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二十一點五】猶豫不決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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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二十一點五】
幾幀模糊而溫暖的畫麵,帶著舊日陽光的溫度,倏然掠過腦海。他的思緒瞬間被拽回了遙遠的過去:
那是利爾亞一個慵懶的午後,陽光被茂密的樹葉篩成細碎的金屑,灑落在樹蔭下。年幼的木溪文和瑪利卡背靠著同一棵大樹,親密無間地挨在一起。瑪利卡側過頭,那雙如同綠寶石般剔透、充滿生命力的眼眸,此刻也正像眼前的周雪妍一樣,溫柔地、專注地凝視著他。一陣清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仿佛在為少女輕柔的話語伴奏:
“木,”瑪利卡的聲音像林間的微風,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寧靜,“你知道……什麽是愛情嗎?”
“愛情?”年幼的木溪文眨了眨眼,對這個陌生的詞語充滿了孩童式的不解,“是什麽東西?能吃嗎?”
瑪利卡被他天真的反問逗得輕輕笑起來,笑聲像銀鈴般清脆。她伸出手,指尖點了點他懵懂的心口:“愛情啊……是一個很美好、很美好的東西。”她的綠眸裏閃爍著溫暖的光芒,“它是一種……能讓兩顆心,即使隔著千山萬水,也能感受到彼此跳動的聲音,也能緊緊相連的……魔法。”
“心……感受到彼此跳動?”小木溪文困惑地皺起了小小的眉頭,努力消化著這個對他來說過於深奧的比喻。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看看瑪利卡帶著溫柔笑意的臉龐,似懂非懂。那懵懂的眼神,仿佛在探索一個遙遠而神秘的星辰。
回憶的漣漪悄然散去,木溪文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周雪妍溫柔的眸子上。現實與過去在這一刻產生了奇異的疊影,讓他心頭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酸澀與溫暖交織的洪流。
“唔……”瑪利卡微微歪著頭,陽光透過葉隙在她金色的發梢跳躍,她認真地思索著,尋找能讓眼前懵懂男孩理解的詞匯,“就是……當你受傷的時候,我這裏,”她輕輕按住自己的心口,眉頭微蹙,“也會跟著疼起來。當你開心地大笑時,我的心裏也會像開滿了花一樣歡喜。不管以後我們離得有多遠,是隔著高山還是大海,我都能感覺到你就在那裏,你也一定能感覺到我……我們永遠都不會是孤單的一個人。”
“那……”小木溪文瞪大了眼睛,帶著孩童純粹的信任和好奇,“我們之間……也有你說的那個‘愛情’嗎?”那時的他,對男女之情全然懵懂,純淨得像一張白紙,用“兩小無猜”形容再貼切不過。
“嗯!”瑪利卡用力點頭,綠寶石般的眼眸裏閃爍著無比篤定的光芒,像在宣告一個神聖的誓言,“我們之間,一定擁有愛情!一定有的!”
記憶的潮水緩緩退去,將木溪文從那個陽光斑駁的午後拉回此刻喧囂的冰淇淋店。眼前的景象重新清晰,周雪妍溫柔的麵容與記憶中瑪利卡堅定的笑容在光影中有一瞬的重疊。木溪文感到眼眶一陣濕熱,他慌忙別開臉,卻已來不及阻止一滴滾燙的液體滑落。
“哥?”周雪妍敏銳地察覺到他情緒的波動,傾身向前,帶著涼意的手指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輕輕拭去他臉頰上的濕痕,“怎麽了?怎麽哭了?”
木溪文怔怔地望著她關切的臉龐,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沒什麽……隻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什麽事呢?”周雪妍的聲音放得更輕,像怕驚擾了什麽。
“是瑪利卡……”木溪文的聲音輕飄飄的,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就在剛才……我想起她……她曾經那樣認真地告訴我,愛情……究竟是什麽模樣。”
“愛情……”周雪妍低低地重複著這個詞,眼神若有所思。
“她說,愛情……是一種能讓兩顆心跨越一切阻隔,緊緊相連的美好。”木溪文深吸一口氣,像是要驅散胸口的滯澀,他猛地抬手,有些粗魯地揉了揉眼睛,試圖抹去那不合時宜的脆弱,“好了,雪妍,不說這些了。時間還早,我們出去走走吧?”
