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咽喉之刺(一)

字數:5395   加入書籤

A+A-


    十二月中旬的太原,北風卷著鵝毛大雪砸在城牆上,發出“劈啪”的脆響,三丈多高(10米)的夯土城牆上是嚴陣以待的守軍。
    城外三裏處,金軍的“長圍”土城已經築到了第七天,營寨連綿十裏,炊煙混著焚燒村莊的濃煙,在雪白一片的天地中尤顯怪異。
    “總管!金狗又在趕百姓填護城河了!”城頭的哨兵嘶吼著。
    王稟拄著那柄磨得發亮的大刀,站在北門城樓。
    他的戰袍上凝著暗紅的冰碴,那是昨夜夜襲時濺的血,甲胄的縫隙裏塞滿了雪,凍得像塊鐵。
    順著哨兵指的方向望去,護城河對岸的雪地裏,黑壓壓的人群被皮鞭趕著往前挪——都是沒來得及疏散的周圍村民。
    左廂都指揮使楊可世的鐵鐧往垛口上一抽,“賀權那降賊,連運糧的百姓都往死裏逼!”
    他指著遠處雪地裏的糧車,那原忻州知州賀權正指揮著民夫卸糧,那些民夫凍得手指發紫,稍有遲緩就被遼地漢兒兵用刀柄砸頭,倒下的立刻被拖到一邊,很快就凍成了僵硬的雪雕。
    張孝純望著被驅趕的百姓,手指掐進城牆的磚縫:“上個月就發了告示,讓他們往南逃,可誰舍得祖祖輩輩的田地?”
    道理就是如此,富人大不了一走了之,餓不死,窮人無處可走,賴以生活的田地都在此處。
    許多百姓舍不得離開自己的家園,抱著僥幸心理留了下來,卻沒想到等來的是如此殘酷的命運。
    說話間,對岸爆發出一陣哭喊。
    銀術可的副將斜裏騎著黑馬,手裏的狼牙棒指著護城河,幾個渤海兵把一個掙紮的老漢扔進了壕溝,濺起的水花瞬間凍成了冰碴。
    宋軍每日派士兵用鐵錘、長矛鑿開關鍵區域的冰層,還從城牆倒油點火,燒毀柴草並融化冰麵。
    “填!”斜裏的漢話帶著濃重的女真口音,“天黑前填不平河道與壕溝,你們都得下去陪他!”
    百姓們像被趕進屠宰場的牛羊,哭著、喊著,被皮鞭抽打著往河裏扔凍土塊、破門板、甚至自己的身體。
    弓箭手瞬間站滿了垛口,五百把長弓同時繃緊,箭頭在雪光裏閃著冷光。
    “放!”隨著張致遠一聲令下,箭雨像黑雲般掠過河麵,正趕人的遼地漢兒兵與百姓倒下一片,慘叫聲混著風聲鑽進耳朵。
    百姓被驅趕著撲向冰冷刺骨的護城壕,壕溝早已凍結實了表麵一層薄冰,下麵是凍土混著泥水。
    無數赤裸的、凍得青紫的腳踩上去,冰麵哢嚓碎裂。
    慘叫聲此起彼伏,後麵的人推搡著前麵的人,像下餃子一樣滾進冰冷渾濁的壕水裏。
    有人掙紮著想爬上來,立刻被後麵督戰的長矛捅穿,屍體成了下一塊踏腳的墊子。
    城上宋軍的箭矢、石塊毫不留情地傾瀉而下,砸在這片蠕動的、絕望的肉體上。
    壕溝的水迅速被染成了黏稠的暗紅,屍體層層疊疊,竟漸漸在幾處地段壘起了一道血肉堤壩!
    左路軍先鋒都統,完顏銀術可裹著厚厚的貂裘,騎在一匹雄健的黑馬上,遠遠望著這人間地獄。
    斜裏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都統,這些南人挖的壕溝真深啊,填進去幾百人了,那壕溝還沒見底。”
    銀術可麵無表情,眼神深處卻有一絲複雜掠過。
    前天夜晚,太原城內那個叫王稟的宋將一次次帶著輕騎衝殺出來,在他眼皮底下砍翻自己前鋒勇士又揚長而去的背影。
    “骨頭硬,那就打斷它。”他聲音冰冷,“傳令,讓勇士們四處去抓人,那些運糧凍死的屍體也丟過來填溝。”
    賀權與羅通判正頂著寒風,驅使著一串串骨瘦如柴的百姓,推著吱呀作響、滿載糧草的大車,在冰雪泥濘的路上艱難跋涉。
    不時有人力竭倒下,監工的女真騎兵鞭子立刻呼嘯而至,抽得皮開肉綻。
    一旦倒地不起,便被拖到路邊,剝掉身上勉強禦寒的破布,赤條條地凍斃在雪地裏,很快就會被拖走,還有的則是淪為了野狗野狼的食物。
    斜裏毫不在意,指揮簽軍百姓繼續送茅草木板填河,揮手示意後麵的義勝軍上前。
    他們已被收編為仆從軍,編製還是按照猛安(千夫)、謀克(百夫)、蒲輦(五十人)、什級、伍級來安排,當然為防止作亂,金人打散了其將領,派了些渤海、奚人加入。
    這些穿著遼軍與宋軍混合舊甲的降兵,此刻紅著眼往前衝,舉著雲梯,推著衝車,嘴裏喊著“殺進城就有富貴榮華”。
    他們的身後,契丹騎兵舉著弓,誰要是後退,立刻就會被射殺:“衝!填平壕溝!城破有酒有肉!”
    十幾架巨大的衝車,裹著厚厚的生牛皮,皮上還釘著鐵葉,像一頭頭披著鐵鱗的巨龜,在叛軍和簽軍的簇擁下,頂著箭雨、礌石,緩緩靠近城門。
