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歸途如夢,此生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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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北新都的王府,張燈結彩,鼓樂喧天。今日是鎮北朔王蕭勁衍的七十整壽。庭院裏高朋滿座,朔北的文武官員、西域歸附的部落首領、中原朝廷的特使、新都的商賈名流,濟濟一堂。觥籌交錯間,歡聲笑語幾乎要掀翻王府的飛簷。
黃玉卿坐在蕭勁衍身側,身著一件暗金繡雲紋的錦袍,發髻高挽,隻簪了一支溫潤的羊脂玉簪。她臉上帶著得體的笑容,應對著各方敬酒與祝頌,目光卻始終未曾離開過身邊那個身形依舊挺拔如鬆的男人。
蕭勁衍今日精神格外矍鑠。他換上了平日裏極少穿著的親王常服,紫袍金帶,襯得他麵容雖刻滿風霜,卻依舊威嚴赫赫。他舉杯,與座下眾人共飲,笑聲洪亮,中氣十足,談笑間指點江山,回憶當年朔北立足的艱辛,暢想西域都護府的未來,眼中神采飛揚,仿佛歲月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
“……想當年,朔北苦寒,糧草斷絕,若非夫人以空間……”他話到嘴邊,陡然想起場合,含糊帶過,卻引得眾人會心一笑,紛紛舉杯向黃玉卿致敬。黃玉卿含笑回敬,眼底深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他終究是記著,記著那些她以為早已被時光塵封的秘密。
宴席過半,蕭勁衍興致不減,拉著幾位歸附多年的西域老酋長,又說起當年在冰原上與羅刹人周旋的驚險往事。他模仿著敵軍將領的狼狽模樣,引得滿堂哄笑。黃玉卿看著他,看著他眉宇間飛揚的神采,看著他握著酒杯而指節依舊有力的手,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與安寧。這樣鮮活,這樣意氣風發的他,真好。
夜色漸深,喧鬧的宴席終於散去。賓客們帶著醉意與滿足陸續告辭。王府重歸寂靜,隻餘下仆役們收拾殘羹冷炙的輕微聲響。
蕭勁衍似乎也有些乏了,他由黃玉卿攙扶著,緩緩走回他們居住多年的寢殿。殿內燭火通明,暖意融融。他卸下繁複的王服,隻穿著一身柔軟的裏衣,走到窗邊,望著庭院裏尚未完全散去的燈火,長長舒了口氣。
“熱鬧是他們的,”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啊,還是覺得這裏最踏實。”他回過頭,看向黃玉卿,眼中是化不開的溫柔,“玉卿,今日……我很歡喜。”
黃玉卿走到他身邊,替他攏了攏衣襟,輕聲道:“你歡喜,我便歡喜了。”
蕭勁衍握住她的手,那寬厚粗糙的手掌,依舊帶著令人心安的溫度。他拉著她走到床邊坐下,目光深深地看著她,仿佛要將她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這一輩子,”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戎馬半生,從鎮北將軍到朔北王,打過北境蠻子,鬥過羅刹鐵騎,應付過京裏的彎彎繞繞……功名利祿,封疆裂土,到頭來,都不如……”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他們共同生活了幾十年的寢殿,最終落回黃玉卿臉上,“都不如這方寸之地,不如你在我身邊。”
黃玉卿的心,被這樸實無華的話語狠狠撞了一下。她反手握緊他的手,指尖微微發顫。
“我知道,”蕭勁衍的聲音更輕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豁達,“我知道你的秘密,那片能種出神藥、能藏下萬物的‘天地’。我從未點破,因為那是你的根,你的依仗,也是……守護我們蕭家、守護朔北的底牌。你做得很好,玉卿,比任何人都好。”他看著黃玉卿眼中瞬間湧起的驚愕與了然,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別擔心,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連明軒他們也不知。這是你的責任,也是你的選擇。我隻希望……你能善用它,守護好我們的家,我們的孩子,還有這片……我們用命換來的土地。”
黃玉卿隻覺得一股熱流猛地衝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壓住。她從未想過,這個看似粗獷的男人,竟早已洞悉了她最大的秘密,並且選擇了最深沉的守護與尊重。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隻化作一個重重的點頭:“我……我答應你。”
蕭勁衍滿意地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像一朵被歲月風幹卻依舊堅韌的花。他拉著黃玉卿的手,一同躺下。燭火被吹熄,殿內陷入一片溫暖的黑暗。
“睡吧,”他低語,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意,卻無比安心,“玉卿,就在我身邊……真好。”
黃玉卿依偎在他身邊,聽著他逐漸變得平穩悠長的呼吸聲,感受著他胸膛的起伏和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體溫。她心中的震撼與感動漸漸沉澱,化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與踏實。原來,他一直都知道。原來,這份默契與守護,早已超越了言語。她輕輕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更貼近他,仿佛要將這最後的溫暖,刻進骨血裏。
夜,很靜。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更漏聲,和身邊人平穩的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片刻,也許是一個時辰。黃玉卿在半夢半醒間,忽然感覺到身邊那平穩的呼吸,似乎……停頓了一下。
她猛地驚醒,睡意全無。黑暗中,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探向蕭勁衍的鼻息。
指尖觸到的,是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平靜。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黃玉卿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的冰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直刺心髒。她猛地坐起身,摸索著點亮了床頭的燭台。
昏黃的燭光搖曳著,照亮了蕭勁衍安詳的睡顏。他雙目緊閉,唇角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仿佛隻是陷入了深沉的夢鄉。然而,那曾經充滿力量與溫度的胸膛,此刻卻再無起伏。
“勁衍?”黃玉卿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麵上。
沒有回應。
她伸出手,顫抖著去推他的肩膀,指尖觸碰到他冰冷僵硬的肌膚,一股巨大的、滅頂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用力搖晃,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絕望的嘶啞:“蕭勁衍!你醒醒!你看看我!”
