放在桌上,語氣恢複了之前的“從容”:“嗬嗬,到底是老偵查員出身,經驗就是豐富。陳老師的意見非常寶貴,我記下了,回頭一定馬上整改,更換所有談話室的書寫工具。”他刻意在“老偵查員”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陳秋銘隻是微微笑了笑,沒有再說話,那笑容裏包含的東西太多——有對過往職業的自矜,有對眼下處境的洞悉,更有一種“我知道你們在玩什麽把戲”的淡然。
    短暫的插曲過後,朱構清了清嗓子,將話題拉回正軌,臉色也重新變得嚴肅起來:“陳老師,相信以你的經驗和智慧,也明白我們今天請你過來,是因為什麽。”他頓了頓,觀察著陳秋銘的反應,“我們紀委,接到了關於你的匿名舉報。”
    陳秋銘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嘴角的弧度都未曾改變,隻是輕輕點了點頭,仿佛在說“果然如此”。這平靜的反應,讓朱構心裏有些沒底。
    朱構繼續道:“舉報內容,一共涉及兩件事。”他伸出兩根手指,“第一件事,是舉報你與女學生關係不正當,存在有違師風師德的行為。第二件事,是舉報你利用職務之便,收受管理服務對象的禮金。”
    陳秋銘心裏瞬間雪亮。果然是有人處心積慮要搞垮自己。和女學生不正當關係?收受禮金?這兩項罪名,無論哪一項坐實,都足以讓他身敗名裂,徹底離開教師崗位。他心底冷笑,麵上卻依舊保持著那副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再次點了點頭,示意朱構繼續。
    “那我們先說第一件事。”朱構從李民心手裏接過一個透明的塑料文件袋,從裏麵抽出幾張彩色打印的照片,推到桌子對麵,“匿名舉報人稱,你多次帶女學生外出吃飯飲酒,接受宴請,並且與她們存在不正當關係。這裏,有照片作為證據。”
    李民心起身,將那一小疊照片拿起,走到陳秋銘麵前,遞到他手中。
    陳秋銘接過照片,低頭仔細看去。照片明顯是偷拍的角度,像素不算很高,但足以看清人物的麵容和動作。畫麵中,正是金葉子和祁淇兩個女孩。一張是金葉子正笑著往他麵前的杯子裏倒入深色的液體;一張是祁淇舉著杯子,似乎在和他碰杯,兩人臉上都帶著笑容;還有幾張是她們湊在他身邊說話,姿態顯得很親近。照片的背景,正是“雒城人家”那個用鏤空雕花木窗隔開的包間。由於拍攝角度和液體顏色的緣故,杯中的飲料看起來確實與紅酒或啤酒頗為相似。這幾張精心挑選出來的瞬間,通過特定的構圖,刻意營造出一種師生之間界限模糊、舉止親昵甚至曖昧的氛圍。
    陳秋銘的目光掃過照片上自己穿的衣服,以及金葉子、祁淇那熟悉的發型和衣著,立刻精準地回憶起——這是國慶假期前,9月28日周六晚上,在“雒城人家”的那次聚餐。當時在場的,明明還有典晨陽、林曉安、段雪平、蔣子軒四個男生!但所有這些照片,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他們的身影,隻將焦點集中在他和兩個女生之間。拍攝者顯然是躲在包間外,通過鏤空牆壁的縫隙進行偷拍的。
    用心何其險惡!陳秋銘心中怒意翻湧,但多年的職業素養讓他將這些情緒死死壓住,沒有在臉上流露出分毫。他甚至還用手指輕輕彈了彈照片的邊緣,仿佛在評價拍攝技術。
    看完所有照片,陳秋銘抬起頭,依舊麵帶微笑,沉默地看著朱構,等待著他的下文。
    朱構被他這過分鎮定的態度弄得有些不適,他敲了敲桌子,語氣加重:“陳老師,現在,請你對照片所反映的情況,做出解釋。”
    陳秋銘這才不疾不徐地開口,聲音平穩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朱書記,這些照片拍攝於9月28日,周六晚上。情況並非如舉報信所言。那天,我和學生蔣子軒外出理發,之後被班上的其他學生邀請,參加了他們在‘雒城人家’的聚餐。請注意,不是我帶他們去,而是我被邀請。當時在場的,除了我,還有六名學生,分別是法律四班的典晨陽、林曉安、段雪平、蔣子軒,以及照片上的金葉子和祁淇。”
    他條理清晰,時間、地點、人物,交代得明明白白。
    “至於飲酒,”陳秋銘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當晚我們滴酒未沾,所有人喝的都是果汁和茶飲。杯中的深色液體是酸梅湯和可樂。所謂‘接受宴請’也不成立,那頓飯最終是由我來結的賬。這一點,在場的所有學生,以及飯店的收銀記錄,都可以證明。”
    他頓了頓,目光直視朱構,語氣帶著一種凜然的正氣:“最後,關於舉報信中最惡毒的指控——我與兩位女同學關係不正當,這純屬子虛烏有,是對我和我的學生人格的汙蔑!僅憑幾張刻意選擇角度、斷章取義的照片,就想構陷一名教師的清白,朱書記,您覺得這可信嗎?”
