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空白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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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淇用力抹去眼淚,說道:“銘哥,我明白的!我真的明白!葉子……葉子她也特別舍不得我走。她還跟我說,我要走了,她一個人在學校也覺得沒意思,也不想待在學校了。但是……她又很糾結,因為她知道,她一旦也離校,就……就和你分開了。”她傳遞著金葉子那份複雜難言的心緒。
    陳秋銘的心被輕輕觸動,他理解那份糾結。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揮散這略顯沉重的離愁,用輕鬆一些的語氣說道:“反正……也沒有幾天了。很快,你們的大學生活,就都徹底結束了。聚散離合,本就是人生的常態。”他看向祁淇,眼神恢複了一貫的可靠,“放心吧,小寶,你的提前離校手續,我今天就幫你協調辦好,不會耽誤你後天報到。”
    “謝謝銘哥!”祁淇破涕為笑。
    這時,祁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好奇地問道:“對了銘哥,我聽說……你寫了一部小說?叫什麽名字來著?”
    陳秋銘微微一愣,隨即笑了笑,回答道:“叫《一葉知秋》。”
    “對!就是這個名字!”祁淇拍了一下手,“聽說都有一百多萬字了?我的天!等我有時間了,一定要找來看看,追著看!”
    “看看吧,”陳秋銘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語氣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我覺得……挺有意思的。有些在現實裏不方便直接說出口的話,借由小說裏的人物之口說出來,感覺……好多了。”
    祁淇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一事,說道:“對了銘哥,我馬上就要走了,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讓我帶給葉子的嗎?”她眨著大眼睛,帶著一絲狡黠和期待。
    陳秋銘沉默了片刻。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看了一眼祁淇,又緩緩將目光移向窗外,仿佛在做一個重要的決定。
    “祁淇,”他輕聲說,“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他轉過身,從辦公桌抽屜的深處,取出了一疊印有“龍城大學紀委”抬頭的信紙和一支黑色的鋼筆。他鋪開信紙,筆尖在紙上懸停了幾秒,然後,落了下去。
    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在寂靜的辦公室裏顯得格外清晰。陳秋銘寫得很慢,很認真,時而停頓,仿佛在斟酌每一個字句。陽光照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專注的側臉上,那灰白的發絲在光線下顯得格外醒目。祁淇安靜地坐在對麵,看著銘哥此刻無比鄭重又似乎沉浸在某種情緒中的樣子,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
    她看到,寫著寫著,銘哥的眼眶似乎微微泛紅,甚至有一次,他抬起手,用指節飛快地拭了一下眼角。
    不知過了多久,陳秋銘終於停下了筆。他拿起那張寫滿了字的信紙,又從頭到尾,極其仔細地看了一遍,仿佛在確認每一個標點。
    在確認沒有錯別字後,他拿起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
    就在祁淇以為他要把信裝進去的時候,陳秋銘的動作卻突然頓住了。他拿著那張傾注了不知多少情感的信紙,看著上麵密密麻麻的字跡,嘴角泛起一絲極其複雜的、混合著苦澀、釋然與決絕的弧度,自顧自地搖了搖頭,輕笑了一聲。
    然後,在祁淇驚愕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個讓她完全無法理解的舉動——他站起身,走到辦公室角落那個不起眼的碎紙機旁,按下了開關。
    “嗡——”碎紙機發出低沉的運行聲。
    陳秋銘毫不猶豫地,將那張他剛剛寫好、墨跡甚至還未完全幹透的信紙,塞進了進紙口。
    “不!銘哥!你幹什麽?!”祁淇幾乎是跳了起來,衝到碎紙機旁邊,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張承載了太多未言之語的紙張,被鋒利的刀片無情地切割、吞噬,化作細長的、無法拚回的紙條,落入下方的收集盒中。
    “銘哥!你……你這是什麽意思?!”祁淇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看著陳秋銘,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我明明看到你寫好了!我看到了!你寫得那麽認真,那麽投入,你……你都哭了!那裏麵肯定是你想對葉子說的、最重要的話!你為什麽……為什麽要把它碎掉?!為什麽啊!”
