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帷幕之後
字數:7924 加入書籤
清晨的陽光尚未展現出全部的威力,隻是慵懶地將淡金色的光芒塗抹在教工公寓802室的窗欞上。房間裏彌漫著睡眠特有的沉靜氣息,陳秋銘深陷在柔軟的枕頭裏,眉頭微微蹙起,似乎正沉浸在某個紛繁複雜的夢境中。夢裏,他似乎還在核對那些無窮無盡的綜測分數,金葉子焦急的臉龐和黎曉知那張婚禮請柬交替閃現……
就在這時,一陣執著而清脆的手機鈴聲,像一根冰冷的針,猝然刺破了夢境的薄膜。陳秋銘猛地驚醒,心髒在胸腔裏不規則地跳動著。他掙紮著從被子裏伸出手,在床頭櫃上摸索著,終於抓到了那個嗡嗡震動、屏幕閃爍不停的手機。眯著惺忪的睡眼,他看清來電顯示是“張明玉”。
“喂,明玉啊……”他按下接聽鍵,聲音沙啞而含糊,帶著濃重的睡意,“這麽早找我……什麽事?”他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窗外,天光已經大亮,但直覺告訴他,時間應該還早。
電話那頭傳來張明玉清晰而略帶急切的聲音:“陳主任,抱歉這麽早打擾您。我看您這個時間還沒到辦公室,怕您耽誤了重要的事情,所以趕緊打電話叫您一下。”
“耽誤事?”陳秋銘的大腦還處於半休眠狀態,像一團漿糊,他努力集中精神,“今天……有什麽特別重要的安排嗎?我日程表上……”他一邊說著,一邊試圖在混沌的記憶裏搜索。
“陳主任,您忘了嗎?”張明玉的語氣帶著提醒,“今天是學校的校慶日啊!上午九點半,在學校大禮堂有一個隆重的校慶紀念大會,要求全體教職工正裝出席。而且,下午兩點,集團領導和學校領導還要一起參觀校史館呢!這可是我們檔案管理中心的重頭戲!”
如同被一道閃電劈中,陳秋銘瞬間徹底清醒過來!睡意蕩然無存,他猛地從床上坐起身,額角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校慶日!我的天!”他低呼一聲,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臉上寫滿了懊惱,“我怎麽把這麽重要的事情給忘了!”他立刻轉頭看向床頭櫃上的電子鬧鍾,紅色的數字清晰地顯示著——09:07!
“你看看我!”陳秋銘對著電話,語氣充滿了自責,“昨天幫金葉子核算她們班的綜測成績,一直弄到後半夜兩點多才睡,腦袋都是木的,一下子就沒按時起床,鬧鍾響了都沒聽見!”他飛快地掀開被子下床,“這樣吧明玉,我馬上收拾一下,直接趕去大禮堂,就不繞路去辦公室了。”
“好的,陳主任。”張明玉應道,“那我先去大禮堂那邊等您,幫您找好位置。”
掛了電話,陳秋銘像上了發條一樣衝進洗手間。冰冷的水拍在臉上,驅散了最後一絲困倦。他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完畢,打開衣櫃,取出那套學校統一定製的、隻有在重要場合才要求穿著的藏青色西服工裝。西服熨燙得筆挺,沒有絲毫褶皺。他一絲不苟地穿上襯衫,打好深紅色的領帶,最後套上西服外套。對著鏡子,他仔細整理著衣領和袖口,然後將那枚象征著龍城大學教職工身份的、冰涼的鐵製校徽,鄭重地別在右胸口上方,又將刻有他工號的另一枚鐵製胸牌別在左胸。鏡子裏的人,瞬間從居家的慵懶狀態,切換成了沉穩幹練的學校中層幹部形象。
他甚至來不及喝口水,拿起手機和鑰匙,便匆匆出門,一路小跑著直奔位於校園中心區域的大禮堂。
趕到金碧輝煌的大禮堂時,門口已經顯得冷清,隻有零星幾個遲到的教職工正快步走入。張明玉果然等在門口,她今天也穿著正式的職業套裝,看到陳秋銘,立刻迎了上來,手裏還拿著一個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的小蛋糕。
“陳主任,您來了!”張明玉將小蛋糕遞過來,臉上帶著體貼的笑容,“您還沒吃早飯吧?先把這個吃了,墊墊肚子,不然一上午開會該難受了。”
陳秋銘心裏一暖,接過還帶著些許溫度的小蛋糕,真誠地道謝:“謝謝你了,明玉,還是你想得周到。”他確實感到胃裏空落落的。
“您快進去吧,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張明玉引著陳秋銘穿過略顯空曠的入口大廳,走進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禮堂內部。
