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監理使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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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北的黎明,是被馬蹄踏碎的。
天際剛泛起魚肚白,將軍府厚重的朱漆大門便被一陣急促而沉悶的叩擊聲驚醒。守門軍士剛拉開一道門縫,一股裹挾著刺骨寒氣的風雪便猛地灌入,幾乎吹熄了門廊下的燈籠。門外,一隊風塵仆仆、身著玄色繡金蟒袍的禁軍,如鐵鑄般矗立在風雪中。為首一人,麵容清臒,眼神銳利如鷹隼,腰間懸掛的玉牌上,蟠龍紋樣在熹微晨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正是代表少帝權威的監理使,周慎。
“聖口諭,朔北錢莊監理,周慎,拜見蕭將軍、蕭夫人。”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威壓,穿透風雪,清晰地傳入府內。
黃玉卿與蕭勁衍早已被驚動,並肩立於府門正中。黃玉卿一身素雅的常服,未施粉黛,唯有那雙眸子,在晨光中亮得驚人,沉靜如淵。蕭勁衍則一身玄色勁裝,未披鎧甲,但那股從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煞氣,卻比任何盔甲都更令人心悸。兩人並肩而立,如同朔北最堅固的山巒,任憑風雪肆虐,自巋然不動。
“周大人遠道而來,辛苦了。”黃玉卿微微頷首,聲音清越,聽不出喜怒,“風雪寒重,大人快請進府用些熱湯暖暖身子。”禮數周全,卻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周慎的目光在兩人臉上掃過,在黃玉卿那雙沉靜的眸子上多停留了一瞬,隨即拱手還禮:“職責在身,不敢耽擱。煩請夫人引路,即刻開始核查錢莊賬目與儲備。”
他的開門見山,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強硬,如同他身後禁軍冰冷的鎧甲,瞬間將軍府門前的空氣凝滯了幾分。蕭勁衍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周身氣息驟然變得淩厲。黃玉卿卻輕輕按住了他放在劍柄上的手,指尖微涼,卻帶著安撫的力量。
“自然。”黃玉卿臉上依舊掛著得體的微笑,側身讓開道路,“周大人請隨我來。錢莊賬目與儲備,早已備好,隨時恭候大人查驗。”
她的語氣平靜無波,仿佛隻是邀請客人參觀一處尋常產業。然而,這份過分的平靜,反而讓周慎心中那點試探的火焰,燒得更旺了。他深知,這位“克夫女”出身的蕭夫人,絕非善茬。朔北錢莊的崛起,太過迅猛,太過耀眼,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早已攪動了京城無數暗流。少帝的猜忌與忌憚,便是他此行的底牌。
朔北錢莊的庫房,位於將軍府西側一處獨立院落,由精銳親兵日夜輪守。厚重的玄鐵大門緩緩開啟,一股混合著新墨、檀木和淡淡金屬氣息的空氣撲麵而來。庫房內燈火通明,一排排高大的紫檀木架整齊排列,上麵分門別類地碼放著賬冊、地契、房契、金銀錠、各類珍稀藥材、甚至還有成捆的絲綢、瓷器等硬通貨。空氣幹燥潔淨,地麵纖塵不染,一切都井井有條,透著一股嚴謹到極致的秩序感。
周慎的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整個庫房,最終落在庫房中央一張巨大的紫檀木案上。案上,攤開著幾本厚達寸許的賬冊,旁邊還放著一份墨跡未幹的《朔北錢莊儲備公開章程》。
“蕭夫人果然準備充分。”周慎走到案前,隨手拿起一本賬冊,指尖劃過那清晰工整的蠅頭小楷,眼神卻愈發銳利,“不過,賬麵做得再漂亮,也需得與實物一一對應,方為真章。本官今日,便要親自點驗。”
他身後的幾名禁軍立刻上前,顯然是早已備好的點驗人手。
“自然。”黃玉卿依舊微笑,親自上前,拿起另一本賬冊,“周大人請看,此為‘金銀流水總賬’,此為‘物資儲備明細’,此為‘地契房契存根’。所有賬目,皆按‘日清月結’之規,由三位管事交叉核對,最終由我親筆簽押。大人可任意抽取,任意點驗。”
