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焚爐前的十分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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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琳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的宣判,每一個字都化作冰冷的鐵釘,將他們釘死在這片絕望的鋼鐵墳墓裏。
當擴音器裏的電流聲徹底消失,世界重歸死寂時,這片寂靜反而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恐懼。它像一個巨大的真空罩,抽走了空氣,也抽走了林蔚心中剛剛燃起的最後一絲希望。
“結束了……”
林蔚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喃喃自語。她癱坐在冰冷的地麵上,雙目失神地望著黑暗的穹頂。那個女人的聲音,徹底擊潰了她的精神防線。
逃?往哪裏逃?
這裏是諾亞塔的最底層,是一個被徹底封鎖的、孤懸於深淵之上的鋼鐵孤島。而十分鍾後,這裏將變成一座焚化爐。他們之前所有的掙紮,所有的爆發,所有的九死一生,都像是一場荒誕的笑話。他們不過是從一個精致的鳥籠,逃進了一個即將被投入熔岩的、更大的鐵箱。
“她說的是真的……格式化……焚燒……”林蔚的聲音裏帶著哭腔,絕望如同潮水,淹沒了她,“我們死定了,陳默,我們死定了……”
陳默沒有回答。
他靠在巨大的渦輪葉片上,身體的每一寸都在發出抗議的尖叫。背後的燙傷火辣辣地疼,胸口的傷口在每一次呼吸時都被牽扯著,流失的血液讓他的大腦陣陣發暈,視線都出現了重影。
他知道林蔚說的是對的。從邏輯上講,他們已經沒有任何生路。伊芙琳的計劃堪稱完美,她甚至將他們的“反抗”都計算在內,變成了啟動最終程序的鑰匙。他們是自己為自己點燃了火葬的柴堆。
放棄嗎?
就在這裏,靜靜地等待著被烈焰吞噬,化為一撮不會說話的灰燼?
不。
陳默的眼中,那因失血而渙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一點駭人的凶光。
他可以死。在過去的無數次實驗和任務中,他已經與死亡擦肩而過太多次。但他不能像一隻待宰的牲畜一樣,在敵人宣布的倒計時中,引頸就戮。
更何況,他不能讓伊芙琳得逞。
那個女人,那個自詡為神的“囚徒”,她那高高在上的、玩弄眾生的姿態,激起了陳默骨子裏最原始的、最狂暴的逆反。
你想看我絕望?你想讓我跪地求饒?你想欣賞我被燒成焦炭的樣子?
我偏不。
“哭夠了沒有?”
陳默沙啞的聲音,像一把粗糙的銼刀,打斷了林蔚的哽咽。
林蔚愕然地抬起頭,看到陳默正掙紮著,試圖從地上爬起來。他動作的每一下,都牽動著全身的傷口,讓他痛得額頭青筋暴起,但他隻是咬著牙,用手肘和膝蓋,一點點地,將自己撐離地麵。
“你……你幹什麽?”林蔚不解地問。
“找路。”陳默言簡意賅。他的目光,如同餓狼一般,在這片由平台和管道構成的空間裏飛快地掃視著,分析著每一個細節。
“沒有路了!”林蔚絕望地喊道,“你沒聽到嗎?十分鍾!整個區域都會被燒掉!我們……”
“那就用九分鍾找到路,用一分鍾逃出去!”陳默低吼一聲,聲音裏蘊含的瘋狂,讓林蔚心頭一震。
他扶著冰冷的渦輪葉片,終於勉強站穩了身體。他抬起頭,仰望著這個巨大的、如同史前巨獸骸骨般的通風係統核心。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那個直徑超過十米的巨型渦輪風扇的正中央。在那裏,驅動風扇旋轉的,是一根直徑足有一米多粗的、通向更上方黑暗深處的巨大轉軸。而在轉軸旁邊的牆壁上,有一個不起眼的、標注著“HVAC Main Shaft Access”字樣的紅色金屬艙門。
那是通往中央垂直通風井的維修通道入口。
諾亞塔就像一棵鋼鐵的巨樹,而中央通風井,就是貫穿整棵大樹的、中空的樹幹。
那是他們唯一可能離開這個“焚化爐”的路徑。
“看到那個門了嗎?”陳默用下巴指了指那個方向。
林蔚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點了點頭。
“那是我們的活路。”陳默的聲音斬釘截鐵。
“可是……我們怎麽過去?就算過去了,門肯定也是鎖死的,和醫療室一樣,被她從最高權限鎖定了!”林蔚的理智告訴她,這根本不可能。
“所以,需要你。”陳默轉過頭,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你是係統工程師,你是能用一個指令就讓伊芙琳的‘銜尾蛇’失控的人。現在,我需要你再創造一個奇跡。”
林蔚被他看得心頭發慌,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我……我做不到。我沒有任何工具,沒有終端……我……”
“那就用你的腦子!用你的手!”陳默向前逼近一步,失血的眩暈讓他身體晃了一下,但他還是強撐著,氣勢沒有絲毫減弱,“伊芙琳以為她切斷了一切,但她不可能切斷所有東西!緊急照明、火災報警、備用電源……這個地方,一定有還活著的線路!找到它,把它接上那個門禁係統,用最原始的方式,給它一次電擊!讓它的係統重啟、短路,或者隨便什麽!隻要能讓那扇門打開一秒鍾就行!”