大禮堂內,莊嚴肅穆。穹頂高闊,華燈綻放,巨大的紅色橫幅懸掛在主席台後方,上麵寫著“熱烈慶祝龍城大學建校三十周年”。台下,黑壓壓地坐滿了身著正裝的教職工和學生代表,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盛大節日特有的、混合著期待與正式的氛圍。
張明玉將陳秋銘引到第五排靠近中間的一個空位上坐下,這個位置視野開闊,能清晰地看到主席台。陳秋銘剛坐下,就發現身邊坐著的正是盛莉。她也穿著藏青色女式西服套裙,頭發盤得一絲不苟,顯得格外精神。
“盛姐。”陳秋銘低聲打了個招呼。
盛莉轉過頭,看到他,微微點了點頭,眼神裏帶著一絲“你總算來了”的意味。
就在這時,雄壯激昂的《迎賓曲》在大禮堂裏奏響,回蕩在每一個角落。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主席台上。隻見幕布緩緩拉開,一行人氣度不凡地魚貫而出,依次在鋪著紅色絨布的主席台就座。
陳秋銘的目光迅速掃過台上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麵孔:張東生、張得慧、蔡建原、張得民,然後是學校這邊的胡國華、董富貴、蘇琪、延武剛……
他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身體微微前傾,湊近身邊的盛莉,用極低的聲音耳語道:“盛姐,這不對啊……集團那邊的副總經理錢本一,按理說這種場合他應該出席才對。還有我們學校的朱構書記和邵良誌委員呢?這麽重要的校慶大會,他們不該缺席啊……”
盛莉目不斜視地看著主席台,嘴唇幾乎不動,聲音細微卻清晰地傳入陳秋銘耳中:“我聽到一些風聲,朱構和邵良誌……已經失聯了。錢本一的情況還不清楚,有人說他們已經被上麵帶走調查了,也有人說聽到風聲提前跑路了,反正是出事了,而且不是小事。”
陳秋銘的心猛地一沉。盛莉的話印證了他剛才在路上閃過的不安預感。他不由得聯想到前幾天在《龍城經濟報》上看到的那條簡訊——退隱多年的張東寶先生意外現身集團總部。一個驚人的猜想在他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難不成……這位集團的“太上皇”這次突然出山,就是為了雷霆萬鈞地處理錢本一這一夥人?那麽,之前針對自己的那場誣告風暴,恐怕也隻是這龐大冰山露出的一角罷了。
台上,何雙勝副書記擔任大會主持人。他調整了一下話筒,用洪亮而莊重的聲音宣布:“同誌們,請安靜!下麵我宣布,慶祝龍城大學成立三十周年紀念大會,現在開始!”
台下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首先,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出席今天大會的各位領導……”何雙勝開始逐一介紹主席台上的領導:“長治集團董事長張東生,副董事長、總經理張得慧,監事會副主席蔡建原,董事張得民,學校黨委書記胡國華,校長董富貴,副校長蘇琪……”
每念到一個名字,台下都響起相應的掌聲。當介紹到延武剛副校長兼任龍興校區項目開發指揮部總指揮時,陳秋銘和盛莉交換了一個了然的眼神——延武剛果然已經接替了邵良誌的職務。
“……讓我們再次以熱烈的掌聲,對各位領導的到來表示衷心的感謝和熱烈的歡迎!”何雙勝的介紹結束,台下掌聲雷動。
陳秋銘另一側坐著的安河橋也湊過來,壓低聲音好奇地問:“秋銘,我之前聽說張東寶先生複出了,怎麽這次這麽重要的活動,他沒來呢?”
陳秋銘心中也是一動。是啊,雲峰大哥,或者說張東寶先生,他既然已經出手整頓集團,為何不在這樣一個公開場合亮相,以穩定人心呢?而且,他的真實身份,也到了該在自己麵前正式揭曉的時候了吧?他隱隱感覺到,今天或許會發生些什麽。
大會按部就班地進行著。胡國華書記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回顧了學校三十年崢嶸歲月,展望了未來發展藍圖。接著,張東生董事長代表集團致辭,表達了對龍城大學的全力支持與殷切期望。
大會在雄壯的校歌聲中落下帷幕。人群開始有序退場。
陳秋銘隨著人流剛走出大禮堂門口,正準備和盛莉、安河橋他們一起回圖書館,一個聲音卻在他身後響起:
“秋銘!”