    陳秋銘的臉色已經恢複了平靜,隻是眼神深處,還殘留著一絲破碎的波瀾。他沒有回答祁淇連珠炮似的追問,隻是默默地走回辦公桌,從那一疊信紙裏,重新抽出一張完全空白的紙。他仔細地將這張白紙折疊好,塞進了那個原本準備裝信的牛皮紙信封裏,然後用膠水將封口仔細地粘好。
    他將這個裝著白紙的信封,遞到了依舊處於震驚和不解中的祁淇麵前。
    他的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仿佛剛才那個情緒翻湧、最終親手毀掉信箋的人不是他:“祁淇,你不用問了。你隻需要,把這個信封交給金葉子。然後告訴她——我給她寫了一封信,但是,我又把它碎掉了。就這樣,原話告訴她就可以了。”
    祁淇呆呆地接過那個輕飄飄、卻又感覺無比沉重的信封,看著陳秋銘那雙深邃得看不到底的眼睛,心中充滿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她不明白,明明有千言萬語,為何最終隻留下一片空白和一句令人心碎的通知。
    ……
    龍城穀郊區金牛小區五樓506房間,一間租來的兩居室,成為了金葉子和祁淇臨近畢業實習的臨時小窩。
    房間裏陳設簡單,卻收拾得整潔溫馨。窗台上擺著幾盆綠蘿,在夕陽餘暉中舒展著嫩綠的葉片。牆上貼著幾張法律條文的海報和一張龍城市地圖,昭示著住客的身份和狀態。金葉子剛結束在博通律師事務所一天的實習,換上了一身舒適的居家服,正坐在小客廳唯一的沙發上,揉著有些發脹的太陽穴。她聽到敲門聲,起身開門,看到門外站著風塵仆仆卻笑容明媚的鄭燚,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鄭燚?”金葉子連忙側身讓她進來,“你今天怎麽有時間到我這小破屋轉轉了?我記得你不是在底城鎮司法所實習嗎?那邊過來可不近啊。”
    鄭燚走進來,將手裏提著的一個印著“老字號”字樣的紙袋放在客廳中央那張兼作飯桌和書桌的折疊桌上,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笑道:“是啊,在司法所實習,忙是忙了點,不過今天正好輪到我休班。這是師傅前幾天托人給我捎來的,他朋友老家的特產,空心月餅,甜而不膩,特別好吃。他特意囑咐我,一定要給你和祁淇也帶點過來嚐嚐,我這不就專程當一回快遞員了嘛。”她說著,目光柔和地看向金葉子,“怎麽樣,葉子,實習還順利嗎?”
    金葉子心裏一暖,拿起那個紙袋,能聞到裏麵散發出的淡淡油酥和芝麻的香氣。“謝謝你了,鄭燚,還專程跑這麽遠一趟。”她感激地說,然後指了指房間,“我們這出租屋,就是圖個離實習單位近,條件簡陋了點,你別嫌棄。離博通律師事務所確實近,就過一個紅綠燈,走路不到十分鍾。”
    鄭燚環顧了一下這個雖然狹小卻充滿生活氣息的小空間,點了點頭:“近就好,省了通勤的辛苦。博通律師事務所……我記得,那是師傅的好朋友,裴廣達律師所在的事務所吧?”
    “對,就是裴律師那裏。”金葉子點頭確認,語氣中帶著感激,“裴律師人特別好,知道我們是銘哥的學生,對我和祁淇都特別照顧,跟著他能學到不少真東西。”
    正說著,房門鑰匙轉動的聲音響起,祁淇像一隻歡快的小鳥一樣推門進來了。她看到鄭燚,眼睛瞬間亮了起來,雀躍地喊道:“鄭燚!你來了啊!太好了!我正覺得今天回來冷清呢!”
    鄭燚笑著迎上去,接過祁淇手裏抱著的幾本厚厚的法律書籍:“看你這大包小包的,實習也很拚啊。”
    祁淇把書放下,長舒了一口氣,隨即臉上又露出了興奮的神色,看向金葉子:“葉子,我跟你說,我今天去辦提前離校手續了!”
    鄭燚聞言,關切地問道:“怎麽樣?祁淇,手續都順利嗎?各個部門跑下來挺麻煩的吧?”
