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選修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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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陽光,失去了夏日的那份酷烈,變得溫馴而通透,如同稀釋了的蜂蜜,緩緩流淌進圖書館607辦公室。新的一天開始,這間象征著身份與責任的獨立辦公室,已然沾染上主人特有的氣息——淡淡的普洱茶香,混合著舊書卷和打印文件的特有味道。
陳秋銘比平時到得更早一些。他脫下那件常穿的淺藍色立領夾克,仔細掛好在門後的衣帽架上,隻穿著一件熨帖的深藍色襯衫,更顯得肩線挺拔。他沒有立刻投入到那些等待批閱的文件或需要簽字的報告中,而是先從隨身攜帶的黑色皮質公文包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用軟布包裹好的物件。
他走到寬大的實木辦公桌前,輕輕拂去桌麵並不存在的微塵,這才解開軟布,露出了裏麵的東西——一個精致的木質相框。相框裏,正是昨天下午在北區學生活動中心,由叢亮抓拍的那張冠軍合影。照片上,他和金葉子並肩站立,胸前金燦燦的獎牌在燈光下熠熠生輝。他自己臉上帶著溫和而略顯疲憊的笑容,那是曆經腦力激蕩後的釋然與欣慰。而他的目光,此刻卻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膠著在身旁那個女孩的臉上。
照片中的金葉子,笑得無比燦爛,眼睛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嘴角上揚的弧度充滿了青春的活力與毫無保留的喜悅。她微微側身,姿態自然地靠近他,那種發自內心的依賴與驕傲,幾乎要衝破相紙的束縛。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恰好落在相框的玻璃麵上,映得金葉子的笑容仿佛在發光。陳秋銘拿起桌上備用的眼鏡布,又仔細地、一遍遍地擦拭著相框的玻璃麵,特別是金葉子的臉龐那一塊,動作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照片中定格的美好。他的眼神專注而深邃,嘴角不自覺地牽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柔和弧度,那是一種混雜著驕傲、欣慰,或許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深入剖析的、複雜難言的溫柔。
正當他沉浸在這片刻的寧靜與私密的欣賞中時,辦公室門被“哐當”一聲大大咧咧地推開了,連敲門聲都省了。能如此不拘小節的,整個圖書館也就隻有李炬了。
“秋銘!你來了!我就知道你來了!”李炬人還沒完全進來,她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就先充斥了整個房間。她今天依舊穿著那件似乎永遠也洗不幹淨的格子襯衫,袖口上赫然沾著一塊新的、疑似醬汁的汙漬,頭發也有些亂蓬蓬的,臉上帶著風風火火的神色。
陳秋銘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打斷了思緒,下意識地想把相框收起來,但已經來不及了。他隻好將相框稍稍往電腦顯示器旁邊挪了挪,試圖不那麽顯眼,然後抬起頭,臉上擠出一點無奈的笑容:“炬姐,早啊。”
“早什麽早!”李炬幾步走到辦公桌對麵,也不客氣,雙手撐著桌麵,就開始了他慣常的、缺乏邏輯但信息量巨大的絮叨,“我跟你說,我今天早上可倒黴了!送我那個小祖宗去上學,你知道吧,就實驗小學那個路口,平時這個點根本不堵,結果今天,好家夥,堵得那叫一個水泄不通!為什麽堵車?嘿!前麵倆車,咣當,親上了!就為搶那兩三秒鍾,得,全趴窩了!我就在那兒幹耗了足足二十分鍾!眼看就要遲到了,給我急的……”
李炬喋喋不休,手舞足蹈地描述著早高峰的慘狀和她內心的焦灼。陳秋銘雖然表麵上“嗯”、“啊”、“是嗎”地應和著,眼神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向電腦旁那個小小的相框,飄向照片裏那個笑容明媚的女孩。李炬的嘮叨仿佛成了背景音,他的心神似乎有一大半還停留在那張定格的笑臉上。
好不容易,李炬把自己堵車的曆險記講述完畢,長長舒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她拍了拍手提包,準備轉身去隔壁找安河橋繼續嘮嗑,目光卻無意間掃過了陳秋銘桌上那個顯然被精心擺放的相框,以及陳秋銘那明顯心不在焉、依舊盯著照片的眼神。
強烈的好奇心立刻壓過了去隔壁串門的念頭。李炬“咦”了一聲,敏捷迅猛地探過半個身子,一把將那個相框撈在了手裏。
“喲!這誰啊?看著眼熟……”李炬把相框湊到眼前,眯著眼睛仔細打量,手指還無意識地在玻璃上劃拉著,留下幾道模糊的指印,“這不是那誰……那誰誰誰,來著?噢噢噢!對了!黃葉子!”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陳秋銘的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一把將相框從李炬手裏奪了回來,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他心疼地檢查了一下相框邊角,確認沒有磕碰,又趕緊用袖子擦了擦被李炬摸過的玻璃麵,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悅和糾正:“什麽黃葉子!是金葉子!金——子——的——金!”他刻意加重了“金”字的讀音。