他回頭一看,叫住他的正是張得慧。她臉上帶著淡淡的、似乎洞悉一切的笑容。
“慧姐。”陳秋銘停下腳步,等她走上前。
張得慧走到他身邊,與他並肩沿著禮堂前的林蔭路慢慢走著,避開喧鬧的人流。她看了看四周,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我就知道,以你的敏銳,肯定能看出今天會場上的不尋常。”
陳秋銘點點頭,神色凝重:“是有些蹊蹺。錢副總,還有朱書記、邵委員他們……”
“你放心吧。”張得慧打斷他的話,語氣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從容,“錢本一已經被拿下了,朱構和邵良誌也都被控製起來了。集團紀委和相關部門聯合行動,速度很快。他們把你被誣陷的事情,全都撂了,簽字畫押,承認是受人指使,故意構陷。目前正在深挖他們其他的違法犯罪事項呢。”
盡管早有猜測,但親耳從張得慧這裏得到證實,陳秋銘還是感到一陣心潮澎湃。那場曾經讓他身陷泥潭、被迫離開法律係的風波,原來背後果然有著如此肮髒的交易!一股鬱結已久的濁氣,仿佛瞬間吐了出來。
“是嗎……那可太好了!”陳秋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既是憤怒,更是沉冤得雪的激動,“這些壞家夥,終究是逃不掉法律的製裁!”
“是啊。”張得慧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起來,這次能這麽快扭轉局麵,還多虧了我大伯。”
陳秋銘心中一動:“我聽說……張東寶先生也出山了?”
“沒錯。”張得慧肯定道,“就是我大伯親自出麵主持的這件事情。要不是他老人家果斷拍板,力排眾議,我爸……唉,他有時候還是念及舊情,對錢本一那邊有些下不去手。”她輕輕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對父輩的複雜情感,也透露出集團高層鬥爭的激烈與微妙。
就在這時,張得民也從後麵趕了上來,拍了拍陳秋銘的肩膀,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爽朗,但眼神裏多了幾分鄭重:“秋銘,我老爸找你,在那邊。”他指了指不遠處一棵大樹下,張東生董事長正和蔡建原站在一起,低聲交談著。
陳秋銘對張得慧點了點頭,便跟著張得民走了過去。
走到張東生麵前,陳秋銘停下腳步,恭敬地微微鞠了一躬:“張董事長好,蔡主席好。”
張東生轉過身,他那張飽經風霜卻依舊銳利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伸出手用力握了握陳秋銘的手:“秋銘啊,我們又見麵了。你的事情,建原都跟我詳細匯報過了,委屈你了。我就知道,你這小子,肯定是被人冤枉的!”他的話語帶著長輩的關切和不容置疑的信任。
陳秋銘心裏湧起一股暖流,連忙說道:“謝謝張董事長,謝謝您對我的信任和理解。”
蔡建原也笑著接口道:“秋銘啊,下午集團和學校領導還要一起去參觀校史館,我可是聽說了,那裏現在是你小子在負責打理,搞得有聲有色!那可是你的‘地盤’了,下午可得好好給我們展示展示!”
陳秋銘信心十足地回應:“張董事長,蔡主席,你們放心吧,校史館我們一定準備好,絕不會讓領導和各位來賓失望!”
……
下午兩點,陽光正好。修繕一新的校史館在秋日陽光下顯得格外古樸莊重。盛莉、陳秋銘早已帶領著檔案中心的幹事白楊,以及精心挑選出來的誌願者學生——吳語然、蘇星晚、馮欣鈺、韓靜等人,在門口列隊迎候。所有人都穿著整潔的服裝,精神飽滿,麵帶微笑。
張東生、張得慧、蔡建原、張得民等集團領導,在胡國華、董富貴等學校領導的簇擁下,準時來到了校史館門口。場麵隆重而熱鬧,記者們的相機快門聲不絕於耳。
就在眾人準備步入館內時,一陣低沉而威嚴的汽車引擎聲由遠及近。一輛線條流暢、氣度不凡的黑色勞斯萊斯轎車,悄無聲息地滑行過來,穩穩地停在了校史館門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車門被司機恭敬地打開,一位老者緩緩探身,走了下來。他身穿一件深紫色的中式唐裝,麵料華貴,繡著暗紋,手中拄著一根光潤的紫檀木拐杖。他身形清瘦,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雖然年事已高,但腰板依舊挺直,眼神開闔之間,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睿智與不怒自威的氣度。
他的目光越過人群,直接落在了站在迎候隊伍最前方的陳秋銘身上,臉上露出了溫和而帶著一絲戲謔的笑容,聲音洪亮而清晰:
“秋銘老弟,怎麽,換了身行頭,站在這裏,就不認識我這個老哥哥了?”
