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雙王之會,龍場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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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王守仁長長吐出一口濁氣,那氣息仿佛帶走了沉積在五髒六腑間所有陰鬱之氣:“原來,生死也不過是執念。”
此念一破,天地豁然開朗。
王守仁推開吱呀作響破敗木門,邁步而出。
一股濕冷、混雜著草木腐敗氣味瘴霧撲麵而來,讓他肺腑一陣刺痛。
晨曦微弱光芒艱難穿透濃霧,將周圍山林映成一片灰蒙蒙、死氣沉沉詭影。
“這是哪裏?環境竟如此惡劣!”
王守仁心頭一凜,下意識回望棲身茅屋。
目光所及,茅屋屋簷下,一塊朽爛不堪牌匾在晨風中微微搖晃。
歲月侵蝕下,牌匾上墨跡已然斑駁,卻仍能依稀辨認出那四個字。
龍場驛站!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腦海中炸響,王守仁身形劇震,“龍場……這裏竟是貴州龍場?!”
無數疑惑紛至遝來:
“我……我不是被投入錢塘江了麽?”
“是誰救了我?”
“我究竟昏迷了多久?怎麽被人直接帶到這千裏之外的貴州龍場來了?”
巨大的迷惑與衝擊,讓他心亂如麻,手腳都泛起一陣冰涼。
“沙…沙…”
就在王守仁心神激蕩,難以自持之際,一陣輕微腳步聲自那濃霧深處傳來。
那聲音不疾不徐,帶著一種奇特韻律,仿佛與這山林呼吸融為一體。
那霧影重重,瘴氣彌漫的山林間,一道身影由遠及近,漸漸清晰。
來人身形挺拔,一手提著隻尚在抽搐野兔,鮮血順著指尖滴落。
其人劍眉星目,俊朗麵容上,卻沉澱著一股與年齡不符,仿佛看穿了千載光陰滄桑與淡然。
仿佛世間一切,都不過是過眼雲煙。
那人看到王守仁,眼中驀地綻放出一抹光亮,腳步隨之加快:“你終於醒了!”
他聲音清朗,卻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欣慰。
“是閣下救了我?”王守仁何等聰慧,一句話間,他就明了必是眼前之人救了自己。
王守仁深深一揖,聲音因久未言語而略帶沙啞:“大恩不言謝,敢問恩人高姓大名?守仁昏迷了多久?”
“我是曾……不,我是王三豐。”
王三豐在提及姓名時,話語微不可查一頓,最終他報上了他的真名。
對於眼前這亦師亦友的未來聖人,王三豐給足了尊重。
“你已昏睡了月旬有餘。”
王三豐將野兔隨手放下,擺了擺手,神情帶著幾分歉疚:“此事說來,倒是我的疏忽。明知你命中有此劫數,卻還是晚到一步,讓你受了這番沉江之苦。”
“你知道我會有難?”王守仁瞳孔驟然一縮,敏銳捕捉到了對方話中深意。
王三豐笑而不語,並未過多解釋。
此時的王守仁,尚未悟道,心燈未明,卻是沒有後世所見的那般‘所見即所得’的通透,更沒有達到後世相識時那般‘一眼千年’的超凡成就。
他可不好解釋,後世史書上,可有“王陽明錢江落水,僥幸未難”的記載。
王守仁倒也豁達,見他不願多說,並未深究。而是疑惑問道:“兄台話語間,似乎對守仁過往知之甚詳。恕守仁愚昧,實在想不起你我究竟在何處有過交集?”
