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山雨來時(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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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兩點整,龍城大學南區行政樓六樓的小會議室。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學校的權力核心——七位黨委成員——已然就座。黨委書記胡國華端坐主位。他的左側,依次是校長董富貴、紀委書記朱構、副校長蘇琪。右側,則是副書記何雙勝、副校長延武剛、龍興校區項目開發指揮部總指揮邵良誌。
在會議桌後方靠牆的邊桌,校辦主任方之問正襟危坐,麵前攤開記錄本,兩名年輕的校辦幹部悄無聲息地穿梭,負責添茶倒水等會務保障,動作輕緩,生怕驚擾了這高層的決策。
匯報席上,紀委調查室主任肖仁剛剛結束了他關於對陳秋銘初步調查情況的匯報。他的聲音平板無波,盡量客觀地陳述了“女學生關係”和“收受禮金”兩件事的現有證據與調查困境,但字裏行間,依然能讓人感受到某種未竟的指向性。
會議室裏陷入了一片短暫的寂靜,隻有空調係統發出低沉的運行聲。
胡國華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目光緩緩掃過在座的每一位同僚,打破了沉默,聲音沉穩而清晰:“今天臨時召集這次黨委會,議題隻有一個,就是專門研究一下關於法律係陳秋銘老師受到匿名舉報的事情。情況,肖仁同誌已經匯報了。大家都很忙,我們就開門見山,研究一下,這件事該如何處理。都說說意見吧。”
他的話音剛落,延武剛便第一個開口,他性子比較直,語氣中也帶著明顯的不以為然:“胡書記,董校長,各位同誌。剛才肖仁同誌的匯報,我已經仔細聽了。既然這兩項舉報,目前看來都沒有確鑿證據能夠查實,所謂‘女學生’一事純屬捕風捉影,‘收受禮金’也缺乏關鍵證據鏈。那我看,這件事完全可以到此為止了!應該立即澄清事實,恢複陳秋銘老師的名譽!不能讓我們的一位優秀教師,蒙受這種不白之冤!”他說得有些激動,手指在桌麵上點了點。
朱構立刻接口,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臉上帶著一種“忠於職守”的嚴謹表情,語氣卻帶著針鋒相對的反駁:“延校長,您這話恐怕有失偏頗。我們紀委辦案,講究的是嚴謹和徹底。現在的情況是,雖然沒有查實,但同樣也沒有完全查否啊!尤其是那張銀行卡,確確實實是從他收受的物品中發現的,這本身就是重大疑點!調查還有很大的空間和餘地。如果我們現在貿然就給陳秋銘恢複名譽,萬一,我是說萬一,後續調查取得了突破性進展,查實了問題,那時候我們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學校的威信何在?紀委的嚴肅性何在?”他將問題的嚴重性瞬間拔高到了維護組織權威的層麵。
蘇琪語氣相對平和:“我同意朱書記的看法。這件事影響不小,倉促下結論確實不妥。既然還有疑點,那就應該繼續深入調查,等水落石出,有了最終結論再說。這也是對陳秋銘同誌本人負責嘛。”
邵良誌清了清嗓子,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憂心忡忡:“蘇校長說的在理,但恐怕我們不能隻考慮調查本身啊。你們知道現在外麵的輿論已經傳成什麽樣子了嗎?說什麽的都有!而且越傳越邪乎!已經在一定範圍內引起了不好的反響!如果我們現在隻是對外說‘還在調查中’,這種模糊的表態,很難平息輿論,也很難讓群眾信服啊!我們必須盡快給外界一個明確的態度和說法!”他巧妙地將“輿論壓力”作為了推動議程的籌碼。
何雙勝對“輿論”一詞頗為敏感,但看法卻與邵良誌相左,他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絲無奈:“良誌同誌提到的輿論,我也有所耳聞。但我們要清醒地認識到,這些所謂的輿論,很多都是一些不明真相的‘吃瓜群眾’在捕風捉影、添油加醋!難道就因為這些毫無根據的謠言,我們就要急於給一位同誌定性嗎?這豈不是正中了那些別有用心之人的下懷?”他目光銳利地掃了一眼邵良誌和朱構。
邵良誌似乎早就料到會有人這麽說,他立刻辯解道:“何書記,我並不是說現在就要給陳秋銘定性。但是,麵對當前的局麵,我們校黨委必須擺出一個明確的、負責任的姿態來!要給關注此事的學生、教職工,甚至社會層麵一個交代!”