    朱構聽著陳秋銘邏輯嚴密、論理充分的辯解,臉上那公式化的表情有些維持不住。他沉吟了片刻,說道:“陳老師,你的解釋我聽到了。不過,我們辦案講究證據鏈完整。你提到的這些在場學生,我們需要逐一核實。”
    他轉向李民心:“民心,你立刻去安排,分別找典晨陽、林曉安、段雪平、蔣子軒這四位同學談話,核實陳老師所說的時間、地點、參與人員以及是否飲酒、誰結賬等情況。要快,單獨談,做好記錄。”
    “是,朱書記。”李民心立刻起身,拿起記錄本快步走了出去。但很快又回來了,朝著朱構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安排完畢。
    朱構繼續對陳秋銘說:“好,第一件事我們先放在這裏,等待核實結果。現在我們說第二件事。”
    他的表情變得更加嚴肅,甚至帶著一絲“我看你這回怎麽解釋”的意味:“第二件事,是舉報你收受了‘春竹旅館’老板李小柱的禮金,金額是人民幣兩萬元。時間是10月4日下午4點左右,地點就在你的宿舍,龍城大學法律係男寢211房間。並且,舉報人提供了錄音作為證據。”
    他示意了一下桌上一個小型的錄音播放設備,李民心按下了播放鍵。
    一陣細微的電流聲後,錄音開始播放,音質不算特別清晰,帶有一些環境雜音,但對話內容可以聽清:
    一個略顯拘謹和討好的男聲(李小柱):“秋銘,你看你,老同學大老遠來一趟,也沒帶什麽好東西。這是……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都是咱們老家那邊的土特產,粉條、木耳什麽的,不值錢的,你就收下了吧。”
    接著是陳秋銘的聲音,聽起來比較平和:“好吧,老同學,你大老遠拿來,我就不跟你推脫了,謝謝你了。不過禮尚往來,我這還有點月餅,中秋時候朋友送的,品質還不錯,你拿回去嚐嚐。”
    李小柱:“這……這不好吧?我來給你送東西,還拿你東西回去……”
    陳秋銘:“哎,你必須收下!要不然,你的這些東西,我也不要了。”
    李小柱(似乎猶豫了一下):“好吧好吧,那……那就謝謝老同學了。”
    錄音到此戛然而止。
    朱構關掉錄音,目光灼灼地看向陳秋銘:“陳老師,這段錄音,你怎麽解釋?裏麵的對話,是你和李小柱吧?他口口聲聲說的‘心意’,真的隻是土特產嗎?那兩萬元禮金,你又作何解釋?”
    陳秋銘聽完錄音,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銳利。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聲音沉穩而有力:“朱書記,這件事,確實有。對話是我和李小柱,時間地點也基本吻合。但是!”
    他加重了語氣,目光毫不避讓地與朱構對視:“他當時送給我的,確確實實隻有一編織袋的粉條和木耳!根本沒有什麽兩萬元禮金!這一點,我可以對我所說的每一個字負責!而我回贈給他的,是一盒品牌月餅,市場價值在三百元左右,遠遠超過他送我的那些土特產的價值。至於他為什麽自稱是‘春竹旅館’的老板,我完全不知情!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他隻是在龍城打工。我和他之間,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管理與服務關係,他根本不是我的管理服務對象!”
    朱構身體前傾,緊逼一步:“空口無憑。你說他送的是土特產,現在東西在哪?”
    陳秋銘毫不猶豫地回答,語氣斬釘截鐵:“就在我211宿舍,床底下放著。那個灰色的編織袋,原封未動。你們現在就可以派人跟我去取,當場驗證!”
    談話室內的氣氛,在這一刻繃緊到了極點。真相與誣陷,就在那一袋尚未驗明正身的“土特產”之間,激烈地碰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