他的話,像是一連串的重錘,敲打在林蔚的心上。
那股瘋狂的、不計後果的求生欲,帶著一種強烈的感染力,讓她那顆已經被絕望冰封的心,出現了一絲裂痕。
是啊,就這麽死了,甘心嗎?
被那個女人像垃圾一樣“格式化”,甘心嗎?
“可……可是你的傷……”林蔚看著他渾身是血的樣子,聲音顫抖。
陳默咧開嘴,露出一口被血染紅的牙齒,笑得像個惡鬼:“死不了。至少,在燒成灰之前,我還能動。”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塊從某個倒黴守衛身上扒下來的、最基礎的電子表。上麵的計時器,是他衝出醫療室時下意識按下的。
“我們還剩八分鍾。”
時間,像一把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林蔚深吸一口氣,眼神中的怯懦和迷茫,被一點點地擠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然。
“好。”她用力地點了點頭,“我試試。”
兩人立刻分頭行動。
陳默負責“清障”。從他們所在的平台,到那個維修艙門,中間隔著幾根粗大的、已經廢棄的管道。他需要用最節省體力的方式,清理出一條能讓林蔚快速通過的路。
他找到一根掉落在地上的、半米長的金屬撬棍,忍著劇痛,將一截擋路的、鏽跡斑斑的排線槽給硬生生撬斷。每一次發力,他都感覺背後的燙傷和衣服粘連的地方在被撕開,痛得他幾乎要叫出聲來,但他隻是死死咬著牙,將所有的痛苦,都轉化成了砸向鋼鐵的蠻力。
而另一邊,林蔚則像一隻敏銳的獵犬,在艙門附近的牆壁上瘋狂地搜索著。她的手指劃過冰冷的金屬牆麵,仔細地檢查著每一條線路導管,每一個接口。
“找到了!”
幾分鍾後,林蔚發出一聲驚喜的低呼。她在艙門下方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發現了一個被厚厚灰塵覆蓋的、標有“緊急備用電源(E.P.S)”字樣的接線盒。
她用盡力氣,將鏽死的盒蓋扳開,裏麵果然是幾根顏色各異的、包裹著厚厚橡膠絕緣皮的電纜。
但新的問題來了。門禁係統的控製線路,被封在一個堅固的合金麵板後麵,她根本打不開。
“陳默!”她急忙喊道。
陳默拖著那根撬棍,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他看了一眼那個合金麵板,二話不說,將撬棍的一頭楔入麵板的縫隙,然後將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
“嘎……吱……”
金屬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聲。陳默的傷口再次滲出鮮血,順著他的手臂流下,滴落在地。
“再……用力一點!”林蔚焦急地催促道。
“啊——!”
陳默發出一聲野獸般的怒吼,手臂上的肌肉墳起,那塊堅固的合金麵板,終於在一聲刺耳的斷裂聲中,被他硬生生給撬開了一道可供手臂伸入的縫隙!
麵板後麵,是密密麻麻的、閃爍著微弱指示燈的電路板和線路。
“就是它!”林蔚的眼睛亮了。她毫不猶豫地將手伸了進去,完全不顧鋒利的金屬斷口可能會劃傷她的手臂。
她的雙手,在複雜的線路中,如同兩隻飛舞的蝴蝶,精準而迅速。剝線、對接、短接……這些對於普通人來說如同天書般的操作,在她這裏,卻像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倒計時,還有三分鍾。”陳默的聲音,如同催命的鍾擺,沉重而壓抑。
空氣,似乎開始升溫了。
那不是錯覺。林蔚感覺到,四周的金屬牆壁,開始傳來微微的熱度。伊芙琳的“焚燒程序”,已經進入了預熱階段。
“快好了!快好了!”林蔚的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她的手指飛快地將從備用電源裏引出的兩根主電纜,繞開了層層的安全模塊,直接對準了門禁係統的核心供電芯片。
這是一種最粗暴、最不講理的“攻擊”方式。用遠超額定電壓的電流,強行擊穿係統的防火牆。結果隻有兩個,要麽,係統在被燒毀的前一瞬間,會因為保護機製的紊亂而開啟所有通道。要麽,係統直接被燒毀,門被永久鎖死。
這是一場百分之五十的豪賭。
“滋……滋啦……”
就在這時,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金屬刮擦地麵的聲音,從他們來時的那條維修通道裏,清晰地傳了過來。
來了!
