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美麗新世界
字數:7339 加入書籤
                    七月初的龍城郊外,白家莊。
    陽光如同熔化的金子,毫無保留地傾瀉在這片靜謐的土地上,熾烈,卻又不失田園特有的溫柔。蔚藍的天空高遠明淨,幾縷薄雲如同畫家隨手抹上的白痕,更添幾分曠達。一座青磚灰瓦的農家院落安然坐落於村莊邊緣,背靠著鬱鬱蔥蔥的小山丘,麵朝著一片在陽光下泛著綠波的玉米地。院子沒有圍牆,隻用低矮的木柵欄象征性地圈了一下,顯得格外開闊而親和。
    院子裏充滿了生機勃勃的喧鬧。十幾隻羽毛油亮的土雞邁著悠閑的步子,在泥地上刨食,發出“咕咕”的滿足聲。幾隻肥碩的鴨子“嘎嘎”地叫著,與不遠處那幾隻昂首挺胸的白鵝“昂昂”叫聲交織成鄉村特有的交響曲。兩隻皮毛光滑的中華田園犬,一黃一白,正懶洋洋地趴在狗窩前的陰涼地裏,吐著舌頭,享受著日光浴,偶爾因為雞群的過分靠近而掀起眼皮,喉嚨裏發出低沉的、警告性的嗚咽。牛棚裏,兩頭黃牛甩著尾巴,慢條斯理地咀嚼著新鮮的草料,發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聲音。
    門前那棵不知生長了多少年歲的大柳樹,枝繁葉茂,巨大的樹冠如同一把撐開的綠色巨傘,投下大片濃密而清涼的陰影。樹蔭下,擺放著一張古樸的石桌和四個石凳,桌麵粗糙,上麵刻畫著清晰的象棋棋盤格線,歲月的磨礪讓線條顯得有些圓潤,卻更添韻味。
    此刻,陳秋銘與張東寶正隔著石桌,相對而坐,凝神於楚河漢界的方寸廝殺。陳秋銘穿著一件藍色立領短袖襯衫,顯得隨性而自在。張東寶則是一身寬鬆的深灰色棉麻中式褂子,腳踩布鞋,手持一把略顯陳舊的紫砂壺,不時對著壺嘴呷一口濃茶,神態悠然,仿佛避世的隱士。
    王春雨和張得民分坐在兩側的石凳上觀戰。王春雨今天穿了一件藕荷色的連衣裙,清新淡雅,與她溫柔的氣質相得益彰。她懷裏抱著一隻通體烏黑、隻有四隻爪子是白色的小貓,小家夥乖巧地蜷縮著,發出滿足的“呼嚕”聲,王春雨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撫著它柔順的皮毛,目光卻時常落在對麵全神貫注的陳秋銘身上,嘴角噙著一絲恬靜的笑意。張得民則是一身名牌休閑裝,與這田園環境有些格格不入,但他似乎毫不在意,身體微微前傾,饒有興致地看著棋局。
    “啪!”
    陳秋銘移動棋子,落子有聲,他抬起頭,看著張東寶,嘴角勾起一抹帶著挑戰意味的笑容:“寶叔,今天狀態不錯,我可不會像上次那樣,故意露破綻讓著您了。”
    張東寶聞言,花白的眉毛一挑,佯裝不悅地放下紫砂壺,用手指點了點陳秋銘:“秋銘啊,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沒外人的時候,我還是習慣聽你叫我‘雲峰大哥’。‘寶叔’‘寶叔’的,聽著生分,也把我叫老了。”
    陳秋銘無奈地笑了笑,看了一眼旁邊的張得民,解釋道:“今天得民可在這兒呢,我叫您大哥,他叫您大伯,這輩分豈不是全亂套了?我倆怎麽稱呼?”
    張東寶見陳秋銘這麽說,便也爽快地點點頭:“行,那咱們可說好了。隻要得慧、得民他們姐弟倆不在場,咱們就還是兄弟相稱。”
    張東寶滿意地捋了捋並不存在的胡須,重新將注意力放回棋盤,看似隨意地問道:“秋銘啊,你和春雨的事情,怎麽樣了?進行到哪一步了?”他的目光帶著長輩的關切,掃過王春雨。
    王春雨的臉頰瞬間飛起兩朵紅雲,她下意識地低下頭,用手指輕輕撓著小黑貓的下巴,聲音細若蚊蚋:“寶叔……什麽怎麽樣啊……我怎麽聽不懂您在說什麽……”那嬌羞的模樣,與她平日裏在學校裏那位沉穩幹練的心理谘詢老師判若兩人。
    張東寶哈哈一笑,聲音洪亮:“還跟我裝糊塗?我記得你們兩個在一起,這都兩年多了吧?感情穩定,事業也都有成,是不是該考慮考慮,更進一步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兩人,“人生大事,該提上日程嘍。”
    張得民也來了勁頭,湊熱鬧地問道:“就是啊秋銘,春雨!你們倆這戀愛談得,我們這幫兄弟看著都替你們著急。怎麽樣,有沒有互見家長啊?這可是關鍵步驟!”
