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孤城獨守,薪火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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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北新都的王府,被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素白籠罩。沉重的鍾聲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綿延不絕的、壓抑的誦經聲和低低的啜泣。靈堂設在王府正殿,巨大的“奠”字懸於中央,蕭勁衍的棺槨停放在靈柩之上,覆著明黃的錦緞。香燭燃盡又續,青煙嫋嫋,帶著刺鼻的檀香和死亡的氣息,彌漫在每一個角落。
    黃玉卿一身重孝,麻衣素裳,跪在靈前蒲團上。她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冰冷的玉雕,麵容沉靜,甚至有些麻木。隻有那雙眼睛,紅腫不堪,眼底是深不見底的死寂,仿佛所有的光都隨著蕭勁衍的離去而熄滅了。
    三日來,她幾乎未曾合眼。她跪在這裏,像一座沉默的界碑,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紛擾。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朔北的官員、西域的酋長、中原的特使、新都的百姓……他們恭敬地行禮,說著安慰的話語,表達著對這位鎮北朔王的哀思與敬意。黃玉卿一一回禮,動作標準得沒有一絲波瀾,聲音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她像一台精密的機器,執行著“護國夫人”應盡的職責。
    “夫人,您……保重身體。”福伯端著一碗清粥,聲音沙啞地勸道。他看著黃玉卿枯槁的麵容和熬紅的雙眼,心疼得無以複加。
    黃玉卿沒有抬頭,隻是微微搖了搖頭,聲音輕得像歎息:“放那兒吧。”
    福伯將粥碗放在旁邊的案幾上,看著她紋絲不動的背影,重重歎了口氣,蹣跚著退了出去。靈堂裏隻剩下黃玉卿一人,以及那具冰冷的棺槨。
    終於,當最後一批吊唁的賓客離去,靈堂徹底陷入死寂。隻有燭火偶爾爆開一朵燈花,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在空曠的大殿裏顯得格外刺耳。
    黃玉卿依舊跪著,身體卻微微晃了一下。緊繃了三天的神經,在這絕對的寂靜中,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她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棺槨上,那明黃的錦緞在她眼中扭曲、變形,最終化作了蕭勁衍最後那晚安詳的睡顏。
    “勁衍……”她低喚一聲,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無人應答。
    巨大的、冰冷的孤獨感瞬間將她吞噬。她猛地伸出手,死死抓住蒲團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那被強行壓抑了三天的悲痛、恐懼、絕望,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衝垮了她用理智築起的堤壩。
    “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孤狼般的嗚咽,從她喉嚨深處擠出。她猛地撲倒在棺槨旁,額頭抵著冰冷的木質,肩膀劇烈地聳動。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隻有無聲的、劇烈的抽泣。滾燙的淚水洶湧而出,瞬間浸濕了身下的麻布,在冰冷的棺槨上暈開深色的水痕。
    “你怎麽能丟下我……”她對著棺槨低語,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淚,“說好要一起看朔北的盛世……說好要看著孩子們成家立業……說好要一起歸隱田園……蕭勁衍!你說話不算數!你個大騙子!”
    她捶打著棺槨,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絕望的控訴。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麻布傳來,像一把冰錐,狠狠刺進她的心髒。她想起他最後那晚的話,想起他洞悉她秘密時眼中的了然與守護,想起他握著她的手時那令人心安的溫度……如今,都成了冰冷的回憶。
    “我知道你累了……我知道你該歇歇了……”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著無盡的哀傷與認命,“可是……可是我怎麽辦啊?這朔北,這偌大的家業,這沒完沒了的朝堂……我……我撐得好累……”
    她蜷縮在棺槨旁,像一隻受傷後獨自舔舐傷口的獸,將所有的脆弱、無助、不舍,都傾瀉在這無人可見的角落。靈堂的燭火搖曳,將她孤絕的背影拉得很長很長,投在冰冷的牆壁上,晃動不息,如同她此刻搖搖欲墜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個時辰,也許隻是一瞬。當那排山倒海的悲痛稍稍退潮,當身體的顫抖漸漸平息,黃玉卿緩緩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一片狼藉,但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翻湧的絕望被一種近乎冷酷的堅韌強行壓下。她伸出手,用袖子胡亂地擦去臉上的淚水,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她不能倒下。她是黃玉卿。是蕭勁衍的妻子,是朔北的護國夫人,是孩子們的母親,是這片土地上無數人的依靠。她倒下了,朔北的天,就塌了一半。
    她扶著棺槨,掙紮著站起身。雙腿因長時間跪坐而麻木刺痛,她踉蹌了一下,卻又立刻穩住身形。她走到案幾旁,端起那碗早已冰冷的清粥,沒有絲毫猶豫,一飲而盡。冰冷的粥液滑過喉嚨,帶著苦澀,卻也帶來一絲支撐她站下去的力量。
    就在這時,靈堂外傳來急促而壓抑的腳步聲。門被推開,蕭明軒、念安、念北三人走了進來。他們同樣一身重孝,臉上帶著濃重的哀戚和疲憊。尤其是蕭明軒,作為新繼位的朔北王,短短三日,他仿佛蒼老了十歲,眼下的烏青深重,眼神卻異常沉靜銳利。
    “母親。”三人齊齊跪下,聲音低沉。
    黃玉卿看著他們,看著孩子們臉上同樣刻骨的悲痛和強撐的堅強,心中那點殘餘的脆弱瞬間被徹底碾碎。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聲音恢複了那種慣有的、帶著威嚴的平靜,隻是尾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起來吧。都三日了,朔北不能一日無主,政務不能一日廢弛。明軒,你隨我來書房。念安,西域都護府那邊,可有什麽急報?念北,商隊和錢莊的運轉,可有異常?”