依舊死寂。
燭火的光暈在她臉上跳躍,映出她瞬間慘白的麵色和眼中翻湧的、幾乎要將她撕裂的痛楚。她俯下身,將耳朵貼在他冰冷的胸口,試圖去捕捉那曾經讓她無比安心的心跳聲。
一片死寂。
隻有她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震耳欲聾,敲打著她搖搖欲墜的理智。
不!這不可能!方才他還好好的,還在笑,還在說話,還在握著她的手!他隻是睡著了!他隻是太累了!他……
黃玉卿猛地直起身,雙手死死捂住嘴,將那即將衝口而出的悲鳴死死壓了回去。巨大的悲痛像海嘯般席卷而來,幾乎要將她溺斃。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碎裂的葉子。淚水不受控製地洶湧而出,滾燙的淚珠滑過冰冷的臉頰,滴落在蕭勁衍冰冷的手背上。
她看著那隻手,那隻曾握著長槍守護邊疆、曾為她拂去眉間霜雪、曾牽著孩子們蹣跚學步的手,此刻卻冰冷僵硬,再也不會為她帶來一絲暖意。
“蕭勁衍……”她終於哭出聲,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盡的絕望與不舍,“你怎麽能……怎麽敢……丟下我……”
她撲倒在他身上,緊緊抱住他早已冰冷的身體,將臉埋在他依舊帶著熟悉氣息的頸窩裏,放聲痛哭。積攢了一生的委屈、依賴、愛戀、不舍,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徹底傾瀉而出。她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腸寸斷。偌大的寢殿,隻有她絕望的哭聲在回蕩,淒厲而悲愴。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淚水流幹,直到喉嚨嘶啞,直到身體再也無力顫抖。黃玉卿才慢慢抬起頭,紅腫的雙眼死死盯著蕭勁衍安詳的麵容。她伸出手,用指尖極其輕柔地拂去他鬢角的白發,動作輕柔得像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
“你走了……”她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平靜,“留下我……留下這片你用命守護的江山……”
她緩緩鬆開懷抱,坐直身體。燭光下,她臉上的淚痕未幹,眼中卻已無淚。那雙看盡百年滄桑的眼眸深處,翻湧的悲痛被一種近乎冷酷的堅韌強行壓下,隻剩下深不見底的沉寂與決絕。
她伸出手,輕輕合上蕭勁衍未曾完全閉合的眼瞼。動作輕柔而莊重,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儀式。
“你放心,”她對著他冰冷的麵容,一字一句,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朔北,我會守著。孩子們,我會護著。我們的家……我替你,守好。”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間承載了他們一生悲歡的寢殿,最終落回他臉上,唇邊扯出一個極其苦澀卻又無比堅定的弧度,“你隻是……睡著了。在夢裏,等我。”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外麵,天色已蒙蒙亮,一抹魚肚白出現在東方天際。新都的輪廓在晨曦中逐漸清晰,沉睡的城池即將蘇醒。
黃玉卿站在窗前,背對著床上那具冰冷的身體,挺直了脊梁。晨風吹拂著她銀白的發絲,吹幹了她臉上的淚痕,卻吹不散她眼中那化不開的沉痛與孤寂。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部分,永遠地沉睡了。她將獨自麵對這漫長的餘生,獨自扛起這如山的責任。但她是黃玉卿,是穿書而來的“克夫女”,是朔北的“護國夫人”,是蕭勁衍的妻子。她不能倒下,也絕不會倒下。
她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刺得她生疼,卻也讓她混沌的頭腦瞬間清醒。她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蕭勁衍安詳的臉上,眼中翻湧的情緒最終沉澱為一片死水般的平靜。
“福伯,”她對著門外,聲音平靜得可怕,聽不出絲毫波瀾,“傳令下去,王……王爺,薨了。鳴鍾,舉哀,通知世子、郡主,速速回府。”
門外傳來福伯壓抑的、帶著哭腔的應答聲:“是……夫人!”
沉重的鍾聲,驟然在王府上空響起,一聲,又一聲,沉悶而悠遠,回蕩在初醒的朔北新都上空,宣告著一個時代的落幕。
黃玉卿依舊站在窗前,背影孤絕,如同佇立在風雪中的蒼鬆。晨曦的光輝灑在她身上,卻驅不散她周身那徹骨的寒意與孤寂。她望著遠方,望著那片蕭勁衍用一生守護的遼闊疆土,唇邊無聲地呢喃:
“勁衍,歸途如夢……此生長眠。我們的家,我守著。你……安息吧。”
鍾聲悲鳴,天地同悲。朔北的王,走了。留下他的王後,獨自麵對這漫長而寂靜的歸途。而她手中那枚承載著空間秘密的玉佩,在晨光下,似乎也流淌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的哀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