    陳秋銘放下手中的“車”,抬起頭,目光溫和地看向王春雨,眼中帶著笑意,回答道:“見了。今年寒假的時候,我帶春雨回了一趟林縣老家。我家裏人都挺喜歡她的,特別是我奶奶,”他頓了頓,語氣帶著點“醋意”,“老太太看見她,比看見我這個親孫子還親,拉著她的手說個不停。五一我抽空回去的時候,奶奶還念叨呢,‘秋銘啊,怎麽沒帶春雨一起?’那眼神,好像我下次要是敢一個人回去,家門都不讓我進了似的。”
    王春雨聽著陳秋銘的描述,臉上的紅暈更深,但嘴角幸福的笑意卻掩藏不住。她抬起頭,眼神明亮,接口道:“去年暑假,我也帶秋銘回了我家。我爸媽……對他也很滿意。”她似乎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忍俊不禁,“特別是他那頓酒,可算是把我爸陪好了,兩人聊得特別投機。所以……目前來看,我們倆的事情,雙方家裏都是支持的。”
    “既然這樣,那還等什麽啊?”張得民一拍大腿,比當事人還激動,“天時地利人和,趕緊進行下一步啊!婚禮打算什麽時候辦?兄弟們可都等著喝喜酒呢!”
    王春雨聞言,輕輕瞥了一眼陳秋銘,眼神中帶著一絲理解與溫柔,輕聲解釋道:“之前……秋銘主要是考慮他還帶著法律四班那幫孩子。他們大三、大四正是關鍵時期,要麽拚命考研考公,要麽忙著實習法考。秋銘怕那個時候分心忙結婚的事情,會對學生們照顧不到,影響了他們的前途。所以……”
    陳秋銘接過話,點了點頭,語氣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輕鬆:“是啊。不過現在嘛,”他看向王春雨,目光交匯,充滿了默契與溫情,“這個問題已經不存在了。孩子們都畢業了,有了各自的著落。我們……也確實該考慮自己的事情了。”
    他轉向張得民,臉上露出明朗的笑容,語氣篤定:“得民,準備隨份子吧。”
    張得民眼睛一亮,興奮地說:“恭喜恭喜!太好了!總算等到你們這句話了!放心,我這當兄弟的,肯定包個大紅包!絕對讓你們滿意!”
    “好,好啊!”張東寶撫掌大笑,連聲說好,臉上滿是欣慰之色,“看到你們年輕人修成正果,我這老頭子也跟著高興。”他話鋒一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關切地問道:“對了,秋銘,你總掛在嘴邊的那幫孩子們呢?法律四班的學生們,現在都怎麽樣了?各奔東西了吧?”