“哥,等等!”周雪妍卻拉住了他的衣袖,在他起身前,忽然仰起小臉,那雙清澈的大眼睛撲閃著,帶著點俏皮,又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走之前……問你個問題唄?你覺得……我算是個賢惠的女孩子嗎?”
“賢惠?”木溪文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一愣,下意識地回應,“這詞兒……不是通常用來形容那些持家有道的……”
“哎呀,你就說嘛!”她嬌嗔地打斷他,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木溪文看著她認真的小模樣,腦海中閃過家裏的畫麵——曾經淩亂不堪的房間,在她到來後變得窗明幾淨;曾經亂塞一氣的衣櫃,被她疊放得整整齊齊。連徐微明那個促狹鬼都曾摸著下巴調侃:“隊長,你這狗窩變樣了?嘖,果然家裏有個女人就是不一樣啊……” 想到這裏,他嘴角不由得浮起一絲溫暖的笑意,肯定地點點頭:“嗯,很賢惠。把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比我強多了。”
“那……”周雪妍的臉頰瞬間染上了更深的紅霞,像熟透的蜜桃,她垂下眼睫,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擺,聲音輕得像蚊蚋,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勇氣和深深的自卑,“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我……我嫁給你的話……我家裏……肯定不會要聘禮的……”她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句讓她羞恥又忐忑的話問出口,“那……你會不會覺得……雪妍……很便宜……很不值錢?因為……我……” 最後幾個字幾乎湮沒在唇齒間,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木溪文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沒有任何猶豫,伸出手臂,不是攬肩,而是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近乎保護的姿態,環住了她纖細的脖頸,將她微微發顫的身體輕輕拉近自己。他低下頭,目光直直地望進她那雙盈滿水汽、帶著不安的眼睛裏,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
“雪妍,不許胡說!你可是我的天使……是無價的珍寶。再說這些傻話,哥要生氣了。”
周雪妍被他環抱著,感受著他手臂傳來的力量和話語裏的珍視,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那並非恐懼,而是一種被巨大的暖流衝擊的悸動。她將額頭輕輕抵在他的肩膀上,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哽咽和淺淺的笑意:“哥……你最好啦……”
“那……”她在他懷裏蹭了蹭,聲音裏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安心和滿足,“我們以後……就是真正的一家人啦……” 這句話裏,藏著太多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歸屬感。
木溪文收緊手臂,下巴輕輕蹭了蹭她柔軟的發頂,聲音裏帶著毋庸置疑的溫柔和早已認定的理所當然:
“傻瓜,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了。”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和傍晚,兩人仿佛化身成兩隻貪嘴又不知疲倦的雀鳥,穿梭在商業街熙攘的人潮與誘人的香氣裏。肥腸粉的濃香、酸辣粉的刺激、鹵肉飯的醇厚……各種滋味在舌尖輪番上演。許多攤主和店家看著這對親密挽著手、分享著同一份小吃的年輕人,臉上都露出會心而善意的微笑,自然而然地將他倆視作熱戀中的情侶。木溪文被這些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耳根微微發燙,下意識地想抽出手臂,周雪妍卻仿佛毫無察覺,反而將他挽得更緊,小巧的下巴微微揚起,帶著一種坦然的親昵。
暮色四合時,他們終於踏進了燈火漸次亮起的遊樂園。巨大的摩天輪緩緩轉動,將一個個小小的、承載著秘密的吊艙送上城市的夜空。兩人並肩坐在狹小的吊艙裏,身體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隔著薄薄的衣料傳遞著彼此的體溫。
吊艙升至最高點,視野豁然開朗。鋪天蓋地的火燒雲如同天神打翻了熔金的調色盤,將西邊的天空渲染得壯麗而輝煌。那濃烈的、燃燒般的色彩倒映在周雪妍清澈的眸子裏,也將她白皙的臉頰染上了一層動人的、嬌豔的紅暈,不知是晚霞的傑作,還是心底悄然翻湧的暖流。
在這片令人屏息的瑰麗中,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許久,周雪妍才輕輕開口,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這份靜謐:“哥……我覺得,你一定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 她的話語裏帶著一種孩子氣的篤定和全然的信賴。
“這個……”木溪文被她這直白的評價弄得有些窘迫,心頭的暖意與一絲微妙的不安交織,他試圖用輕鬆的語氣化解這過於濃稠的氛圍,“聽起來怪肉麻的,換種說法?”
