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山雨來時(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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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律係301辦公室。午後的陽光斜射進來,將窗台上那幾盆剛澆過水的綠蘿葉片照得近乎透明,邊緣還掛著未幹的水珠,折射出細碎的光暈。陳秋銘站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目光緩緩掃過這個他工作了一段時間的地方,此刻卻透著一股物是人非的預感和離別的清冷。
    他想起早上時麗雯和王婕梅的爭執,那仿佛是另一個時空的事情。他拿出手機,找到時麗雯的號碼撥了過去,聲音盡量保持平穩:“雯雯,你和王婕梅來辦公室一趟吧,我回來了。”
    放下電話,他沉吟片刻。時麗雯和王婕梅都與鄭燚交好,這種女生宿舍裏的小摩擦、小情緒,有時候同齡人、尤其是像鄭燚這樣有威信、有辦法的學生幹部去調解,效果可能比他這個老師直接介入更好,也能給鄭燚更多鍛煉的機會。他拿起手機,給鄭燚發了條簡短的消息:「愛徒,來辦公室一下,有點小事。」
    鄭燚的回複幾乎瞬間就到了,隻有一個詞:「收到,師傅。」幹脆利落,如同她一貫的風格。
    很快,辦公室門被推開,時麗雯和王婕梅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兩人臉上都還帶著未消的怨氣,互相不看對方,刻意保持著距離。
    “怎麽回事啊?說說吧。”陳秋銘拉過兩把椅子讓她們坐下,自己則靠在桌沿,試圖讓氣氛輕鬆一些。
    時麗雯抬起頭,臉上帶著關切,剛想開口:“老師,我聽說您……”
    陳秋銘立刻抬手,溫和卻堅定地打斷了她:“我的事,你先別管。”他的聲音很平靜,但眼神裏有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先說你們的事。抓緊時間,我給你們處理掉。不然……晚了可能就不是我來處理了。”他的話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和預告,像一片陰雲悄然掠過心頭。
    時麗雯愣了一下,顯然沒完全理解“不是我來處理”的深意,但看到陳秋銘不容置疑的表情,隻好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氣鼓鼓地開始控訴:“老師,王婕梅在我們宿舍是上鋪!她總是往地上扔垃圾!紙巾屑、零食包裝袋什麽的!我是宿舍長,我說她她還不服,還跟我吵架!”她越說越氣,臉頰都漲紅了。
    王婕梅立刻不甘示弱地反駁,語速飛快:“對啊!我就是不服!我在上鋪啊老師!難道我有點垃圾,還要特意爬下來,扔到垃圾桶裏,然後再吭哧吭哧爬上去嗎?多累啊!一次兩次行,天天這樣誰受得了!”
    “那你也不能隨地扔垃圾啊!”時麗雯提高了音量,“宿舍是大家的地方,要是人人都像你這樣,宿舍成什麽了?垃圾堆嗎?”
    “我也盡量往垃圾桶方向扔了!”王婕梅梗著脖子,“但是有時候扔不準,掉在外麵了,那也不能全怪我吧!地又不是不能掃!”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眼看又要吵起來。就在這時,辦公室門被輕輕敲響,隨即推開,鄭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紮著利落的馬尾,戴著那副黑金絲圓框眼鏡,眼神清澈而冷靜,她的到來仿佛瞬間給這間充滿火藥味的辦公室注入了一股鎮定劑。
    “怎麽回事?”鄭燚的目光掃過爭執的兩人,最後落在陳秋銘身上。
    陳秋銘像是看到了救星,心裏鬆了口氣,對鄭燚說道:“愛徒,你來得正好。”他指了指時麗雯和王婕梅,“她們宿舍的一點小矛盾,關於垃圾處理的問題。你帶她們兩個去班級教室處理一下吧,我這邊……還有點別的事要忙。”他刻意強調了“別的事”,相信鄭燚能明白他的處境。