    提到學生們,陳秋銘的眼神立刻變得柔和而明亮,仿佛有星光落入其中。他端起石桌上王春雨給他倒的茶水喝了一口,如數家珍般娓娓道來:
    “他們啊,畢業以後,基本都有了不錯的前程,我也算是徹底放心了。”他的語氣中帶著驕傲與滿足,“典晨陽、段雪平、諸葛寧靜、林曉安他們四個,身體素質和政治考核都過關,實現夢想,參軍入伍了。穆雙雙,家裏條件好,申請到了英國一所不錯的大學,出國留學深造去了。”
    他頓了頓,繼續道:“鄭燚那孩子,您是知道的,一直很有想法,也踏實。她考上了一所不錯學校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專業研究生,繼續深造,我看她未來很適合像我一樣走教育這條路。金葉子……”提到這個名字,陳秋銘的語氣不自覺地更加柔和了幾分,“她很爭氣,不僅順利通過了法考,還因為成績優異,表現突出,直接保送讀了一所知名大學的研究生。至於祁淇,現在已經是龍城農業經濟學院有正式編製的女生宿舍管理員了,工作穩定,幹得也挺開心。”
    “其他人呢,也各有出路。有的考研成功,去了更好的平台;有的考公考編上岸,端上了‘鐵飯碗’;有的通過法考後,進了律師事務所,從基礎做起;還有的去了企業,發揮專業特長;也有幾個膽子大的,合夥進行創業嚐試,雖然剛起步,但勁頭很足。當然,也有少數幾個,暫時還沒有找到最理想的方向,但他們都很努力,沒有放棄,還在繼續奮鬥著。”陳秋銘最後總結道,語氣裏充滿了信任,“我相信,隻要他們保持這股勁頭,未來都不會差。”
    張東寶聽得頻頻點頭,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他看著陳秋銘,由衷地感歎道:“真好啊!一個個都成了國家的棟梁,有了光明的未來。秋銘,看來你這幾年的心血沒有白費,你的教育方式,是成功的。”
    陳秋銘卻連忙擺手,神色認真而謙遜:“寶叔,您可千萬別這麽說。我哪裏有什麽成功不成功的。說到底,路都是他們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我能做的,無非是在他們迷茫的時候點一下,困難的時候扶一把,更多的,是靠他們自己的努力、選擇和堅持。看到他們如今的樣子,我隻有欣慰和祝福。其實,年輕人懂什麽呢,也許隻是有那麽幾個成熟一些的能夠理解我的良苦用心,多數人覺得是無所謂,甚至還有人是不讚成的,不過那又如何呢?人生本來就是看你去怎麽看,如果你從整個人生去看,那人生最終都是毀滅,沒有什麽是永恒的。那麽如果你從一段一段去看人生,那也許你的人生當中就有幾段是精彩的,是完美的。所以,我們隻要盡情享受那些精彩的、完美的時光就好了。至於其他的,不必過於在意,早晚會過去的。”
    張東寶笑了笑說:“秋銘年紀輕輕,就能把世事看得如此通透,難得啊。”
    陳秋銘看向張得民,轉而問道:“對了,譯陽、廣達他們幾個最近怎麽樣了?我這邊忙著學生畢業和紀委的工作,已經好久沒聚了。”
    “好!好得很!”張得民臉上露出與有榮焉的笑容,開始興奮地介紹起幾位好友的近況,“譯陽現在可是今非昔比了!自從他培養出苗婉婷那個全省舞蹈大賽的冠軍,名聲一下子就打響了!他的90crew街舞培訓班,現在火得一塌糊塗,規模擴大了好幾倍,在龍城各個區都開了培訓點!而且,龍城藝術學院看中了他的能力和名氣,特意聘請他過去當了編外教師,專門教授街舞課程,算是圓了他一部分大學教師夢吧!”
    “汪錚那就更不得了了!”張得民語氣更加誇張,“他的‘牛叔英語魔鬼訓練營’現在已經走出龍城,在全省好幾個主要城市都成立了分校!這還不算,他還跟美國那邊一個漢語教育機構建立了合作關係,現在動不動就帶著學生團出國交流,或者接待來華學習的外國學生。這不,前幾天剛帶一批學生去了澳大利亞,朋友圈裏天天曬藍天白雲和袋鼠呢!”
    “裴廣達現在可是咱們省司法界的名人了!”張得民繼續道,“專攻刑事辯護,成了全省知名的刑辯律師!現在不光在省內有名氣,在省外也開始有人慕名而來了。前陣子有個挺棘手的案子,當事人專門從南方跑到龍城,點名要請廣達代理。他最近一直在南方那邊忙著這個案子,連我都難得見他一麵。”
    最後,他說到李天帛:“天帛老弟也進步不小。通過公選,考到了龍城市城市管理執法局工作,從壽楊回到主城區生活了。聽說他工作努力,表現突出,剛剛被提拔為正科級領導,前途一片光明。最近正在市委黨校參加封閉式學習呢,為以後的發展充電。”
    陳秋銘關切地問:“得民你呢,你怎麽樣?”
