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奮力拚殺無望生(一)

字數:5319   加入書籤

A+A-


    俄頃,外麵傳來喧嘩。
    “金狗派使者來了!”
    金使是個漢人,穿著錦袍,滿臉倨傲。他在城下高喊:
    “城內守將聽著!大金國猛安拔離速仁慈,隻要開城,保爾等性命!若頑抗便死...”
    李翼沒等他說完,氣沉丹田,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嚨。
    金使瞪大眼睛,捂著噴血的脖子,栽下馬去。
    城上一片死寂,隨後爆發出瘋狂的吼聲——
    “殺得好!”
    “死也不降!”
    折可與大笑,拍著李翼的肩膀:“李巡檢,這一箭痛快!”
    但李翼笑不出來。他看見,金軍陣中,完顏拔離速緩緩舉起了手。
    下一刻,戰鼓震天,金軍的雲梯、箭雨,如黑雲般壓來。第一波攻城開始了,明顯做義勝軍打扮的擔當了攻城兵,而女真人連帶著契丹、奚人、渤海人在後方看熱鬧,時不時射殺某個想逃跑的漢兒。
    對於女真人來說,他們本族人口少,所以每個都很金貴,攻城送死等差事都是用仆從軍。
    “兄弟們衝進去發財啊!”義勝軍將領大喊。
    騎兵列成三排,馬蹄踏在凍土上的轟鳴讓崞縣的城牆都在震顫。
    第一排騎兵下馬舉著鐵皮盾牌衝鋒,第二排張弓搭箭,第三排扛著雲梯緊隨其後,這些降兵像潮水般湧向城牆。
    “放箭!”
    李翼的吼聲撕破寒風。
    城頭上的神臂弓、床弩同時發射,箭矢穿透盾牌的悶響此起彼伏,衝在最前麵的十幾個人被釘在地上,屍體疊著屍體,很快就堆成了矮牆。
    折可與在東門揮舞著橫刀,將爬上城頭的敵人腦袋砍飛。滾燙的血濺在他臉上,瞬間凍結成冰,他卻像是沒察覺,隻是嘶吼著:“推雲梯!把火油倒下去!”
    民壯們顫抖著將盛滿火油的陶罐往下砸,火把扔下去的瞬間,城牆下騰起熊熊烈焰,義勝降兵的慘叫聲比北風還要淒厲。
    李聳和王唐臣在南城組織百姓運送滾石。
    有個老漢扛著石頭剛爬上城頭,就被流矢射穿了胸膛,屍體從城牆上摔下去,砸在金軍的衝車上。
    “殺!消滅他們的弓箭手!”
    李翼的吼聲裏帶著血腥氣,三十步外,義勝軍降兵被神臂弓射穿咽喉,箭鏃帶著血沫子從後頸穿出,屍體栽倒,後麵的人踩著他的脊梁骨繼續往前衝,鐵盾碰撞的脆響裏混著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折可與劈翻了第三個爬上城頭的降兵,“倒金汁!”
    他嘶吼著一腳踹開攀上來的手,城牆上立刻傳來鐵鍋碰撞的叮當聲——壯勇們正抬著滾開的糞水往城下潑,金汁落在義勝軍身上,燙得他們像瘋狗般亂撞,有個降兵的皮甲被燙得粘在肉上,撕扯間連帶著五髒六腑都拽了出來,紅的白的流了一地。
    “李巡檢!西門快頂不住了!”
    張忠輔的吼聲從城垛另一側傳來,他的左臂被斧刃劈開,露出森白的骨頭,卻還用右手掄著鐵鐧,將一個試圖攀上城牆的敵人砸倒在地,“這幫降兵瘋了!後麵的女真狗用箭射他們的腦袋!”
    李翼瞥向城外,那裏的義勝軍攻城者,像被趕入屠宰場的豬群,前排的人被滾石砸得腦漿迸裂,後排的人踩著屍體繼續往上爬,有的甚至用牙齒咬著雲梯的木杆往上挪。
    一個小校被金汁澆了滿臉,瞎著眼睛爬上城頭,卻被一腳踹回城下,墜落時正好砸在他同伴的頭上,兩人的頭骨撞碎的悶響,在廝殺聲裏格外清晰。
    南城牆下已經堆起丈高的屍山。
    李聳帶著百姓搬運滾石時,看見鄉兵正用草叉將爬上城頭的敵人推下去。那人腹部插著半截斷槍,腸子拖在城磚上,卻還在機械地重複著刺殺動作。
    “老家夥小心!”
    王唐臣猛地將李聳撲倒,流矢擦著文官的襆頭飛過。
    李縣令剛要道謝,卻見長矛從垛口刺入,將旁邊運送箭矢的青壯釘在了敵樓柱子上。
    那人臨死前還死死抱著那捆箭。
    午時,城下義勝軍的屍體已經堆得幾乎與城牆齊平。
    後續的進攻者就踩著這些軟塌塌的“肉梯”往上衝。斷了腿的守軍突然暴起,抱著兩個登城的敵人滾下城牆,三具軀體在尖銳的木樁上串成了糖葫蘆。
    如此慘烈的死法自然嚇退了一部分降兵,他們本就是四處飄搖的“乞活軍”,在遼朝活不下去自然投靠宋朝,眼看投靠金人也免不了一死,所以有人轉身掉頭逃跑,一人逃便帶動十人逃,接著是百人,任由將領怎麽呼喊都不管用。