王三豐目光落在王守仁身上,細細打量。
眼前這尊未來的聖人,此時正值中年,不似後世相識時那般風燭殘年,步履蹣跚。
然而,十年倥傯,官海浮沉,再加上詔獄陰冷與酷刑的折磨。
僅僅中年,但身軀卻開始顯露與年齡不符疲憊與滄桑。
他穿著極為樸素,一件褐色的布衣隨意的罩在略顯單薄的身軀上,飄逸的長發僅用一根簡單的木簪隨意束起。
整個人顯得那麽的樸實無華,甚至有些落魄。
可就是這樣一道身影,卻與王三豐記憶深處,那個步履蹣跚,身形枯槁,卻又陽剛純粹、浩氣沛然的萬古老人身影,緩緩重合。
刹那之間,王三豐竟有些恍惚。
“尊聖……”他仿佛穿越了時空阻隔,再次見到那位亦師亦友的聖人。一絲混雜著敬仰、虔誠、感激甚至孺慕之情複雜情緒,從他心底最深處湧出。
“王兄?王兄?”
王守仁的呼喚,將王三豐喚回現實。
王三豐回神,那眸中翻湧萬千情緒瞬間收斂得幹幹淨淨,對他微微頷首,聲音恢複了平靜:“你暫且不必多問。有些事,待時機一到,你自會洞徹明了。”
說罷,王三豐指了指身後那幾乎要垮塌茅屋,語帶調侃間轉移了話題:“看來,你得罪人物,來頭當真不小。竟將你貶謫到如此條件艱苦的偏遠龍場。”
“此地瘴氣彌漫,毒蟲遍地,猛獸夜行,委實不是人居之所。這些時日,我隻能入林打獵,采些野果,勉強果腹。”
“這茅屋四麵漏風,不能久居了。我已在附近尋到一處幹燥山洞,你既然醒了,我們便搬過去,先尋個安身立命之所再說。”
……
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
王守仁與王三豐便在這瘴氣彌漫的龍場安頓下來。
二人棲身於陰冷潮濕的山洞,洞壁上滲出的水珠帶著千年不化的寒意,滴落在地,聲聲如泣。
腹中饑餓,便以野菜野果充饑,那苦澀的汁液順著喉管滑下,仿佛在提醒他們塵世的苦難。
可對王守仁而言,肉體的折磨遠不及精神的煎熬。
每當夜幕降臨,他便會躺在洞外冰冷的巨石上,任由山風如刀,刮過他愈發消瘦的麵頰。
他凝望著那片深邃無垠的星空,繁星點點,卻無一能照亮他內心的迷惘。
“聖人處此,更有何道?”
王守仁喃喃自語,聲音在空蕩蕩的山洞裏回蕩。連日來,他不斷思索著這個問題。自幼立誌做聖賢,飽讀詩書,卻在現實中屢屢受挫。如今身處絕境,若聖人在此,又該如何自處?
星光詭譎,明滅不定,在地麵投下光怪陸離的影子,仿佛一個個扭曲的鬼影,無聲地譏笑著他的困境。
王守仁的意識卻愈發清晰,他的思緒如脫韁野馬,穿越千年,與古聖先賢對話。孔子周遊列國,困於陳蔡;孟子遊說諸侯,屢屢碰壁;朱熹格物致知,窮極一生。他們都曾身處困境,卻從未放棄對真理的追求。
生命如塵埃消散,那不朽的“道”,究竟何在?
這無聲的呐喊,無窮的思索,化作了最可怕的業火,瘋狂灼燒著他本就羸弱的凡人之軀。
他的脊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佝僂下去,烏黑的發絲間,竟在短短數日內,滋生出縷縷刺目的霜白。
然而,肉體的消磨,反而讓他精神超脫。
那一雙溫潤如玉的眼眸,越發深邃,清澈,明亮。
他對聖賢之道的領悟,正在這無邊黑暗與求索的淬煉中,層層加深,破繭欲出。
他的身上開始逐漸出現某種奇特的力量,他的心靈在越發璀璨。
王三豐驚愕的發現,哪怕王守仁沒有半點修為,那股意誌卻比他所見的任何一位武林強者還要璀璨。
他仿佛,身在其中,又不在此界。
然而,始終臨門一腳,差了那麽一點,困於此界,不得超脫。
眼看著王守仁的生命氣息如風中殘燭,急劇衰敗,那張清臒的臉上,皺紋如刀刻般加深,仿佛歲月在他身上流逝的速度被加快了千百倍!