“嗯……”周雪妍認真地想了想,目光依舊流連在窗外壯麗的景色上,又像是在凝視著某種無形的溫暖,“那……你是一個……很溫暖的人。”她找到了更貼切的形容。
“溫暖的人?”木溪文失笑,側頭看她被霞光勾勒的柔和側臉,“難道我像個……暖男?”
“我也不知道暖男是什麽樣啦,”她微微撅起紅潤的小嘴,帶著點嬌憨的坦誠,“反正……隻要待在你身邊,我就覺得很安心,很舒服,像被陽光曬過的被子包裹著一樣……”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歎息的滿足,“所以……我最喜歡……待在你身邊了。”
話音落下,小小的吊艙裏陷入了一片更深的寂靜。隻有機械運轉的輕微嗡鳴。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目光在狹小的空間裏相遇、膠著。窗外的霞光為彼此鍍上了一層柔和的暖金色輪廓。呼吸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有些急促,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青澀而悸動的張力。
木溪文率先移開了目光,喉結滾動了一下,仿佛需要說些什麽來打破這令人心跳加速的沉默。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帶著一種追憶往事的平靜,目光投向遠處漸漸沉入暮色的城市輪廓:
“雪妍,你知道嗎?我媽說過,我出生那天,正趕上一個特別冷的冬天,外麵下著鵝毛大雪。等我‘哇’地一聲哭出來……”他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溫暖的笑意,“嘿,怪了,太陽就鑽出雲層了,雪也跟著停了。我爺爺……其實骨子裏是個老派的文藝青年。他聽說這事,本來想給我取個女孩名兒,叫‘雪晴’,取雪後天晴的意思。可惜我是個帶把兒的,隻好改成了‘溪文’,溪水的溪,文化的文。”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懷念:“我爺爺……是個挺嚴肅的老頭兒,我小時候見他的次數也少。但每次見,雖然板著臉,眼神裏那份疼愛是藏不住的。隻有一次……”木溪文的眼神變得悠遠,“我不知天高地厚,問他我奶奶是什麽樣的人。他聽了,整個人都愣在那裏好幾秒沒說話,然後……”他的語氣變得異常柔和,“就像有什麽東西,突然把他心裏最堅硬的那塊給融化了,臉上露出了一個……我這輩子都沒見過的,特別特別溫柔的笑容。他沒回答我,就那樣笑著搖搖頭。後來啊,是侯爺爺偷偷告訴我,說我爺爺年輕的時候,還給我奶奶寫過一首情詩呢……”
吊艙緩緩下降,城市的燈火如同地上的星河般鋪展開來。木溪文的聲音在講述中漸漸低沉,仿佛沉浸在那段帶著溫情與遺憾的家族往事裏。周雪妍安靜地依偎著他,聽著他平穩的心跳,感受著他話語裏那份對逝去親情的眷戀,以及那由爺爺的笑容所傳遞出的、關於“奶奶”的驚鴻一瞥——那個素未謀麵的女子,在木溪文的想象中,一定如同此刻依偎在身邊的雪妍一樣,是位曾照亮了爺爺冰冷歲月的、美好的少女,留下了足以溫暖一生的回憶。
“侯爺爺?”周雪妍仰起小臉,好奇地追問,摩天輪吊艙的玻璃窗外,最後一絲瑰麗的霞光正沉入地平線。
“嗯,”木溪文點點頭,目光投向窗外漸次亮起的萬家燈火,聲音帶著對往昔的追憶,“他是上一代成員裏……唯一還健在的了。那首詩……”他頓了頓,仿佛在回憶那泛黃紙頁上的字句,聲音變得低沉而溫柔,緩緩吟誦:
“多想與你一起虛度光陰
一起看日落月起
一起看庸俗電影
一起毫無目的地漫步在街頭
一起偎在沙發上感受對方的鼻息
直到皺紋在你我臉上縱橫
而握著彼此的手依舊有力
看著對方的眼神還是那樣的溫柔
多想與你一起虛度光陰……”
詩意的餘韻在狹小的空間裏流淌,帶來片刻的寧靜。木溪文的聲音再次響起,卻帶上了一層沉重的陰霾:“我們正義聯盟曆代隊長……似乎都被一種無形的宿命纏繞著,老一輩叫它‘告別的一生’……它像一個甩不脫的詛咒。如果不是它……”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我爺爺和奶奶,本該擁有那樣詩裏寫的一生,平淡卻幸福。而我……恐怕也無法幸免。這意味著,我在意的人……最終都會漸漸遠離我,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
吊艙微微晃動了一下,仿佛應和著他話語裏的沉重。周雪妍一直安靜地聽著,此刻,她轉過頭,清澈的目光穿透艙內漸暗的光線,直直地凝視著木溪文的眼睛,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直抵靈魂的穿透力:
“那……你在意我嗎?”