“姿態?什麽姿態?”胡國華適時地追問,將話題引向深入。
邵良誌身體前傾,語速加快,顯然早有腹稿:“胡書記,我認為,在當前調查尚未徹底完結,而輿論壓力較大的情況下,我們可以先暫停陳秋銘同誌的班主任職務,同時將他暫時調離法律係教學崗位,安排到一個不直接接觸學生的部門,比如圖書館。這樣一方麵可以平息物議,顯示我們對此事的重視和對師風師德要求的嚴格;另一方麵,也便於我們後續更不受幹擾地開展調查工作。等他本人的問題徹底查清之後,再做最終安排。”這一招“調虎離山”外加“冷卻處理”,看似穩妥,實則狠辣,一旦調動形成,再想回來就難了。
胡國華不置可否,目光再次掃視全場:“對於良誌同誌的這個提議,大家的意見呢?”
校長董富貴率先表態,聲音洪亮而簡短:“我同意。”他一向主張嚴格管理,對於任何可能影響學校聲譽的事情,寧可信其有。
蘇琪和朱構幾乎同時開口:“沒意見。”
何雙勝沉吟了一下,似乎想反駁,但看到大勢已定,也隻能無奈地歎了口氣:“我也沒意見。”
延武剛臉色更加難看,他梗著脖子,還想做最後的爭取:“就算要調動,也要顧及陳秋銘老師的個人名譽!不能搞得像他真犯了多大錯誤一樣!可以說是因為工作需要進行的正常崗位調整!”
胡國華看著爭論的雙方,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了兩下,仿佛下了最後的決斷:“好了,既然大多數同誌意見一致,那麽就這麽初步定了。鑒於目前的情況,暫停陳秋銘同誌法律係班主任職務,調離教學崗位,具體工作由……”
就在這時,校辦主任方之問拿著一個無聲震動的手機,快步從邊桌走到胡國華身邊,俯身低語了幾句。
胡國華眉頭一皺,臉上露出一絲被打斷的不悅,擺了擺手,聲音不大卻帶著威嚴:“開會呢!什麽電話?讓他晚點再打過來,或者你處理一下。”
方之問臉上露出一絲為難,再次壓低聲音,但這次,他的話語卻清晰地傳入了離得近的幾位領導耳中:“胡書記,是……是長治集團監事會副主席、紀委書記蔡建原同誌的電話。”
“蔡主席?”胡國華臉上的不悅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驚訝和凝重。他立刻站起身,對著與會的眾人做了個“稍等”的手勢,“大家稍等一下,我接個重要電話。”說完,便拿著手機,快步走出了會議室。
會議室裏的氣氛,因為這個小插曲而變得更加微妙和詭異。幾位黨委成員麵麵相覷,交換著疑惑的眼神。集團紀委的蔡建原主席,怎麽會在這個時候直接把電話打到黨委會上來?而且偏偏是關於陳秋銘的事情?
朱構的心裏更是“咯噔”一下,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邵良誌的眉頭也微微皺起,剛才的“勝券在握”似乎出現了一絲裂痕。
大約過了五六分鍾,胡國華重新推門走了進來。他的臉色已經恢複了平靜,但眼神卻比出去之前深邃了許多。他坐回主位,目光環視一圈,沒有任何鋪墊,直接宣布:
“剛剛接到集團紀委蔡建原主席的電話通知。”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塊巨石,“關於陳秋銘同誌被匿名舉報一事,集團紀委決定提級調查!從現在起,我們學校紀委停止一切相關調查工作,所有線索、證據、材料,包括剛才肖仁同誌匯報的所有內容,立刻整理封存,全部移交給集團紀委!朱構同誌,你親自負責,確保一份不落,準時移交!學校這邊,任何人不得再幹預此事!”