    鄭燚心領神會,沒有任何多餘的疑問,隻是點了點頭,語氣平穩地對時麗雯和王婕梅說:“走吧,我們去教室說,別影響老師工作。”她的聲音自帶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時麗雯和王婕梅互相瞪了一眼,雖然不情願,但還是跟著鄭燚出去了。看著她們離開的背影,陳秋銘心中稍安,有鄭燚在,這點小問題肯定能妥善解決。
    他轉過身,開始著手整理自己的辦公桌。抽屜裏的教案、文件、筆記本;筆筒裏幾支常用的筆;窗台上那盆他特意從泥屯山莊帶回來、自己精心養護的小型盆景……每一件物品都帶著這段時間的記憶。他動作不快,卻很有條理,將屬於個人的東西一一歸類,放進一個準備好的紙箱裏。他希望自己的離開是安靜而迅速的,最好是在學生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他不想看到四班那些孩子們傷感、激動甚至可能出現的抗議場麵,那對誰都沒有好處,隻會讓局麵更加複雜,也違背了他希望他們平穩成長的初衷。
    剛收拾得差不多,手機屏幕接連亮起,是金葉子、祁淇、典晨陽他們發來的消息。
    「銘哥!到底怎麽回事?外麵傳得太難聽了!」——金葉子的語氣帶著焦急和憤怒。
    「銘哥你沒事吧?我們相信你!」——祁淇後麵跟了一串哭泣和擁抱的表情。
    「銘哥,需要我們做什麽嗎?我們都可以作證!」——典晨陽的信息簡潔而堅定。
    陳秋銘默默地看著這些充滿關切和信任的文字,手指在屏幕上方停留了很久,內心暖流與酸楚交織。但他最終,一條都沒有回複。現在任何回應都可能被曲解,任何接觸都可能成為新的“證據”。沉默,是他此刻能給予他們最好的保護,也是對自己處境最理性的應對。
    過了一會兒,鄭燚回來了,她輕輕帶上門,走到陳秋銘身邊。
    “師傅,問題解決了。”她的聲音依舊平靜,“我讓王婕梅在上鋪床邊掛了個小垃圾袋,暫時存放垃圾,等她下來的時候再統一扔掉。時麗雯也同意幫忙監督提醒。她們兩個現在已經沒事了,您不用擔心。”
    陳秋銘點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略帶疲憊的笑容:“好,處理得很好。我就知道,交給你肯定沒問題。”他繼續著手上的整理工作。
    鄭燚看著他已經裝了大半的紙箱,以及桌上明顯空蕩起來的區域,眼神黯淡了一下,輕聲問道:“師傅,您這是……要走了嗎?”
    陳秋銘的動作頓了頓,沒有抬頭,聲音低沉:“還沒正式通知,但我估計……快了。外麵的事情,你應該都聽說了吧?”
    “嗯。”鄭燚輕輕應了一聲,走上前,默默地幫著他把幾本書摞好,放進箱子裏,“我聽說了。金葉子和祁淇急得不行,在外麵直轉圈。現在謠言傳得……已經沒法聽了,各種添油加醋,不堪入耳。”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冷靜和睿智,“她們想來找您,都被我攔住了。我說,這種敏感的時候,你們私下接觸,那不是正好給那些躲在暗處的人遞刀子和話柄嗎?我告訴她們,如果真想幫銘哥,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保持冷靜和淡定。不要主動去找銘哥,不要去找任何人理論,也不要聽信和傳播那些謠言。就像平時一樣,該上課上課,該學習學習。無論發生什麽,都要相信銘哥一定能處理好。”
    陳秋銘終於抬起頭,看向鄭燚,目光中充滿了激賞和深深的感動,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愧是我的愛徒兼軍師。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我想對她們說的,也是我現在最希望他們做的。”在這種眾叛親離、汙濁纏身的時刻,能有這樣一個完全理解自己、甚至能精準執行自己意圖的學生,是何其幸運。
    就在這時,辦公室門被推開,翁斯桐探進頭來,臉上帶著匆忙和一絲不安:“銘哥!走,開會去,係裏緊急會議,有急事!”