“在意……”木溪文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聲音低沉而肯定,仿佛這是刻在骨子裏的本能。
“這麽說來……”周雪妍歪了歪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殘酷,“那我……是不是也注定要離開你呢?”她的聲音軟糯依舊,卻像一把無形的錐子。
木溪文的身體猛地一僵。他緩緩轉過頭,迎上她的目光。那一瞬間,周雪妍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湧的痛楚、無奈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落寞,如同驟然降臨的寒夜,瞬間淹沒了之前的溫情。那眼神像冰冷的針,狠狠刺進了她的心窩,尖銳的疼痛讓她幾乎窒息。
“騙你的啦!”就在木溪文眸中的光芒即將徹底黯淡下去時,周雪妍突然伸出雙臂,緊緊環住了他的脖頸,將整個身體依偎過去,像隻尋求庇護的小獸。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刻意的、撒嬌般的嬌憨,仿佛要用這誇張的明媚驅散他眼底的陰霾,“笨蛋哥哥!誰願意離開你這麽好的人啊!賴也要賴著你!”她用力蹭了蹭他的頸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親昵。
木溪文被她突如其來的擁抱和話語撞得有些懵,隨即,一股巨大的暖流衝散了心頭的冰寒。他如釋重負般地長長籲了口氣,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手臂下意識地回抱住她,下巴抵在她柔軟的發頂,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沙啞和不容動搖的堅定:“放心吧,雪妍。我會保護你的。我的手……”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沾過很多血,但我更擅長用它來守護。那個詛咒……我絕不會讓它發生在你身上。絕不會。”
“好啊,”周雪妍在他懷裏安靜地應著,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她微微抬起頭,從下方凝視著他被窗外霓虹映照得有些朦朧的側臉,目光溫柔得能滴出水來,“哥……你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呢……”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更低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近乎貪婪的私心,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又像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如果……這份溫柔,能隻屬於我一個人……該多好……”
木溪文心頭一震,如同被無形的電流擊中。四目相接的瞬間,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滯。他們的目光牢牢鎖住彼此,如同藤蔓纏繞,難分難解。在這片狹小的、被暮色包裹的空間裏,仿佛連靈魂都產生了奇異的共鳴,無聲地交融、震顫。一股強烈的、近乎本能的衝動在木溪文心底洶湧——他想吻她,想將那兩片近在咫尺、微微翕動的柔軟花瓣含入口中。
然而,就在這情潮即將決堤的刹那,一盆冰水兜頭澆下。他猛地想起了她的身份——侍神教的聖女,那個手上沾染了瑪利卡鮮血的、他誓要摧毀的組織成員。無論她此刻在他懷中顯得多麽純淨無辜,無論心底翻湧著怎樣複雜的情感,那道由血仇和立場劃下的鴻溝,始終橫亙在他們之間,冰冷而堅固。他必須克製,也隻能克製。這份親昵與悸動,注定隻能停留在“兄妹”的邊界之內,不能再向前逾越半步。
不知過了多久,是一分鍾,還是漫長的一個世紀?兩人都感覺狹小吊艙裏的空氣變得粘稠而灼熱,如同回到了貝伽爾湖畔那個令人窒息的夜晚。最終,是周雪妍打破了這令人心弦緊繃的寂靜。她微微仰起臉,聲音輕軟得像拂過湖麵的微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溪文哥……以前……有別的女孩子……吻過你嗎?”