    “順利!超級順利!”祁淇用力點頭,臉上洋溢著一種“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得意笑容,“有銘哥在,能不順嘛!我跟你說,我去教務處、學工處、圖書館……不管到哪個部門,我一說我是法律係陳秋銘老師班上的學生,來辦提前離校,那些老師態度都特別好,表格遞得飛快,章蓋得利索,一路綠燈!感覺比正常畢業離校辦得還快!”她說著,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銘哥這名頭,現在在學校裏可真好使。”
    金葉子聽著,臉上也露出了與有榮焉的微笑,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思念和黯淡。她輕聲問道:“銘哥……他還好吧?我這邊離龍大太遠了,實習又忙,都很久沒回去過了,也沒機會見到他。”
    祁淇立刻回答道:“銘哥挺好的!他現在主要在行政樓那邊紀委的辦公室辦公,206房間。我去過了,辦公室可氣派了!比咱們係江芸主任的辦公室還要大,還要肅穆!就是……就是感覺進去有點不敢大聲說話。”她吐了吐舌頭,描述著當時的感受。
    然後,祁淇像是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任務,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一些,語氣變得有些遲疑和複雜,她看向金葉子,說道:“對了,葉子……銘哥……他讓我給你帶封信……”
    她的話還沒說完,一旁的鄭燚就笑著接過了話頭,語氣中帶著溫暖的回憶:“師傅他就喜歡這樣。上次我去實習前,他也給我寫了一封好長的信。”她的目光變得柔和,仿佛又看到了那封信上的字跡,“他在信裏說,我是他的‘愛徒兼軍師’,說很感激我在他最困難的時候給他的支持和理解。他說我聰明、善良、善解人意,希望我未來無論選擇什麽道路,都能越來越好,將來如果當老師,也一定能成為優秀的人民教師。”鄭燚頓了頓,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他還說,我家是外省的,也許畢業以後,天各一方,見麵的機會就很少了。但是他會永遠記得我這個徒弟,記得我們並肩作戰的日子。他說以後無論是我再來龍城,還是他有機會去我家鄉,我們都一定要想辦法見一麵,要保持聯係……”
    鄭燚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感動的淚光,看向金葉子:“葉子,我看了那封信,真的特別特別感動。我覺得,在大學四年能遇見我師傅,能得到他這樣的認可和愛護,真的……不虛此行,不虛度這四年光陰。”
    金葉子聽著鄭燚的講述,仿佛能想象出陳秋銘在燈下認真書寫的樣子,能感受到那字裏行間流淌的真摯情感。她的心一下子被巨大的期待和好奇填滿,眼神灼灼地看向祁淇,伸出手,語氣急切:“是嗎?快!快拿來給我看看!銘哥肯定也有好多話想對我說!他寫了什麽?快讓我看看!”
    然而,祁淇卻沒有立刻將信遞過去。她的臉上露出了更加明顯的猶豫和為難,手指下意識地捏緊了隨身帶著的背包帶子。鄭燚敏銳地捕捉到了祁淇神色的異常,那絕不是帶來一封普通問候信該有的表情,她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在金葉子催促的目光下,祁淇終於還是慢慢從背包裏拿出了那個牛皮紙信封,動作遲緩地,遞到了金葉子伸出的手上。
    金葉子迫不及待地接過信封,觸手的感覺很輕。她小心翼翼地沿著封口撕開,從裏麵抽出的——卻是一張對折的、完全空白的信紙。
    她愣了一下,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或者銘哥粗心裝錯了。她將信紙翻來覆去,對著窗外最後一點天光仔細查看,甚至用手指輕輕撫摸紙麵,試圖找到一點墨水的痕跡。
    沒有。一個字都沒有。一片刺眼的空白。
    “這……這是怎麽回事?”金葉子抬起頭,困惑地看向祁淇,聲音裏帶著一絲慌亂,“是不是銘哥裝錯了?把沒寫的紙裝進來了?”