“對對對!金葉子,金葉子!”李炬渾不在意地擺擺手,仿佛名字的顏色無關緊要,“反正顏色差不多嘛!金子是黃的,樹葉好多也是黃的……我這記性!”她嘿嘿笑了兩聲,目光在陳秋銘緊張護著相框的動作和他臉上那未消的慍色上轉了轉,似乎品出了點不一樣的味道,“嗨,我想起來了!就法律係那小姑娘嘛!挺有性格的那個!她可不是誰都看得上的,我的意思是,很有主意的一個孩子,脾氣估計也挺倔,但是人挺好,挺實在。”
陳秋銘聽著李炬對金葉子的評價,雖然用詞粗糙,但大意不差,臉色這才緩和了一些。他小心翼翼地將相框重新擺回原位,確保它處於一個既醒目又不易被碰到的最佳位置,目光再次落在金葉子的笑臉上,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種近乎炫耀的意味,喃喃道:“她當然好了……要不然,我怎麽會這麽……”他頓了頓,似乎一時找不到最恰當的詞,最終化作一聲輕歎,手指無意識地虛點著照片,“你看,你看她笑得多開心,多自信,多……美。”
最後那個“美”字,他說得很輕,幾乎含在喉嚨裏,但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和欣賞。
李炬看著陳秋銘這副模樣,像是發現了什麽新大陸,促狹地擠了擠眼睛,拖長了音調:“行——行——行——,美吧你就!你就可勁兒美吧!我看你啊,對著這照片都能樂半天!”她揶揄完,也不再逗留,哈哈笑著,心滿意足地離開了607辦公室。
房間裏重新恢複了安靜。陳秋銘無奈地搖了搖頭,對李炬這種性格也早已習慣。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照片上,看著金葉子那毫無陰霾的笑容,仿佛連帶著昨天比賽時那種並肩作戰、心意相通的暖意,也重新回到了心間。
這時,門外響起了幾下克製而清晰的敲門聲。
“請進。”陳秋銘收斂心神,坐直了身體。
門被輕輕推開,幹事張明玉走了進來。她今天穿著一身得體的職業裝,手裏拿著一個文件夾,臉上帶著恭敬而幹練的笑容:“陳主任,早上好。打擾您一下,向您匯報一下選修課的情況。”
“明玉啊,早,坐下說。”陳秋銘指了指對麵的椅子。
張明玉依言坐下,將文件夾打開,條理清晰地匯報:“陳主任,您申報的《中國近現代史專題》選修課,目前在校學生的選課階段已經結束。係統數據顯示,您的課程非常受歡迎,共有來自全校各院係的270名學生選擇,課程容量全部選滿,一個空位都沒有了。詳細的選課學生名單我已經整理好,發到您的郵箱了,您可以隨時查看。”
“270人?”陳秋銘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這個數字遠超他的預期。他原本以為曆史類課程在龍城大學這種偏重政法、經濟的學校裏會比較冷門。“這麽多人……那我們館裏的小教室肯定坐不下了。”
“是的,陳主任。”張明玉點頭確認,“我們圖書館隻有幾間用於內部培訓或小型會議的小教室,最大也就容納四五十人。所以,按照慣例,需要協調使用其他院係的大型教室。綜合科那邊已經提前為您協調好了,安排在經管學院教學樓的505階梯教室。那間教室是標準的大階梯教室,容納300人不成問題,設備和環境都很好。”
“經管學院……”陳秋銘在腦中回憶著校園布局,“我記得是在心理谘詢中心西側那邊是吧?”
“沒錯,就是那裏。”張明玉肯定道,“雖然地理位置劃分上屬於北區,但實際上離西區很近。下午上課之前,我會提前過去幫您把電腦、投影儀這些多媒體設備都調試好,課件也會預先打開,您放心就是了。”
陳秋銘滿意地點點頭:“好的,我明白了。辛苦你了,明玉。既要處理中心的日常業務工作,還要額外兼顧給我當教學秘書的雜事。”
張明玉連忙站起身,語氣真誠:“陳主任您太客氣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能跟著您學習,是我的榮幸。您有事隨時叫我就行。”
送走張明玉,陳秋銘打開電腦,登錄郵箱,點開了那份選課學生名單。長長的列表滾動著,果然如同張明玉所說,涵蓋了全校幾乎各個院係,文理工科都有,但仔細看去,還是以曆史係、馬克思主義學院、中文係等文科專業的學生為主力軍。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在名單中搜尋著,掠過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卻沒有找到他最想看到的那幾個——法律四班的學生,一個都沒有。
他心裏掠過一絲淡淡的、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的失落,隨即又釋然了。那些孩子們,也許本身對曆史也並不那麽感興趣吧。他這樣想著,關掉了名單,開始專注地準備下午的講課內容。
……
下午一點剛過,陳秋銘便拿著準備好的教案和U盤,提前走向經管學院教學樓。秋日的陽光暖融融的,校園裏的銀杏樹葉已經開始泛黃,景色宜人。他走到505階梯教室門口時,離上課還有二十多分鍾。
推開厚重的隔音門,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愣住了,腳步也停滯在門口。
他知道選課人數是270人,也知道505教室能容納300人,理論上應該還有空位。但他萬萬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會是這樣的場麵——