“有啊,”木溪文的聲音有些幹澀,記憶瞬間被拉回,“瑪利卡……在我那次大病初愈後……吻過我的臉頰……” 那是記憶中唯一一次帶著純粹關懷的觸碰。
話音未落,一片溫軟便帶著少女特有的馨香,輕輕印在了他的臉頰上。那觸感如同羽毛拂過,卻帶著灼人的溫度。木溪文的身體瞬間僵硬如石,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
“現在……”周雪妍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種近乎虛弱的宣告,“我……就是第二個吻過你的女孩了……” 那聲音裏,有羞澀,有勇氣,也有一絲孤注一擲的脆弱。
長久的沉默再次籠罩下來。摩天輪已經緩緩降落到接近地麵。窗外城市的喧囂開始清晰可聞。許久,木溪文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一種強行抽離的疲憊與疏離:“雪妍……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學校吧。”
回學校的路上,兩人並肩坐在出租車後排,卻像隔著一道無形的牆。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司機是位健談的中年大叔,透過後視鏡看著這對沉默的年輕人,隻當是小情侶鬧別扭,便熱情地開口試圖調解:“年輕人談戀愛嘛,吵吵鬧鬧很正常!舌頭跟牙齒還天天打架呢,更別說兩個有思想的大活人了!床頭吵架床尾和,有啥過不去的……”
“大叔,”木溪文知道不能再讓這種曖昧不明的關係繼續發酵下去,他必須劃清界限,哪怕是用最隱晦也最傷人的方式。他深吸一口氣,目光直視前方,聲音刻意放得平穩,拋出了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您覺得……那些童話故事裏,守護公主的騎士……最後應該和公主在一起嗎?”
話音落下的瞬間,木溪文清晰地感覺到緊挨著他的周雪妍,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顫抖了一下。他狠下心腸,咬緊牙關,沒再繼續說下去,隻是放在腿上的手,悄然握成了拳。
“嗨!那些騎士啊……”司機大叔顯然沒察覺到後排湧動的暗流,感慨地咂咂嘴,順著話題侃侃而談,“說白了就是高級點的工具人嘛!拚死拚活,曆經九九八十一難,把公主護送到王子殿下麵前,看著人家終成眷屬。自己呢?能得點啥?虛無縹緲的榮譽?幾句口頭表揚?嘖,最後還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功成身退,或者……幹脆死在半道上。”他的話語裏帶著市井的直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不管怎麽說……”木溪文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認命的沉重,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守護公主,送她抵達最終的歸宿……這本就是騎士的職責。”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身側的周雪妍。
她沒有看他。她別過臉,固執地望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霓虹光影,隻留給他一個沉默而倔強的側影。她的雙手垂在並攏的膝蓋上,緊緊攥著百褶裙的裙擺,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將那柔軟的布料捏出了深深的褶皺。借著車窗玻璃模糊的反射,木溪文清晰地看到,她那雙原本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已然泛紅,蒙上了一層破碎的水光。
一股尖銳的疼痛瞬間攫住了木溪文的心髒。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尖幾乎要觸碰到她微微顫抖的肩膀,想要將她攬入懷中安慰。然而,那根深蒂固的責任、那道血仇的溝壑、以及那沉重的“告別的一生”的宿命陰影,如同無形的鎖鏈,牢牢禁錮了他的動作。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凝滯了片刻,最終還是帶著無盡的疲憊和無奈,緩緩地、沉重地收了回來。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如同秋葉飄落,悄然消散在出租車沉悶的空氣裏。
“小兩口有這麽深的緣分,可得好好珍惜啊!別等哪天失去了,再捶胸頓足地後悔……” 司機大叔語重心長地勸著,顯然沒把周雪妍的解釋聽進去。
“大叔,”周雪妍突然抬起頭,聲音清晰卻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靜,打斷了司機的絮叨,“他是我哥哥。我們……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了。” 她強調了“哥哥”兩個字,像是在劃清一條無形的界限。
大叔透過後視鏡瞥了他們一眼,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了然。他沉默了幾秒,喉嚨裏忽然發出一聲滄桑的喟歎,用一種帶著歲月磨礪過的沙啞腔調,緩緩吟誦起來:
“上邪!
我欲與君相知,
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
蒼老的聲音在車廂裏回蕩,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的重量。吟罷,他重重歎了口氣,聲音低沉下來,帶著過來人的沉重:“兩位啊……這世上的緣分,求不來,也趕不走。遇見了,就……且行且珍惜吧……”
不是我不想珍惜啊…… 木溪文心底泛起一片苦澀的漣漪,嘴角扯出一個無聲的苦笑。而是雅軒就在那裏,我怎能背叛?而我這副被詛咒纏繞、不知何時就會終結的殘軀,又怎敢……耽誤雪妍的一生?