    “違背軍法!該殺!”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女真騎兵舉著彎刀衝了過來,不是攻城,而是朝著退下來的義勝軍砍去。
    那些降兵瞬間被殺死在地,血噴在雪地上,像綻開的紅梅。
    髡發女真謀克勒住馬,用生硬的漢話嘶吼:“後退者,死!”
    眼見後退也是死,義勝軍裏爆發出哭嚎,有人扔掉兵器跪地求饒,卻被一箭射死。
    李翼看著這一幕,將斷矛插進地裏,對城頭上的軍民吼道:“看見沒有?這就是降金的下場!咱們死也死得像個樣子!”
    暮色降臨時,金軍暫時退去。
    李翼站在城頭清點人數,兩千守軍一天就死了三百人,民壯死了近千,何其慘烈!
    城牆下的屍體堆得像座小山,斷肢殘骸堵住了護城河的水流,暗紅的血水在冰麵上漫延,凍結成詭異的花紋。
    城牆上自然也是如此,屍體層層疊疊,李聳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城頭,官靴踩在黏稠的血漿中,發出令人作嘔的聲響。
    婦人們正跪在屍體堆裏翻找自己的丈夫,每翻過一具屍體,就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
    “當家的!”婦人撲在屍身上,顫抖的手指撫過那熟悉的粗布衣裳,“這……這是俺給你縫的補丁啊……”
    她發瘋似的扒開屍體的衣襟,瞧見熟悉的疤痕,終於崩潰地癱軟在地。
    “都搭把手!把張屠戶家的老三抬下來!”李聳扯著嗓子喊,他身後跟著十幾個青壯,一個個臉膛被血汙糊得看不清模樣,隻有眼睛亮得嚇人。
    穿粗布襖子的漢子剛抓住屍體的胳膊,就“哇”地一聲吐了出來——那屍體的肚子被豁開,凍硬的腸子掛在城磚上,像串暗紅的冰棱。
    “張大哥,是俺爹……”少年撲在屍堆上,抱著具屍體哭嚎。
    那屍體的左手還攥著半截扁擔,指關節上的老繭李聳認得,是城東賣豆腐的王老漢,早上還給他送過熱豆腐,此刻半邊臉已經凍成了青紫色,眼珠子瞪得溜圓,像是還在看城頭上的烽火台。
    縣令李聳別過臉,不敢再看。
    他讓王唐臣帶著幾個文吏去清點人數,自己則指揮百姓搬運屍體。
    瞎眼的老婦人摸索著爬上城頭,手裏攥著塊繡了一半的平安符,那是給她當民壯的兒子繡的。
    “俺兒在哪?俺兒在哪?”她的拐杖在屍堆上敲得“篤篤”響,等了許久都沒有人回應,隻有哭泣聲,眼淚順著皺紋往下淌,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隻有喉嚨裏“嗬嗬”地響。
    醫館早就擠得像口塞滿了肉的蒸籠。
    十多個郎中圍著傷兵團團轉,用燒紅的鐵鉗燙傷口,往潰爛的皮肉上撒草藥,慘叫聲此起彼伏,蓋過了窗外的風雪聲。
    幾個被派來幫忙的婦人正用布巾蘸著酒水清洗傷口,酒液碰到斷骨處,傷兵們疼得像瘋了似的掙紮,有個傷兵死死咬住牙關,直到咬出血來才鬆口,自己卻在抽搐中沒了氣息,眼睛還望著窗外。
    角落裏,閻誠正給傷兵灌藥酒。
    斷了腿的老兵抓住他的手腕:“閻監酒……給個痛快……”閻誠的手抖得厲害,酒壇“咣當”摔碎在地。
    縣令李聳站在醫館門口,看著這地獄般的景象,覺得喉嚨裏發腥。他讀了三十多年聖賢書,從《論語》到《孟子》,字字句句都教他仁義道德,可此刻他隻想抓起地上的刀,衝到金軍大營裏殺個痛快。
    “唐臣,你說咱們讀這些書有什麽用?眼睜睜看著百姓送死,卻連弓都拉不開。”
    王唐臣正給傷兵喂水,聞言苦笑一聲,眼眶卻紅了:“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這幫女真狗連畜生都不如!燒殺搶掠,視人命如草芥,簡直是逆天而行!”
    夜風卷著火星掠過城頭,像是在為死去的亡魂指路。守軍望著漆黑的北方,那裏的金軍大營燈火通明,像頭蟄伏的巨獸。
    更鼓敲過三響,不知誰家女子唱起了《蓼莪》,哀婉的曲調在血腥的夜風中飄蕩: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降兵在金人眼中命如草芥,怎麽送死都不心疼,於是義勝軍依然衝在攻城第一線。如此艱難守住三日,二十一日,金兵用投石機攻城。
    巨石砸在城牆上,磚石飛濺,許多民壯被砸得腦漿迸裂。
    李翼被碎石砸中胸口,吐了口血,卻還是站在箭樓指揮。“把房子拆了,木料石頭運上來。”他對身旁兒子喊道,“就算拆了祖宗牌位,也得守住!”
    李二郎落淚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