    義勝軍使用衝車撞擊城門,巨大的衝車在多名士兵的推動下,一次次狠狠地撞擊在城門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城門在衝車的撞擊下,搖搖欲墜。
    “猛火油櫃!”王稟的大刀指向最前麵的衝車。
    城頭上的士兵扳動機關,鐵管裏噴出的火油在半空炸開,變成道火牆,瞬間將衝車裹了進去。
    牛皮“劈啪”作響,裏麵的義勝軍士兵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渾身是火從車上滾下來,在雪地裏打著滾,很快就變成了焦黑的一團。
    “梯子上來了!”
    楊可世的鐵鐧橫掃,將一個剛爬上垛口的義勝軍士兵腦袋抽得粉碎,腦漿濺在旁邊人臉上。那是被征召的民壯,嚇得渾身發抖,卻死死抱著手裏的石頭,在老兵的嘶吼聲中往下砸。
    護城河與壕溝已經被填出好幾條路,更多的義勝軍踩著凍屍往前衝。
    “想填壕?本總管請你們烤火!”王稟眼中寒光一閃。
    他猛地一揮手:“點火!”
    弓弩箭上被裹上厚布,隨即劇烈燃燒,其上還有油脂味,被拋射向遠處。
    “轟!”
    奇跡般的景象出現了!金軍辛辛苦苦推進到壕邊的柴草堆,瞬間被天上拋射而來的火箭點燃。烈焰衝天而起,裹挾著濃煙!靠近的簽軍、叛軍連同幾架笨重的衝車,瞬間被卷入火海。
    淒厲的慘嚎聲壓過了戰場的喧囂,空氣中彌漫開濃烈的人肉焦糊味。
    戰鬥從清晨打到午時,雪地裏的血凍了又化,化了又凍,在城牆下積成道暗紅的冰棱,不過太原城仍不見被攻破的跡象。
    銀術可的臉頰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廢物!”他低吼一聲,眼中最後那點複雜消失殆盡,隻剩下冰冷的殺意。“傳令!砲車!給本都統砸!砸平它!”
    數十架巨大的梢砲(投石機)被推上前陣。
    絞盤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巨大的梢杆被拉下,鬥大的石塊被裝上拋兜。
    “放!”
    嗚~~
    沉悶的破空聲撕裂寒風。巨石如同隕星,狠狠砸向太原城牆!
    轟隆!
    一聲聲砸在城角,震得城樓都在晃。
    鬥大的石彈擦過城頭,砸在北麵的女牆上,迸裂的磚石帶著碎冰碴飛濺,將兩個正在加固木柵的士兵掀翻。
    楊可世抹了把臉上的雪水,右肩的舊傷被震得發麻——那是昨日在城頭砍殺登城金兵時,被狼牙箭劃的口子,現在還在滲血。
    “義勝軍這幫狗娘養的,跟瘋了似的往上爬!”
    隻見雲梯上,密密麻麻掛滿了人。
    那些穿著破爛甲胄的士兵,紅著眼,像餓狼撲食般攀著梯繩,哪怕被滾石砸得腦漿迸裂,後麵的人還是踩著屍體往上湧。
    “用猛火油!”楊可世扯著嗓子喊,聲音在風雪裏炸響。
    兩個士兵推著猛火油櫃跑到垛口,鐵管對準最前麵的雲梯。
    油櫃噴出的火舌像條火龍,瞬間舔上雲梯,裹著牛皮的梯身“轟”地燃起大火,上麵的義勝軍士兵慘叫著往下掉,身上著火,摔在城下的雪地裏,還在翻滾哀嚎。
    “這寶貝玩意兒還真是好用,可就是太少!”楊可世不免歎息。
    猛火油櫃,銅製櫃身儲油,以活塞加壓,經銅管噴出,配合火石點火,形成數米長的火舌,可直接焚燒雲梯、衝車等攻城器械,甚至能點燃水麵漂浮物。
    可惜猛火油主產於陝北延州(今延安),需經黃河漕運輸往太原,這些年來儲量不見增加,根本沒有達到應有的儲存量。
    城頭上的士兵齊聲呐喊,聲音震得積雪簌簌往下掉。
    滾木、礌石像暴雨般砸下去,砸在衝車的牛皮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猛火油櫃噴出的火龍舔過雲梯,將上麵的義勝軍燒成火人;張致遠的弓弩隊在箭樓裏不停放箭,每一支箭都精準地射穿金兵的咽喉。
    可金軍的攻勢像潮水,一波退了,一波又來。
    義勝軍的士兵還在瘋了似的爬雲梯,他們的甲胄上濺滿了自己人的血,卻像不知道疼似的,嘴裏喊著“殺進城有賞”,眼裏隻有貪婪的光。
    最激烈的時候,城牆上雙方士兵緊緊地糾纏在一起,你砍我殺,互不相讓。
    宋軍被砍掉了手臂,卻依然用另一隻手拿著武器戰鬥;被刺穿了胸膛,卻依然死死地抱住敵人,不肯鬆手,最後猛然前衝一起掉落下高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