    祁淇看著金葉子那由期待轉為困惑的臉,咬了咬下唇,終於艱難地開口,聲音低沉:“不是的,葉子……銘哥沒有裝錯。”她深吸一口氣,仿佛需要鼓起勇氣才能說出下麵的話,“他……他是當著我的麵,給你寫了一封信。就坐在他那張氣派的辦公桌後麵,寫得很慢,很認真……我可以看到,信紙上很快就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字跡。他寫完之後,還拿起來,非常小心、非常仔細地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生怕有錯別字似的。”
    祁淇的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陳秋銘當時那專注甚至帶著一絲哀傷的神情,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哽咽:“但是……但是最後,他……他把那封寫滿了字的信,當著我麵,塞進了桌子旁邊的碎紙機裏……就那樣,‘嗡’的一聲,全都變成了碎片。”她指了指金葉子手裏那張空白的紙,“他隻讓我,把這個空白的信,帶給你。”
    金葉子呆呆地聽著,仿佛無法理解祁淇話語中的含義。她的目光從祁淇痛苦的臉上,緩緩移回到自己手中那張空無一物的白紙上。巨大的失落、委屈和不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眼眶一熱,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了出來,順著臉頰滑落,滴在那片空白的信箋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為……為什麽?”她的聲音顫抖著,帶著哭腔,“銘哥他……他是生我的氣了嗎?他是不是怪我這麽久沒回去看他?還是……還是他覺得,對我已經無話可說了?什麽都不想對我說了嗎?”她越說越傷心,淚水流得更凶,她看向身旁的鄭燚,眼神中充滿了羨慕和自憐,“鄭燚……我真羨慕你……至少,銘哥還願意把想說的話寫給你……而我……我隻得到一片空白……”
    鄭燚看著金葉子傷心欲絕的樣子,又看了看那張被淚水打濕的空白信紙,她沉默了片刻,眼中閃爍著思索的光芒。忽然,她像是明白了什麽,輕輕歎了口氣,走上前,攬住金葉子因為哭泣而微微顫抖的肩膀。
    “葉子,你別這樣想。不是這樣的。”鄭燚的聲音溫和而堅定,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清醒,“你還不明白嗎?這恰恰是師傅對你……最深沉、最無奈的良苦用心啊。”
    金葉子抬起淚眼朦朧的臉,不解地看著她。
    鄭燚拿起那張空白的信紙,用手指輕輕撫過,語氣深沉:“師傅他不是無話可說,更不是生你的氣。恰恰相反,他正是因為心中有千言萬語,有太多無法輕易說出口、也不能被白紙黑字記錄下來的話,所以他才選擇了這樣一種方式。”
    她看著金葉子的眼睛,試圖將陳秋銘那複雜難言的心緒傳遞給她:“你想,他寫了,說明他有無盡的話想對你傾訴,那些話可能關乎過去,關乎現在,更關乎未來,可能夾雜著超越了普通師生的情愫,可能包含著連他自己都無法完全厘清的牽掛和責任。他寫了,證明你在他心中的分量,重到他必須用文字來梳理和表達。”
    “但是,他碎了。”鄭燚的聲音壓低,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他把寫好的信碎了,這意味著,他清醒地知道,那些話,不能說,不能留,不能成為任何可能的證據或牽絆。因為他的身份,因為你的身份,因為現實的藩籬,也因為……他對你未來的保護。有些情感,一旦落在紙上,就成了枷鎖;有些話語,一旦說出口,就可能帶來無法預料的後果。他寧願自己承受這份撕扯的痛苦,寧願讓你誤會,也不願意因為一封信,而可能影響到你即將開始的、全新的人生。”
    鄭燚將那張空白的信紙輕輕放回金葉子的手中,目光懇切:“葉子,師傅他不是給了你一片空白。他是把他所有無法言說、卻又真實存在的情感,把他那份極致克製下的深沉關懷,都凝聚在了這‘寫’與‘碎’的行動裏,都寄托在了這片看似無物、實則重若千鈞的空白之中。他的良苦用心,你真的要……用心去體會。”
    金葉子怔怔地聽著鄭燚的剖析,淚水依舊在流,但之前的委屈和不解,漸漸被一種巨大的、難以承受的酸楚和了然所取代。她低下頭,看著手中那片被淚水濡濕的空白,仿佛能透過這無字的紙張,看到陳秋銘在碎紙機前那決絕又痛苦的背影,感受到他心中那場無聲的、驚心動魄的海嘯。
    原來,最深的言語,是沉默。
    最重的承諾,是放手。
    最真的告白,藏在一片用心良苦的空白之後。
    窗外,夜色徹底籠罩了龍城穀郊,506房間的燈光溫暖而孤獨,映照著三個女孩,和那一封,世上最沉重也最輕盈的無字信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