不僅所有的固定座椅上早已座無虛席,就連兩條寬闊的過道上,也密密麻麻地坐滿了學生!他們有的自己帶了可折疊的小馬紮,有的幹脆就坐在鋪了書本或椅墊的冰涼台階上,甚至教室最後方的空地上,也三三兩兩地站著人。整個教室被塞得滿滿當當,水泄不通,空氣裏彌漫著年輕身體聚集帶來的溫熱氣息和低聲交談的嗡嗡聲。
而更讓他心髒猛地一縮的是,他在那擠在過道和台階上的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無數張無比熟悉、此刻正齊刷刷望向他的臉龐——法律四班的學生們!典晨陽、林曉安、段雪平、祁淇、顏心心、苗婉婷……幾乎一個不落!他們有的坐在自帶的小墊子上,有的幹脆席地而坐,臉上都帶著一種混合著興奮、期待和惡作劇得逞般的笑容看著他。
就在這時,鄭燚從靠近講台的人群中站了起來,快步走到還有些發懵的陳秋銘麵前。她今天依舊紮著利落的馬尾,眼鏡後的眼神清澈而帶著笑意。
“師傅!”鄭燚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咱們班同學,基本都來了!就為了……蹭您的課!”她特意強調了“蹭”這個字。
陳秋銘回過神來,眉頭微蹙,下意識地低聲問道:“不對啊,鄭燚。我上午仔細看過選課學生名冊,裏麵……沒有我們班任何一個同學的名字。”他的語氣帶著困惑,也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期盼落空後的細微失落。
鄭燚聞言,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和了然,解釋道:“師傅,您不知道。潘主任那邊通知選課的時候,通知得太晚了。等我們係的學生登錄係統,稍微熱門一點、有意思一點的課早就被搶光了,就剩下些像‘急救常識’、‘中藥滋補與養生’之類……沒什麽人選的課了。”她說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笑。
陳秋銘心想,這些估計就是孟文桂和她的同事們被逼無奈開的那些課了。
鄭燚繼續道,聲音壓低了些,卻更加清晰:“但是,同學們知道這學期有您開的選修課,都特別想聽。所以,大家就自發地來了,當個蹭課的‘編外學生’。”她回頭看了一眼身後那些殷切望著陳秋銘的同學們,轉回頭,眼神真摯,“大家就是……就是想看到您。看到您站在講台上的樣子,看到您就高興,就開心。”
這番話,像一股溫熱的暖流,瞬間湧遍了陳秋銘的全身,衝散了他心中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失落,隻剩下滿滿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感動。他看著那一張張年輕而真摯的麵孔,看著他們寧願擠在過道裏、坐在冰冷的地上也要求聽他的課,喉嚨竟有些微微發哽。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翻湧的心緒,重重地點了點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好吧……來了就好,來了就好。找個地方……坐下吧,要上課了。”
他走到講台後,張明玉已經將一切準備就緒。投影幕布上,顯示著《中國近現代史專題》的課件封麵。他放下教案,調整了一下麥克風,目光緩緩掃過台下這水泄不通、遠超預期的“學生們”。他的目光在與法律四班同學們相遇時,微微停頓,傳遞著無聲的感謝與溫暖。
教室裏漸漸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陳秋銘清了清嗓子,沉穩而清晰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遍了教室的每一個角落:
“同學們,下午好。我們現在開始上課。”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而專注,仿佛穿越了時空的迷霧,
“公元1840年,鴉片戰爭的炮火,轟開了古老中國封閉的大門……從此,中國進入了充滿屈辱、抗爭與探索的近代史……”
他娓娓道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天然的穿透力和引人入勝的磁性。課件上的文字和圖片隨著他的講述不斷切換,勾勒出那段風雲激蕩的歲月。
而台下,法律四班的同學們,一個個坐得筆直,哪怕是坐在台階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講台上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們聽得異常認真,或許是因為這段曆史本身足夠吸引人,或許是因為陳秋銘的講述足夠精彩,但更可能的是,他們隻是想多看看他——看看他們銘哥站在講台上,揮灑自如、眼神發光的模樣。看著他那灰白的頭發在講台的燈光下顯得愈發醒目,看著他沉穩的手勢,聽著他熟悉的聲音再次係統地為他們傳授知識,那種久違的、安心的、被引領的感覺,又重新回到了他們心間。
陽光透過階梯教室高大的窗戶,照亮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也照亮了每一張專注而年輕的臉龐。陳秋銘在講台上侃侃而談,目光偶爾掠過台下,與那些熟悉的目光相遇,心中一片寧靜與充實。這一刻,身份的轉變、辦公室的搬遷、級別的提升,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依然站在這裏,以另一種形式,陪伴著他們成長。而他們,也用這種最直接、最熱烈的方式,回應著他的付出與堅守。
這不僅僅是一堂曆史選修課,更是一場闊別已久的精神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