她的動作從容不迫,語氣坦然自信,仿佛這堆積如山的財富,不過是她案頭幾本尋常的賬冊。周慎心中疑竇更深,這女人,太鎮定了!鎮定得近乎詭異。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開始親自點驗。
時間在劈啪的算盤聲和偶爾的金銀碰撞聲中緩緩流逝。周慎極其細致,從最大的金元寶到最小的碎銀,從整匹的蜀錦到成箱的藥材,甚至每一張地契上的四至邊界,都一一核對。庫房內的氣氛,隨著他越來越緊繃的眉頭,變得愈發壓抑。蕭勁衍負手而立,如同沉默的磐石,目光卻始終鎖定在周慎身上,那眼神冰冷得能凍結空氣。黃玉卿則端坐一旁,安靜地品著熱茶,仿佛周慎的嚴苛盤查,不過是茶杯中一縷消散的蒸汽。
“咦?”周慎的目光,突然停留在賬冊上一筆數額巨大的“軍備采購預付款”上,又抬頭看了看庫房角落裏堆積如山的精鐵、硝石、硫磺等軍需物資,眉頭緊鎖,“蕭夫人,此筆預付款,數額巨大,然庫房所存軍備物資,似乎遠超此數?其中差額,作何解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仿佛終於抓住了狐狸的尾巴。庫房內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黃玉卿放下茶盞,緩緩起身,走到周慎麵前,目光平靜地迎向他銳利的審視:“周大人明察秋毫。此筆差額,乃‘戰爭財’所得,已盡數用於擴充軍備儲備,以備大戰之需。具體明細,在此‘戰爭財專項賬冊’中,大人可自行查閱。”
她從案下又取出一本單獨的賬冊,遞了過去。周慎一把接過,急速翻閱,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賬冊上,每一筆“戰爭財”的來源(如截獲的羅刹人補給、高價出售給中立商隊的戰略物資、戰場繳獲的貴重物品等),每一筆的支出(購買軍械、撫恤陣亡將士家屬、補貼流民等),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甚至附有相關人證物證的索引。其中,幾筆數額巨大的支出,赫然寫著“靖王舊部撫恤金”!
“靖王舊部?”周慎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蕭夫人,你……你為何要撫恤靖王舊部?”
這個問題,終於觸及了核心。靖王,那個曾讓少帝寢食難安、最終被逼自盡的親王,其舊部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黃玉卿撫恤他們,意欲何為?是收買人心,還是……別有所圖?
庫房內的空氣,瞬間凝固到了極點。連蕭勁衍的呼吸,都似乎停滯了一瞬。
黃玉卿迎著周慎審視的目光,眼神沒有絲毫閃避,反而多了一絲悲憫與堅定:“周大人,靖王舊部,亦是朔北兒郎,亦是炎黃子孫。他們或因家國大義,或因受人蒙蔽,最終身死道消,留下孤兒寡母,何其無辜?我黃玉卿一介婦人,不懂朝堂紛爭,隻知死者為大,生者不易。這筆錢,是我以個人名義所出,與錢莊無關,與朝廷無關。隻為撫慰那些逝去的英靈,讓他們的家人,能在這朔北苦寒之地,有一口熱飯,一件寒衣。”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那悲憫,不是偽裝;那堅定,源於內心。她並非在解釋,而是在陳述一個她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實。這份超越政治立場的慈悲與擔當,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周慎的心上。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子,她身上那股純粹而強大的力量,讓他準備好的所有質疑和刁難,都顯得如此蒼白和卑劣。
周慎沉默了許久,久到庫房內的燭火都仿佛凝滯。他緩緩合上那本“戰爭財專項賬冊,又拿起那份《朔北錢莊儲備公開章程》,目光落在“儲備公開,隨查隨驗”八個大字上,久久未語。最終,他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蕭夫人……”周慎的聲音有些沙啞,帶著一絲複雜的情緒,“周某今日,受教了。朔北錢莊,賬目清晰,儲備充盈,章程嚴明,運作……遠超周某想象。至於撫恤之事……”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夫人仁心,周某敬佩。此事,周某會如實稟報陛下。”