    張得民略帶得意:“我啊,自從錢本一倒台以後,我老爸就徹底放手不管了,帶著老媽去北馬裏亞納群島度假去了,我老姐張得慧又重新執掌集團起來,我被任命為副總經理,作為老姐的副手,也是忙得不可開交。今天要不是大伯讓我過來送他,我也走不開。”
    王春雨聽著,眼中流露出欣慰和祝福,輕聲說:“真為你們高興。‘泥屯六友’,個個都取得了事業上的成功,真好。”她隨即又略帶惋惜地歎道:“不過,看這情形,你們幾個再想像以前那樣,經常在泥屯山莊聚會,恐怕是難了。”
    張得民卻篤定地擺擺手:“春雨,這個你放心!我們哥幾個早就立下規矩了!不管以後各自多忙,身在何方,每半年,至少必須聚上一次!雷打不動!而且,我們約好了,兄弟幾個誰有結婚、生小孩這類人生重要事情,其他兄弟必須無條件到場,沒得商量!這是我們‘泥屯六友’的鐵律!”
    陳秋銘聞言,臉上露出了溫暖而懷念的笑容,點了點頭。他忽然想起什麽,問道:“得民,你剛才說,今天是寶叔讓你過來送他?寶叔,您這是……要出遠門?”
    張東寶正琢磨著下一步棋,聞言頭也不抬地“嗯”了一聲,語氣平淡地說:“是啊。瑞士的一個老朋友,邀請我過去住一段時間,散散心,順便幫他看看那邊的幾處產業。今天的機票,所以讓得民過來,一會兒開車送我去機場。”
    “您要走?”陳秋銘有些意外,王春雨也露出了詫異的神色。
    “去多久啊,寶叔?”王春雨問道。
    “也就一兩個月。”張東寶終於落下一子,輕鬆地說。
    陳秋銘皺起了眉頭,環顧了一下這個充滿生活氣息的院子,擔憂地說:“寶叔,您這一走,這院子怎麽辦?這麽多張嘴獸等著吃飯呢?”他指了指那些雞鴨鵝狗牛,“還有您精心打理的那片菜園子,眼看茄子、豆角都結果了,難不成讓它荒了?多可惜啊!”
    張東寶聞言,哈哈一笑,像是終於等到了這句話,他放下棋子,目光在陳秋銘和王春雨臉上掃過,帶著狡黠的笑意:“所以啊,我今天把你們小兩口找來,就是想煩勞你們,替我照看這院子一段時間。反正你們學校也放暑假了,沒什麽事。在這裏住著,空氣好,又清淨,就當是度假了,怎麽樣?”
    “啊?我們啊?”王春雨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著滿院子活蹦亂跳的家禽和那兩頭看起來胃口很好的黃牛,有些不知所措,“我們……我們能把它們養活嗎?”她下意識地往陳秋銘身邊靠了靠。
    仿佛是為了回應她的擔憂,牛棚裏那頭額頭上有一撮白毛的黃牛,恰好抬起頭,“哞——哞——”地叫了兩聲,聲音洪亮,帶著點憨厚又似乎有點委屈的意味。
    陳秋銘被牛叫聲逗樂了,指著那頭牛對王春雨說:“春雨,你看,連牛都在表達它的擔憂呢。它可是記得,上次顏心心來看它,還嫌棄它長得醜,它這脆弱的心靈估計還沒恢複過來,生怕新主人也嫌棄它。”
    他這風趣的話一出,張東寶、張得民連同王春雨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剛才那點小小的緊張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笑聲中,陳秋銘的目光重新落回棋盤上,眼神一凝,手指夾起一直埋伏在河界的小卒,果斷地向前一推,越過楚河漢界,沉聲喝道:“將!”
    張東寶聞言,連忙低頭仔細審視棋局,隻見陳秋銘的這隻小卒已然卡住咽喉,配合底線的車炮,形成了無解的殺局。他愣了片刻,隨即無奈地搖頭笑了起來,爽快地說道:“壞了壞了,光顧著說話,沒留意你這過河卒子成了精!老了,老了,眼神跟不上了!認輸,認輸!”
    他抬起頭,目光深邃地看著陳秋銘,又掃過王春雨和張得民,語氣中帶著無限的感慨和期許,緩緩說道:“看來啊,這世界,這棋局,終究是要交給你們年輕人了。我們這些老家夥,是該退下來,看看風景,享享清福嘍。”
    就在這時,陳秋銘放在石桌上的手機,“嗡嗡”地震動起來,屏幕隨之亮起。
    陳秋銘拿起手機,當他看清屏幕上的消息提示和發信人名字時,臉上瞬間露出了驚喜和欣慰的笑容。
    他將手機屏幕轉向眾人,讓大家都能看到那條來自“李一澤”的簡短卻分量十足的消息:
    「銘哥,公示期結束了。我考上新州市教育局的公務員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