    陳秋銘心裏明鏡似的,知道該來的終於來了。他放下手裏的東西,對鄭燚說道:“我先走了。”他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鄭燚,特別叮囑道:“對了,愛徒,你告訴男生那邊,典晨陽、林曉安他們幾個當事人,這段時間也盡量和我回避一下,不要有任何接觸。另外……”他頓了頓,聲音裏蘊含了極其複雜的情緒,有決絕,有不舍,更有深深的囑托,“替我……向全班同學告別。讓他們別擔心我,我沒事。好好的。”
    鄭燚重重地點了點頭,鏡片後的眼睛有些濕潤,但她努力克製著,隻回了一個字:“好。”
    法律係的小會議室內,氣氛凝重得如同結冰。江芸、潘禹會、婁越都已經坐在那裏,翁斯桐和陳秋銘最後走進來,默默坐下。陳秋銘看著江芸緊抿的嘴唇、潘禹會躲閃的眼神、婁越擔憂的表情,以及翁斯桐坐立不安的樣子,心裏那最後一絲不確定也消失了。他反而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
    不等江芸那艱難的開場白,陳秋銘率先開口了,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會議室裏顯得異常清晰和平靜:“江主任,潘主任,你們就直接宣布吧。我都有心理準備,不用擔心我,我完全接受組織的任何安排。”
    他這番主動,反而讓江芸更加難受。她眼圈微微發紅,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勉強用盡可能平穩的、公事公辦的語調開口,聲音卻依然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根據……根據學校實際工作需要,經……經學校研究決定,陳秋銘老師,從即日起,從法律係調動到圖書館工作。保留……保留原有科長級幹部待遇。”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完最後一句,仿佛這是她能為陳秋銘爭取到的、最後一點微不足道的保障。
    潘禹會接著開口,他的聲音沙啞,眼神始終看著桌麵,不敢與陳秋銘對視:“經過係裏研究決定,法律四班……暫時由我……負責管理。”他說得異常艱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這個他曾經或許暗自期待過的結果,此刻卻讓他感受不到絲毫喜悅,隻有沉重的負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憋悶。
    婁越和翁斯桐早已知道結果,此刻也隻能用充滿擔憂、不舍和無奈的眼神默默地看著陳秋銘。
    就在這時,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盛莉。她穿著一身得體的職業裝,臉上帶著溫和而從容的笑容。
    江芸立刻條件反射般地站起身:“盛書記!”
    盛莉笑著擺擺手,語氣輕鬆地糾正道:“哎,江主任,叫什麽盛書記嘛!我早就去圖書館當館長了,身份轉變要快!”她目光轉向陳秋銘,笑容更加親切,“我這次來啊,是專門來接我們圖書館的新同事,秋銘老師回去的!這樣的人才,你們法律係留不住,那可就得便宜我們圖書館咯!”她的話說得圓滑而自然,既接過了尷尬的場麵,又巧妙地給了陳秋銘一個台階,衝淡了調動本身帶來的負麵色彩。
    陳秋銘站起身,對著江芸、潘禹會、婁越和翁斯桐,鄭重地鞠了一躬,語氣真誠而坦然:“謝謝江主任,潘主任,還有婁老師,小翁,謝謝各位同事這段時間以來的照顧、支持和包容。我暫時先去圖書館工作了,以後……有機會再見。”
    他沒有再多說什麽,也沒有流露出任何委屈或憤怒,隻是平靜地走到了盛莉身邊。
    盛莉對著法律係的幾位同事笑了笑,點了點頭,便和陳秋銘一起轉身,走出了小會議室,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處。
    會議室內,一片沉寂。
    江芸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再也控製不住,眼淚瞬間湧了出來,她趕緊別過頭去,用手背飛快地擦掉。潘禹會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目光空洞地望著門口,心裏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他曾經視陳秋銘為挑戰他權威的刺頭,處處與之針鋒相對,可當這個人真的以這樣一種方式離開時,他感受到的不是勝利,而是巨大的失落和一種……兔死狐悲的淒涼。婁越和翁斯桐也默默歎息著,301辦公室,從此不會再有一個頭發灰白、眼神銳利、時而嚴肅時而又會和學生開玩笑的陳老師了。
    一場風暴,似乎以一種看似平靜的方式,暫時告一段落。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波瀾,或許才剛剛開始。而法律四班的天空,在他們銘哥離開的那一刻,已然陰雲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