車子最終停在了NS中學宿舍樓下。暮色沉沉,宿舍樓的窗口透出溫暖的燈光。木溪文拉開車門,周雪妍默默地跟著下來。就在他準備道別時,她突然毫無預兆地撲了上來,雙臂緊緊地、仿佛用盡全身力氣般環抱住他的腰,將臉深深埋進他寬闊的胸膛。
木溪文的身體瞬間僵直,隨即被那無聲的、帶著絕望般力度的擁抱所融化。他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抬起手臂,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溫柔,輕輕回抱住她單薄的肩背,手掌在她微微顫抖的脊背上一下下、緩慢而堅定地輕拍著,像在安撫一隻受傷的小獸。
“雪妍……”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安撫,也帶著無法逾越的無奈,“別難過……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的。隻是……”後麵的話,像沉重的鉛塊堵在喉嚨裏,再也吐不出來。
“哥……”周雪妍猛地從他懷裏抬起頭。路燈昏黃的光線下,她的小臉上早已布滿淚痕,晶瑩的淚珠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如同破碎的星辰。她的眼睛紅腫,卻努力擠出一個極其脆弱的笑容,聲音哽咽而清晰:“沒事的……我……都明白的……”話音未落,她像是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猛地掙脫了他的懷抱,轉身頭也不回地衝進了宿舍樓門洞的陰影裏,像一縷被風吹散的輕煙。
木溪文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晚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卻吹不散他心頭那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窒悶。他望著那扇吞噬了她身影的門洞,久久無法回神。
他多麽想追上去,多麽想用最決絕、最冷酷的聲音斬斷這令人心碎的糾葛——我們不能這樣下去!我們……也不可能在一起! 然而,每一次,當那雙盛滿淚水、如同受傷小鹿般望著他的眼睛浮現在腦海,當看到她強顏歡笑下那深不見底的悲傷,他所有築起的堤壩,所有冷酷的決心,都在瞬間土崩瓦解。縱使在外他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正義聯盟隊長,縱使他可以殺伐果斷地決定億萬人的命運,可當麵對她——這個早已融入他骨血、成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之重的女孩時,他那顆被冰霜和鮮血包裹的心,總會不可抑製地變得無比柔軟,充滿了令他痛恨又無法擺脫的猶豫與掙紮。這份柔軟,成了他無法掙脫的枷鎖,也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痛楚。
晚上九點正義聯盟總部光軍之城
冰冷的戰術會議室裏,隻有全息星圖幽藍的光芒無聲流轉。木溪文獨自坐在主位,手肘撐在光潔的桌麵上,手指按壓著發脹的太陽穴,眉宇間凝結著化不開的沉鬱。門被“唰”地一聲推開,馬士琪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看到木溪文這副模樣,腳步頓了一下,隨即又快步走近。
“隊長!還記得我表妹馬緣涵嗎?”他聲音帶著點急促,打破了室內的沉寂。
“你表妹?”木溪文抬起頭,眼神有些茫然,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你什麽時候冒出個表妹來?”
“嘖!隊長你貴人多忘事啊?”馬士琪一臉“你居然忘了”的表情,“就以前咱們聯盟內部那個跨部門聯誼會,坐我旁邊那個穿鵝黃裙子的姑娘!當時你還端著酒杯,一臉深沉地說什麽‘談戀愛太浪費寶貴時間’……”他惟妙惟肖地模仿著木溪文當時的語氣。
“喂,”木溪文被他逗得有些無奈,記憶的閘門被撬開了一道縫,“怎麽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你倒記得比我還清楚?”
“那可不!這可是您的‘名場麵’,忘了多可惜!”馬士琪臉上掛著促狹又欠揍的笑容。
木溪文擺擺手,驅散那點被打趣的尷尬:“行了行了。她怎麽了?有事?”
馬士琪收斂了笑容,神色變得正經起來:“是這樣的,隊長。我表妹……她托我傳個話,說她……挺喜歡你的,想……跟你交往試試。”他觀察著木溪文的反應。
“噗——”木溪文一個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帶著點荒誕感,“喜歡我?開什麽國際玩笑?”他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攤了攤手,“說說,她喜歡我什麽?這身膘?還是這正義聯盟隊長的頭銜?”