陳秋銘在看清老者麵容的瞬間,瞳孔猛地收縮,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呼吸都為之一滯!他幾乎是不敢置信地向前走了兩步,仔細端詳著那張無比熟悉、此刻卻帶著完全不同身份光環的臉龐。
“雲峰大哥……?”他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隨即立刻意識到場合不對,連忙改口,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有些走調,“啊不對!是……張東寶先生!”
來人,正是他在新州結識的忘年交,化名“雲峰”與他品茶論道、在他最困頓時刻暗中施以援手的——長治集團創始人、最大股東,張東寶!
“哈哈哈哈!”張東寶發出一陣爽朗而暢快的大笑,笑聲在安靜的館前廣場上回蕩,仿佛積鬱已久的某種情緒終於得以釋放,“不錯!這是我第一次,以‘張東寶’這個身份,正式和你見麵啊,秋銘老弟!”
陳秋銘快步上前,目光迅速掃過周圍:張得慧和張得民姐弟臉上帶著恭敬甚至有些緊張的神色;蔡建原微微頷首;而張東生董事長,更是小心翼翼地攙扶住張東寶的另一隻胳膊,姿態如同晚輩侍奉長輩;至於胡國華、董富貴等學校領導,則自覺地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臉上帶著敬畏的笑容。
這鮮明的地位差序,讓陳秋銘深刻地感受到了“張東寶”這三個字所蘊含的巨大能量。
他看著張東寶那充滿笑意的眼睛,裏麵有關切,有欣慰,更有一種“謎底終於揭曉”的坦然。陳秋銘心中百感交集,有被隱瞞的些許失落,但更多的是對這位長者一直以來默默守護的巨大感激。他苦笑了一下,帶著點無奈和真誠說道:“張……張先生,您還是別叫我‘老弟’了。我和得民是兄弟相稱,您這麽叫我,這……這輩分可就全亂套了,我們還怎麽論啊?”
張東寶聞言,笑得更開心了,他用力拍了拍陳秋銘攙扶住他的手臂,語氣帶著一種江湖人的豪爽與超脫:“哎!什麽輩分不輩分的!英雄不問出處,江湖不問輩分!你我相交,投緣就好,各論各的!在我這兒,你就是我的秋銘老弟!”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眼前這座承載著學校記憶的建築,興致勃勃地說:“走!別在門口站著了,帶我參觀參觀你的校史館去!我可是聽說了,你小子把它弄得不錯!”
就這樣,在所有人注目下,陳秋銘和張東生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張東寶,邁步走進了校史館。張東寶顯得興致極高,他看得很仔細,不時停下腳步,詢問一些細節,對著展陳的照片和實物點頭稱讚。他時不時就會轉過頭,對著身邊的張東生,或者跟在稍後位置的胡國華、董富貴等人,毫不吝嗇地誇獎陳秋銘:
“東生啊,你看看,秋銘把這校史館打理得多好!井井有條,又有新意!這才像個大學記憶殿堂的樣子嘛!”
“國華同誌,富貴同誌,你們學校能用秋銘這樣有想法、肯幹事的年輕人,是你們的福氣啊!”
他的話語,如同最有力的背書,清晰地傳達到每一位在場的領導耳中。陳秋銘跟在身邊,聽著這些讚譽,心中感慨萬千。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在龍城大學的處境,將因為身邊這位老人的公開肯定,而發生根本性的改變。一段基於欺騙,雖然是善意的開始的忘年交,終於在此刻,撥雲見日,以一種全新的、更加堅實的方式,延續下去。而籠罩在龍城大學上空許久的陰霾,也似乎隨著錢本一一夥的倒台和張東寶的現身,正在逐漸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