在一旁苦苦推演著自身大周天竅穴功法的王三豐瞳孔一縮,他明白,王守仁缺的不是智慧,不是毅力,而是一個足以擊碎所有枷鎖的契機。
“尊聖.......來日你以心學渡我迷津,今日,便由我來為你斬斷這最後的迷障!”
他連忙停下自己的功法推演,不再猶豫:“先生!你需知.......”
王三豐的聲音響起,不高,卻似洪鍾大呂,在寂靜的山穀中激起層層回音,仿佛天地至理的吟唱: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這四句話,如四道撼天神雷,毫無征兆地劈入王守仁混沌的意識之海。
他枯槁的身軀猛然一震,艱難地抬起頭,那雙黯淡的眼眸,正對上王三豐的眼睛。
夜色朦朧之下,王三豐麵容模糊難辨,唯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竟亮得驚人,如同古井深處燃起的兩點幽火,直直穿透夜色,烙在王守仁恍然而驚疑的臉上。
“看!”
王三豐的聲音陡然帶上一種奇異的力量,王守仁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雙眼睛吸了進去。
刹那間,王三豐深邃的眸光如古井投石,漾開無盡的漣漪。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波紋深處,時空扭曲,光影變幻,無數破碎而真實的畫麵如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來:
鐵蹄踏碎山河,烽煙遮蔽日月,黎民在血火中哀嚎……
朝代的輪回,時光的變幻,歲月的滄桑……
王三豐竟是將自己三次時空穿越的記憶,毫無保留地向王守仁徹底敞開。
“看見了嗎?”
王三豐幽邃的目光仿佛已洞穿他靈魂的震顫:
“萬古興亡,不過人心一念起伏;茫茫天地,隻在方寸靈台之間。”
“山川日月,又何曾脫離過你此刻觀照它的這顆心?世間萬象,皆是你心之倒影!”
“心外無物!”
“心外無物……”王守仁喃喃重複。
轟隆!!!
如聞驚雷貫耳,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力量砸落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一道前所未有的熾烈閃電,仿佛自他靈魂最深處炸開,撕裂了意識的重重迷霧,瞬間照亮了萬古長夜。他瞳孔深處,仿佛有億萬星辰在刹那間坍縮、凝聚,最終化為兩點純粹到極致、熾烈到極致的光芒。
這心光,原非天降神啟,而是絕境深淵裏,人心燭照自身時迸發的烈焰,那是屬於“人”自身的永恒光明。
照破山河萬朵!滌蕩寰宇濁流!”
“心即理!”
“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隻在心上做。”
原來苦苦向外求索的“理”,一直就在此心光明處安住。
格物非格竹,非格萬物,乃格此心之靈明。
王守仁猛地從地上坐起,渾身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但他那雙眼睛卻亮如閃電,胸中鬱結了十年的塊壘,在這一刻盡數消散。剩下的,唯有澄澈通明,無遠弗屆的浩瀚與遼闊。
“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聖賢之道,豈在腐朽的故紙堆中!道,在天地之間!道,在人心之內啊!”
這聲呐喊如同驚雷,在他腦海中隆隆滾過,震散了十年宦海沉浮的塵埃與迷障。
王守仁眉宇間的困厄之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溫潤而恒定的光輝。
他轉身,大步跑回那個陰冷的山洞。
洞中依舊,一盞油燈,光如豆粒。
但這微弱的燈火,卻映得他眼中光芒溫潤而恒定。
王守仁緩緩研墨,提筆懸腕,在粗陋的紙頁上落下一行行墨跡。
字跡沉穩,力透紙背,仿佛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刻進這莽莽群山與浩渺時空深處。那墨痕蜿蜒處,是他捕捉到的、關乎宇宙與人心最深秘密的驚鴻一瞥,此刻終於凝成了照亮人間的真知灼見。
龍場寒徹骨,孤驛夜色殘;
一夕心光徹,萬古破冥關!
心學之道,自此照耀千古迷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