他躬身,對著黃玉卿,竟行了一個標準的官禮。這一禮,是敬她的智慧,更是敬她的仁義與擔當。
黃玉卿微微頷首,臉上依舊平靜,隻是那沉靜的眸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釋然。這場無聲的交鋒,她贏了,贏得堂堂正正,贏得令人心服口服。
“周大人言重了。職責所在,分內之事。”她淡淡道,“大人一路辛苦,府中已備下薄酒,為大人洗塵。”
周慎搖了搖頭,神情恢複了慣常的冷峻:“公務在身,不敢久留。賬目已核驗無誤,儲備充足,運轉良好。周某即刻返京複命。”他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黃玉卿身上,多了一絲探究,“隻是……夫人,朔北錢莊,根基尚淺,樹大招風。日後行事,還需……多加謹慎。”
這最後一句,帶著一絲真誠的提醒。黃玉卿心中微動,明白這位監理使,至少此刻,並非純粹的敵人。
“多謝大人提點,玉卿銘記於心。”
周慎不再多言,帶著禁軍,轉身大步離去。玄鐵大門在身後沉重地關閉,隔絕了外麵的風雪,也暫時隔絕了來自京城的審視。
庫房內,隻剩下黃玉卿和蕭勁衍兩人。緊繃的空氣驟然鬆弛下來。黃玉卿踉蹌一步,蕭勁衍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她靠在他堅實寬闊的胸膛上,那挺直的脊背終於微微佝僂,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指尖冰涼。
“嚇到我了。”她閉上眼,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像終於卸下所有偽裝的孩童,“他問靖王舊部的時候……我差點以為……”
“以為他要發難?”蕭勁衍收緊手臂,下巴輕輕摩挲著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溫暖,“你做得很好,玉卿。比我想象中,還要好。你不僅守住了錢莊,更守住了人心。”
他低頭,吻去她額角的冷汗,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黃玉卿在他懷中汲取著力量和溫暖,心中的驚悸漸漸平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疲憊和一絲……淡淡的酸楚。
“我隻是覺得……他們太可憐了。”她低聲說,聲音悶在蕭勁衍的胸口,“那些人,也是別人的丈夫,別人的父親……”
“我知道。”蕭勁衍的聲音更沉了,“所以,你才是我的玉卿。你的心,比這朔北的天地還要寬廣。”
兩人相擁良久,庫房內隻有彼此的心跳聲,沉穩而有力。窗外的風雪,似乎也小了許多。
然而,就在周慎的身影消失在風雪盡頭,即將踏上返京之路時,一名早已等候在城外密林中的黑衣人,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馬前,單膝跪地,呈上一封密封嚴密的密信。
周慎勒住韁繩,接過密信,借著微弱的晨光,迅速掃過信上內容。他那張慣常冷峻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到極點的神色。信上隻有寥寥數語,卻字字千鈞:
“監理使歸途,恐有‘家賊’窺伺。靖王舊部撫恤,乃投石問路。黃玉卿心慈,其夫蕭勁衍,乃真龍。錢莊之利,非止於財。慎之,慎之!”
落款,是一個極其隱晦的標記——半片殘破的龍鱗。
周慎的手指猛地收緊,信紙在他掌心發出不堪重負的**。他猛地抬頭,望向風雪彌漫的京城方向,又下意識地回頭,望向那座在風雪中依舊巍峨的將軍府。鷹隼般的眸子裏,驚疑、忌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震撼,交織翻湧。
“真龍……”他低聲喃喃,仿佛咀嚼著這兩個字的千鈞之重。風雪更急,抽打在他的臉上,冰冷刺骨,卻遠不及他此刻內心的驚濤駭浪。監理使的歸途,注定不再平靜。而那封密信中透露的“家賊”與“真龍”之語,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朔北看似平靜的表象下,激起了更為洶湧、更為致命的暗流。黃玉卿的“仁心”,竟成了點燃另一場風暴的引信?蕭勁衍的“真龍”之喻,又指向何方?朔北的風雪,似乎永遠也停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