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理性的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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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琳·裏德的微笑,如同一把淬了冰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陳默和林蔚心中那剛剛萌生出的、名為“安全”的錯覺。
那笑容裏沒有溫度,沒有仁慈,甚至沒有通常意義上的惡意。有的,隻是一種純粹的、居高臨下的、仿佛在觀察著兩隻闖入精密儀器的老鼠般的……玩味。
陳默的瞳孔在那一瞬間縮成了針尖。
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因為這無聲的注視而瞬間繃緊。剛剛從地獄火海中搏殺出來的身體,本能地發出了最強烈的警報。這警報,甚至比麵對“母體”那毀天滅地的觸手時還要尖銳。
因為恐懼的源頭,不再是狂暴的、可以被預測的野獸本能,而是深不可測的、披著人類外衣的、絕對的理性。
“她……她看到我們了。”林蔚的聲音在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從骨髓深處滲透出來的、名為絕望的冰冷。
窗外那個巨大的環形實驗室,與他們剛剛逃離的四十九層汙穢樞紐,簡直是兩個維度的世界。
那裏,沒有一丁點的髒亂。每一寸地麵都光潔如鏡,反射著天花板上柔和而冰冷的白光。無數形態各異的機械臂,在預設的軌道上靜默地滑行、旋轉、操作,其動作的精準度和流暢度,本身就是一種令人窒息的藝術。
成百上千個巨大的圓柱形培養艙,如同沉默的哨兵,整齊地排列在大廳的各個區域。墨綠色的營養液中,浸泡著各種難以名狀的生物組織,有些是扭曲的胚胎,有些是搏動的心髒,還有些是正在緩慢生長的、如同珊瑚般的神經元網絡……
這裏,就是一座生命的工廠,一個創造與毀滅同時上演的、冰冷的殿堂。
而主宰這個殿堂的神,就是那三個一模一樣的“伊芙琳·裏德”。
她們就像是這台精密機器的三個中央處理器,彼此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卻能以一種超乎想象的默契,完美地協同工作。一個在調整著培養艙的營養液配比,一個在分析著巨大的虛擬屏幕上瀑布般的數據流,而剛剛對他們微笑的那一個,則站在中央控製台前,仿佛整個實驗室的神經中樞。
“地獄犬……三位一體……”陳默沙啞地吐出這幾個字,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
他終於明白,那段在三十七層聽到的、破損的音頻,究竟意味著什麽。
伊芙琳·裏德博士,她沒有瘋。
恰恰相反,她可能比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要清醒,清醒到了……非人的程度。她用某種未知的技術,將自己和兩個克隆體的意識完全同步,構成了一個共享思維的蜂巢網絡。
她們是三個獨立的身體,卻擁有同一個意誌。
“我們……”林蔚剛想說什麽。
“嘶——”
一聲輕微的氣壓釋放聲,打斷了她的話。
兩人猛地回頭,隻見他們所在的這個醫療室那扇厚重的金屬門,無聲地、緩緩地向一側滑開。
一個身影,靜靜地站在門外。
正是剛才在中央控製台前,對他們微笑的那個伊芙琳·裏德。
她走了進來,步伐平穩,沒有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響。她身上那件一塵不染的白色研究服,在房間的燈光下顯得有些刺眼。金色的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金絲眼鏡後的那雙藍色眼眸,平靜得如同一片冰封的湖泊。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林蔚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是一種審視物品般的目光,在評估著她的價值。然後,她的視線便牢牢地鎖定在了半躺在病床上的陳默身上。
“初次見麵,兩位‘幸存者’。”
伊芙琳的聲音,和她的外表一樣,冷靜、悅耳,卻不帶絲毫人類的情感。像是由最高級的AI合成,完美,卻也因此而恐怖。
“或者,我應該稱呼你為……實驗體734號?”她的嘴角,再次勾起那個玩味的弧度,目光卻直刺陳默的內心,“又或者,你更喜歡‘禿鷲’這個代號?”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
而一旁的林蔚,則瞬間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陳默。禿鷲?那個在地獄犬計劃中,最強大的,也是唯一失控逃脫的頂級實驗體?那個在諾亞塔的傳說中,如同鬼魅般的禁忌存在?