陳默的瞳孔猛地一縮。他轉過身,握緊了手中的撬棍,擺出了一個防禦的姿態,將林蔚死死地護在身後。
黑暗中,一隻“銜尾蛇”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它似乎被這裏的活物氣息和電流聲所吸引,頭部裂開的四瓣鑽頭,已經開始緩緩轉動,發出了低沉的嗡鳴。
緊接著,是第二隻,第三隻……
轉眼間,至少有五隻“銜尾蛇”,從不同的管道和入口鑽出,將他們兩人團團圍住。它們閃爍的紅色複眼,在逐漸變得悶熱的空氣中,散發著不祥的光芒。
“陳默……”林蔚的聲音因為恐懼而發顫。
“別管我!繼續!”陳默的目光死死地鎖定著離他最近的那隻怪物,聲音壓得極低,“還有多久?”
“十秒!不……五秒!”林蔚的手在抖,但她知道,現在停下來,就是死路一條。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最後的鎮定,將兩根電纜的裸露銅線,精準地按向了芯片的兩個引腳。
“就是現在!”
林蔚尖叫著,將兩根銅線狠狠地按了下去!
“滋啦——!!!”
一團刺眼的電火花,在控製麵板內部猛然爆開!
與此同時,距離陳默最近的那隻“銜尾蛇”,動了!
它的身體像一根被壓縮到極限的彈簧,猛地彈射而出,頭部的合金鑽頭帶著刺耳的破空聲,直撲陳默的麵門!
陳默雙目圓睜,腎上腺素在這一刻飆升到了頂點。他沒有後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用盡全身最後的力量,將手中的金屬撬棍,如同標槍一般,狠狠地投了出去!
“鐺!”
撬棍精準地擊中了“銜尾蛇”的頭部側麵,巨大的力道讓它的攻擊軌跡發生了偏移,幾乎是擦著陳默的耳朵飛了過去,重重地撞在後方的牆壁上。
但其他的“銜尾蛇”,已經從四麵八方同時發起了攻擊!
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聲沉悶的氣壓解鎖聲響起。
他們身後那扇紅色的、代表著生路的維修艙門,上麵的鎖定指示燈由紅轉綠,在一陣機械傳動聲中,緩緩向側方滑開!
“走!”
陳默甚至來不及確認戰果,一把抓住還愣在原地的林蔚的手臂,將她猛地向著開啟的艙門推去。
林蔚一個踉蹌,被他推入了門後那片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
陳默緊隨其後,轉身就想衝進去。
然而,一隻被他躲開的“銜尾蛇”,反應快得驚人。它在半空中一個扭身,尾巴如同鋼鞭,狠狠地抽在了陳默的後背上!
“噗!”
陳默如遭重擊,本就重傷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整個人向前撲倒。
劇痛!
他感覺自己背後的脊椎骨都要被這一擊抽斷了。那片被蒸汽燙傷的皮膚,更是傳來一陣焦糊血肉被撕開的、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倒在艙門的入口處,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猙獰的怪物,嘶吼著再次向他撲來。
“陳默!”門內,傳來林蔚撕心裂肺的尖叫。
完了嗎?
不!還沒完!
陳默趴在地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雙手在地麵上一撐,整個人不是站起,而是像一條壁虎,貼著地麵,向門內滾了進去。
就在他滾入艙門的瞬間,一隻“銜尾蛇”的鑽頭,幾乎是擦著他的腳跟,狠狠地鑽在了即將關閉的艙門邊緣,爆開一團耀眼的火花!
“轟——隆——!”
厚重的合金艙門,在他們身後重重地關閉、鎖死。
緊接著,門外傳來了一陣低沉的、如同巨獸咆哮般的轟鳴。那是等離子燃料被注入、點燃的聲音。
整個世界,仿佛都在這一瞬間被點燃了。
炙熱的、毀滅性的熱浪,透過厚重的艙門傳遞而來,讓門板本身都變成了暗紅色,散發出驚人的高溫。門外,那些“銜尾蛇”的嘶吼,僅僅持續了不到一秒,就戛然而止,徹底消失在了焚燒一切的烈焰之中。
門內。
是一條狹窄的、垂直向上的維修梯。
陳默和林蔚,背靠著滾燙的艙門,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後怕,讓他們渾身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
他們,又一次,從死神的指縫間溜了出來。
“我們……活下來了……”林蔚癱坐在地,失聲痛哭。
陳默靠著梯子,想要說些什麽,但喉頭一甜,又是一口血湧了上來。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無邊的黑暗和疲憊所吞噬。
他低頭,看向自己那條被“銜尾蛇”抽中的後背。那裏,衣服已經和血肉模糊地粘在一起,一片焦黑。他知道,自己的傷勢,已經到了一個致命的臨界點。
在這條不知道通往何方的、黑暗的垂直通道裏,他們雖然暫時逃離了焚爐,卻也陷入了一個新的、更加孤立無援的絕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