    她條理清晰地分配著任務,仿佛隻是在處理尋常公務,而非剛剛經曆喪夫之痛。這份在巨大悲痛中展現出的驚人理智與擔當,讓三個子女心頭一震,既心疼又肅然起敬。
    “母親,您……”蕭明軒看著母親枯槁的麵容,欲言又止。
    “我無事。”黃玉卿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你父親走了,朔北的擔子,落在我們肩上。哀傷留到夜裏,白日裏,我們都要做該做的事。明軒,隨我來。”
    她率先轉身,步履雖然有些虛浮,卻異常堅定地走向書房。蕭明軒、念安、念北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決心,默默跟上。
    書房內,燭火通明。蕭勁衍的書案依舊整潔,隻是那方他常用的端硯和那枚舊扳指,此刻顯得格外刺眼。黃玉卿走到書案後,沒有坐下,而是背對著子女,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物件,最終落在書案下方那個上了鎖的暗格上。
    “明軒,”她開口,聲音平穩,“你父親走前,曾與我提及老將軍的舊案。如今,時機已到。此事,需由你出麵,聯合刑部,徹查到底,還老將軍一個公道,也還蕭家一個清白。證據,在我這裏。”
    她說著,走到暗格前,取出鑰匙,打開。從裏麵拿出那疊用油紙包裹的信件和那張關鍵的紙條,遞給蕭明軒。
    蕭明軒接過,目光掃過紙條上那幾個熟悉又刺眼的名字,眼中瞬間燃起冰冷的火焰:“母親放心!孩兒定當傾盡全力,將這蛀伏多年的毒瘤連根拔起!”
    “好。”黃玉卿點點頭,目光轉向念安,“念安,你父親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邊防。羅刹國雖敗,但狼子野心未死。西域都護府需加強戒備,同時與歸附部落的關係要穩固。你即刻傳令下去,加強巡邏,密切注視羅刹國動向,有任何異動,立刻回報。”
    “是,母親!”念安肅然領命。
    “念北,”黃玉卿看向最疼愛的孫女,目光柔和了一瞬,隨即又恢複凝重,“朔北的根基,在民生,在商貿。你父親走後,朝堂上必然有風言風語,甚至可能有人借機發難。錢莊和商會,是朔北的命脈,務必穩住。同時,‘朔北實業集團’的運轉不能停,尤其是工坊那邊,火器相關的生產要絕對保密,人員要嚴格甄別。你……可還撐得住?”
    念北挺直脊背,眼中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堅毅與成熟:“祖母放心!孫兒明白。朔北的商路,就是孫兒的戰場!父親不在了,孫兒更要替他守好這份家業!您……您也要保重身體。”
    黃玉卿看著孫女眼中強忍的淚光和那份與生俱來的擔當,心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暖流。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念北的手背,像是在給她力量,也像是在給自己力量。
    “好孩子。”她隻說了三個字,卻包含了千言萬語。
    安排完一切,書房裏陷入短暫的沉默。燭火跳動,映照著四人同樣疲憊卻異常堅定的麵容。蕭勁衍的離去,像抽走了這個家的主心骨,卻也瞬間逼迫著剩下的每一個人,都必須迅速成長,扛起肩上的重擔。
    “都去忙吧。”黃玉卿揮了揮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記住,你們父親一生,最重‘責任’二字。朔北,是責任;蕭家,是責任;百姓,是責任。哀傷,留到夜深人靜時。現在,去做你們該做的事。”
    “是,母親!”“是,祖母!”三人齊聲應道,深深看了黃玉卿一眼,轉身快步離開書房,去處理各自肩負的千斤重擔。
    書房裏,隻剩下黃玉卿一人。她緩緩走到書案前,拿起那枚蕭勁衍的舊扳指,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觸感刺痛了掌心,卻帶來一絲奇異的、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外麵,天色已完全黑透,新都的燈火在夜色中連成一片璀璨的星河。朔北的夜,依舊繁華,依舊安寧。仿佛那個曾如山嶽般守護著這一切的男人,從未離開。
    黃玉卿站在窗前,手中緊握著扳指,目光投向那片璀璨的燈火,投向那片遼闊的、她與蕭勁衍共同守護了一生的土地。臉上的淚水早已風幹,隻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平靜。
    “勁衍,你看,”她對著夜空,對著那片他再也看不見的繁華,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堅定,“朔北,還在。家,還在。孩子們,都很好。你……安心去吧。”
    她緩緩抬起手,將那枚舊扳指,輕輕貼在唇邊,仿佛能感受到一絲殘留的、屬於他的溫度。然後,她將它鄭重地收入懷中,貼著心口的位置。
    窗外,朔北的夜風帶著涼意吹拂進來,吹動她銀白的發絲。她挺直的脊背,在燭光的映照下,如同一座永不傾倒的界碑,孤獨而堅定地矗立在這片她即將獨自守護的土地之上。
    薪火未熄,孤城獨守。而她手中那枚承載著空間秘密的玉佩,在懷中,似乎也隨著她心跳的搏動,流淌出一絲微弱卻堅韌的暖意,無聲地回應著她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