伊芙琳很滿意他們的反應,她像是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一般,緩緩踱步到陳默的床邊,低頭看著那些監測著他生命體征的儀器屏幕。
“心率95,血壓140/90,皮質醇水平顯著偏高……你的身體,在對我發出警告。真是個敏銳的、野獸般的直覺。”她像是在宣讀一份實驗報告,“不過,請放心,至少在目前,我沒有傷害你們的打算。”
陳默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他能感覺到,自己手臂和胸口的傷處,那層生物凝膠正在微微發熱,一股酥麻的感覺正順著神經蔓延。他在恢複,以一種遠超常人的速度,但這恢複,本身就是對方的恩賜,也是一種無形的枷鎖。
“是你……把我們弄到這裏來的?”林蔚鼓起勇氣,顫聲問道。
“可以這麽說。”伊芙琳扶了扶眼鏡,目光依然沒有離開陳默,“當我監測到四十九號樞紐的‘生物過濾器’出現異常能量反應時,我就知道,有有趣的‘雜質’混進來了。我很好奇,是什麽東西,能突破我設置的第一道防線。”
“生物過濾器?你是說……那個‘母體’?”林蔚失聲叫道。
那個如同噩夢般,幾乎將他們徹底吞噬的巨大怪物,在她的口中,竟然隻是一個“過濾器”?
“一個不算太成功的作品。”伊芙琳的語氣裏,帶著一絲淡淡的、學究式的惋惜,“它的設計初衷,是利用淨化者的核心,融合下層生態圈的生物組織,形成一個可以自我循環的、活性的垃圾處理係統,順便……過濾掉所有試圖從下水道往上爬的‘老鼠’。可惜,它的智能和穩定性還是差了點,變得過於狂暴,失去了控製。不過作為一道‘門鎖’,倒也勉強夠用。”
她輕描淡寫的話語,卻讓陳默和林蔚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們拚上性命,九死一生才闖過的地獄,在眼前這個女人的眼中,不過是一個功能失調的、需要維修的……下水道疏通器。
“你引爆了主管道,摧毀了它。”伊芙琳的目光終於從陳默身上移開,轉向林蔚,“了不起的應變能力,林蔚小姐。你的資料我查閱過,前途無量的係統工程師,可惜,跟錯了人,選錯了陣營。不過,你的才華,在這裏,或許能得到更好的發揮。”
這番話,看似是讚賞,實則充滿了高高在上的招攬意味。
“至於你……”她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陳默身上,那冰冷的眼神中,第一次透出了一絲熾熱,那是科學家發現完美實驗材料時才會有的狂熱。
“實驗體734號,‘地獄犬’計劃的最高傑作,也是唯一的‘瑕疵品’。你的基因序列,是我所見過的、最完美的融合體。兼具了野獸的強悍、人類的堅韌,以及……一種我說不清楚的、能夠在任何絕境中尋找生機的‘適應性’。你逃離了實驗室,在諾亞塔的底層掙紮求生,你的每一次戰鬥,每一次受傷,每一次恢複,都在讓你的基因變得更加完美。”
她伸出一根手指,似乎想觸摸陳默的臉頰,但又停在了半空中。
“你,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把能夠解開生命終極奧秘的,活的鑰匙。”
陳默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沙啞地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所有。”伊芙琳微笑著回答,仿佛在說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你的基因數據,你的戰鬥記憶,你的意識模型……我要把你從裏到外,從每一個細胞到每一個念頭,都徹底地解析、複製、編碼。你是一個活著的奇跡,而我的工作,就是將這個偶然的奇跡,變成可以被量產的、永恒的真理。”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柄重錘,狠狠地敲擊在兩人的心髒上。
這不是監禁,不是奴役。
這是一種比死亡還要恐怖的……分解。
她要將陳默這個人,徹底變成一串可以被讀取和複製的數據。
“你是個瘋子。”陳默從牙縫裏擠出這幾個字。
“瘋子?”伊芙.琳仿佛聽到了什麽有趣的笑話,她輕笑了一聲,“不,我隻是一個純粹的、追尋真理的學者。瘋的,是這個把智慧和力量,禁錮在脆弱、短視、充滿了冗餘情感的血肉之軀裏的世界。”
她轉過身,背對著他們,走向那扇觀察窗。
“看看我的世界吧。”
她抬起手,對著窗外的巨大實驗室,輕輕打了個響指。
下一秒,令人頭皮發麻的一幕發生了。
大廳正中央,一個原本浸泡在營養液中的、巨大的、尚未成型的肉塊,突然開始劇烈地抽搐。緊接著,連接著它的數十根機械臂同時啟動,無數細小的探針刺入其中。
“啊——!!!”