“什麽?!”朱構幾乎失聲叫了出來,他猛地站起身,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胡書記!這……這不合程序啊!陳秋銘他隻是我們學校的一個普通教師,連中層幹部都不是!按照管理權限,根本夠不上集團紀委提級調查的標準!這……這太不合常理了!”他試圖用規則進行最後的抵抗。
胡國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絕對權威:“朱構同誌!我們是長治集團的下屬單位,必須無條件服從上級的決定!沒有什麽合不合常理的!執行命令!”他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
朱構的臉瞬間變得慘白,他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但在胡國華那極具壓迫感的目光下,最終像一隻泄了氣的皮球,頹然坐回了椅子上,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是,照辦。”他心裏如同明鏡一般——這肯定是張家人發力了!隻有他們,才有能量讓集團紀委為了一個普通教師如此興師動眾!但他不確定是張家的誰,是張得慧、張得民姐弟,還是張東生董事長,或者其他更厲害的人物。
……
黨委會結束後,胡國華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早已在此等候的江芸和潘禹會立刻站了起來,兩人臉上都帶著焦急和憂慮。
“胡書記!”江芸迫不及待地開口,“黨委會研究得怎麽樣了?秋銘他……”
胡國華示意他們坐下,自己則走到寬大的辦公桌後坐下,語氣平和地宣布了黨委會的“初步決定”:“江主任,潘主任,經過學校領導班子會議研究,決定暫停陳秋銘老師的法律係班主任職務,並調到圖書館工作。相關的文件,明天會正式下發。你們法律係,要盡快做好工作交接和學生的安撫工作,確保平穩過渡。”
“什麽?!”江芸瞬間激動起來,她再次站起身,聲音因為情緒激動而有些發顫,“胡書記!我還是那句話!我敢用我的黨性和職務為陳秋銘擔保!他絕對不會做那些齷齪的事情!這分明是有人惡意陷害!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把他調走,還是調去圖書館,這……這讓他以後還怎麽在學校立足?這會徹底毀了他的!我堅決不同意!”這位一向沉穩幹練的女主任,此刻為了保護下屬,顯露出了罕見的激動。
更令人意外的是,潘禹會也緊跟著站了起來,他臉色漲紅,語氣激動,甚至帶著一點結巴:“胡……胡書記!我……我也敢擔保!說秋銘那些事情,絕對是子虛烏有!是潑髒水!是,我是和秋銘有很多分歧,管理理念不同,也經常吵架,甚至……甚至我確實不太喜歡他那種有時候過於較真、不給我麵子的勁兒!”
他用力揮了一下手,仿佛要驅散什麽,繼續說道:“但是!我對陳秋銘的黨性和人品,是絕對相信的!我們兩個,那是工作上的分歧,是‘公仇’!個人之間,沒有任何私怨!相反,很多時候,我心裏還是很欣賞這個年輕人的!別的不說,就說他那股子對工作的投入勁兒,對學生那種掏心掏肺、恨不得把心都扒出來的好,我潘禹會捫心自問,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他那樣!我們法律係,乃至整個龍城大學,像他這樣全身心撲在學生身上的老師,有幾個?現在,就因為幾句莫須有的舉報,就要把這樣一位優秀的教師從我們係調走?我……我感情上接受不了!我也不同意!”他這番擲地有聲的話,完全出乎了胡國華的意料。
胡國華看著眼前這一對平日裏因為陳秋銘沒少鬧矛盾的主任,此刻卻為了同一個下屬如此激動地辯護,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竟然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他指著潘禹會,搖了搖頭:“好你個老潘啊!你們倆這還真是……吵出感情來了?一個拚命擔保,一個雖然不滿但堅決維護,有意思,真有意思!”
江芸卻沒心情笑,她急切地道:“胡書記!您怎麽還笑呢!您不是和秋銘也很熟悉嗎?您難道也相信他會做出那種事情來?”
胡國華收斂了笑容,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腹部,臉上露出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緩緩說道:“我當然知道秋銘是被冤枉的。這一點,我從未懷疑過。”
他看著江芸和潘禹會疑惑不解的眼神,不再賣關子:“你們放心,這件事,已經用不著我們學校來處理了。就在剛才的黨委會上,集團紀委蔡建原主席親自來電,決定對陳秋銘被舉報一事,提級調查!”
“提級調查?”江芸和潘禹會都吃了一驚。
“沒錯。”胡國華點點頭,“所以,學校的調動決定,實際上已經作廢了。後續的一切,都由集團紀委接手。你們覺得,集團紀委會查不清這點事情嗎?”
他頓了頓,看著兩人逐漸放鬆下來的表情,意味深長地補充道:“而且,你們也不要太小看了陳秋銘。這小子,是能做大事的人,心理素質一流。這點風浪,打不垮他,他也不會接受不了。你們把心放回肚子裏。”
潘禹會似乎想到了什麽,試探著問:“胡書記,是……是張得慧總經理,或者張得民董事介入了嗎?”
胡國華笑著搖了搖頭,語氣帶著一絲更深的意味:“再往上。”
“再往上?”江芸和潘禹會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難道是……張東生董事長?”
胡國華依然淡定地笑著,再次搖了搖頭,輕輕吐出三個字:“再往上。”
“再往上?!”江芸和潘禹會幾乎異口同聲地驚呼出來,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張東生董事長已經是長治集團的最高領導了,再往上……那是什麽層麵?兩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比的震撼和茫然。
胡國華沒有再解釋,隻是那高深莫測的笑容,仿佛在暗示著,在這盤看似凶險的棋局背後,真正的執棋者,其目光所及之處,遠非他們所能想象。陳秋銘這個名字,所牽扯出的,或許不僅僅是龍城大學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