“這我哪兒知道啊!”馬士琪聳聳肩,隨即又一本正經地開導,“不過隊長,你得有點自信!身高是優勢,氣質是沉澱,這叫什麽?這就叫……成熟男人的魅力!”他試圖給木溪文打氣。
“扯淡!什麽狗屁魅力?”木溪文嗤之以鼻。
“具體原因,你得親自去問她,”馬士琪攤手,話鋒一轉,帶著點探究,“話說回來,隊長,我看你現在……對戀愛這事兒,不是挺上道的嗎?雅軒小姐,還有雪妍小姐……”
“打住!”木溪文立刻打斷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我有女朋友了,雅軒。至於雪妍……”他頓了頓,語氣刻意放得平穩而強調,“她是我妹妹,我們就是兄妹關係。”隻是說出“兄妹”二字時,心底深處那點隱秘的悸動和下午摩天輪裏的畫麵,讓他喉嚨有些發幹,語氣不可避免地帶上了一絲連自己都厭惡的心虛。
“隊長啊,”馬士琪拖長了調子,一副“我懂”的表情,他走到木溪文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真正的兄妹是什麽樣?見麵吵吵鬧鬧,分開又牽腸掛肚。你跟雪妍小姐呢?”他搖搖頭,“無論什麽時候,那黏糊勁兒……嘖嘖,眼神都快拉絲了!這可不是普通兄妹該有的氛圍。我可是有親妹妹的人,兄妹之間啥樣,我門兒清!”
木溪文沉默了。馬士琪的話像一把精準的解剖刀,剖開了他試圖用“兄妹”標簽掩蓋的複雜現實。他疲憊地歎了口氣,聲音裏帶著掙紮和迷茫:“你說……如果我和雪妍再這樣不清不楚地下去,是不是……隻會耽誤她?我現在……該怎麽辦?”
“隊長!”馬士琪眼睛一亮,仿佛看到了解決問題的曙光,“要我說,幹脆點!你要是真能把兩位都拿下,兄弟們絕對百分百挺你!畢竟……”他擠眉弄眼,“能開後宮,那也是實力和魅力的象征嘛!”
“滾蛋!”木溪文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帶著點惱羞成怒,“還開後宮?你那些後宮番看多了中毒了吧?少看點那些亂七八糟的!”
“嘿嘿,”馬士琪撓撓頭,像是想起了正事,壓低聲音,帶著點出主意的神秘感,“對了隊長,如果你想跟雪妍小姐把窗戶紙捅破,又覺得當麵說太尷尬……不如錄個視頻給她?把心裏話都說出來!我幫你錄,保證幫你送到她手上!”他掏出自己的手機晃了晃。
木溪文心頭一動,這似乎……是個辦法?在一種衝動和想要“解決”問題的驅使下,他默許了。馬士琪立刻打開錄像功能,調整好角度。木溪文麵對著冰冷的鏡頭,醞釀著情緒,試圖將那些盤踞在心底、難以啟齒的混亂情感組織成語言。他張了張嘴,說了幾句,又停下,眉頭緊鎖。
片刻後,錄製結束。馬士琪剛收起手機,木溪文卻猛地抬手:“等等!算了……馬士琪,把這個視頻刪了。別給她看。”
“啊?為啥啊隊長?錄都錄了!”馬士琪不解。
“太……煽情了……”木溪文煩躁地揉了揉眉心,試圖找個理由,“而且……不合適。”
馬士琪看著他糾結的樣子,歎了口氣,帶著點單身漢特有的“飽漢不知餓漢饑”的感慨:“隊長啊,說句實在話,您這煩惱,在我們這些光棍眼裏,那叫奢侈的煩惱!想要又不敢要,想斷又舍不得斷……嘖,太矯情了!”
木溪文沒有反駁,隻是疲憊地搖了搖頭。他站起身,不再看馬士琪,徑直走向會議室門口。沉重的金屬門無聲滑開,他高大的身影融入外麵走廊更明亮也更冰冷的光線裏。
真正的原因,並非視頻是否煽情,也絕非矯情。而是他內心深處無法麵對——他既不願再用任何形式的“表白”去加深對雪妍那份純粹情感的傷害,也清醒地知道,讓她徹底離開或許才是對她最好的保護。然而,每一次,當那雙清澈的、盛滿依賴和溫柔的眼睛望向他,當他感受到她指尖的微涼和靠近時那令人安心的氣息,他那顆在戰場上堅如磐石、在談判桌上冷酷無情的心,總會不可抑製地、柔軟得一塌糊塗,所有的理智和決心都在瞬間土崩瓦解。這份無法掌控的柔軟,成了他最大的煎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