一聲不似人類的、充滿了極致痛苦的慘叫,通過房間內的揚聲器,清晰地傳了進來。
那肉塊在探針的刺激下,開始瘋狂地增殖、異變,在短短十幾秒內,就長出了扭曲的肢體和沒有五官的頭顱。
然後,伊芙琳又打了個響指。
所有機械臂瞬間停止了工作。一道高強度的紫外線光束從天花板射下,精準地照射在那個人形怪物身上。
怪物在無聲中迅速碳化、焦黑,最後化作一堆黑色的粉末,被自動清理係統吸走。整個培養艙,在幾秒鍾內,又恢複了最初的潔淨。
從創造到毀滅,前後不過半分鍾。
而伊芙琳,自始至終,表情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就像是隨手刪掉了一個錯誤的文檔。
“在這裏,生命,隻是一組可以被隨時修改、優化、或者刪除的代碼。”她轉回頭,冰冷的目光掃過兩人,“而我,是唯一的程序員。”
林蔚的臉已經慘白如紙,她扶著牆壁,才勉強沒有癱倒在地。作為一名科學家,她能理解這其中的技術含量是何等的可怕,也正因為理解,她才更加恐懼。
“現在,我們來談談你們的‘價值’。”伊芙.琳重新走回房間中央。
“林蔚小姐,你的黑客技術和係統工程能力,對我來說很有用。我的實驗室,需要一個人類助手來處理一些……我的克隆體不方便處理的、更‘感性’的工作。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拒絕,成為下一個被丟進培養艙的實驗素材。”
她看向林蔚,給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選擇。
“至於你,陳默。”她的語氣再次變得玩味起來,“你是一把鑰匙,但一把不聽話的鑰匙,是沒有用處的。我治好了你的傷,讓你恢複到最佳狀態,不是為了讓你來反抗我。”
“我需要你,以你最完整的、最巔峰的狀態,去為我完成一些‘測試’。一些我的克隆體無法完成的、需要應對極端暴力和混亂環境的實戰測試。”
她頓了頓,似乎在給他們消化的時間。
“你們可以把這當成一個交易。你們為我工作,我則提供你們在這個地獄般的諾亞塔裏,最安全、最舒適的庇護所。食物、水、醫療,以及……活下去的權力。”
她伸出手,虛擬屏幕在空中展開,上麵顯示著兩份擬好的協議,一份是“研究助理聘用協議”,一份是“特種測試員合作協議”。
條款清晰,權責分明,看起來就像是任何一家普通公司的合同。
但陳默和林蔚都明白,簽下這份合同,就等於簽下了賣身契,將自己的靈魂,徹底交給了眼前的這個魔鬼。
陳默看著那份協議,沉默了許久。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分析著眼前的死局。
反抗?以他現在的狀態,別說反抗,連站起來都費勁。對方甚至不需要動手,隻需要一個念頭,就能讓他傷口裏的生物凝膠變成致命的毒素。
逃跑?這個五十層,本身就是一座比諾亞塔更堅固的、由絕對理性和高科技打造的牢籠。他們連這個房間都出不去。
接受?那將是無盡的、被支配的深淵。
他緩緩地抬起頭,目光越過伊芙琳,看向她身後,那三個在各自崗位上,依舊像精密儀器般工作的身影。
他忽然開口,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幹的問題:
“你……或者說,你們,有多久沒有離開過這個實驗室了?”
伊芙琳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波動。
“這與你無關。”她冷冷地回答。
“是無法離開吧?”陳默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極其微弱的、充滿了嘲諷的弧度,“你的‘三位一體’,聽起來很強大。但是,這種意識共享網絡,一定有著巨大的限製。比如,距離。一旦離開這個由無數信號增幅器和處理器構成的實驗室,你們之間的連接就會中斷,甚至……崩潰。”
“你把自己,變成了這台機器的‘神’,但你也因此,成為了這台機器……最大的囚徒。”
房間內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伊芙琳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徹底消失了。
她那雙冰藍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被說中心事的惱怒,但很快就被更深的、冰冷的殺意所取代。
“看來,在解析你的基因之前,我得先想辦法……敲碎你這顆不聽話的腦袋。”
她的話音剛落。
“警報!警報!七號培養區發生未知基因突變!‘銜尾蛇’樣本失控!”
刺耳的警報聲,毫無征兆地響徹了整個實驗室!
伊芙琳猛地回頭,隻見窗外,大廳遠端的一個培養艙,那原本墨綠色的營養液,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成詭異的、充滿了侵蝕性的血紅色!
“怎麽可能?!”
這一刻,這位理性的“神”,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名為“震驚”的表情。
而陳默,在聽到警報的瞬間,對著身旁的林蔚,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低吼:
“就是現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