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咽喉之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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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臨時,金軍的攻勢終於歇了。
    身後傳來窸窣的響動,是民壯們在搬運屍體,一名廂軍靠在垛口上就睡著了,手裏還攥著半截斷矛,嘴角掛著凍成冰的涎水。
    張孝純站在北門城樓,手指劃過城磚上的刻痕,那是士兵們每日記錄守城天數的記號,已經刻到了第七條。
    城外金軍的營火像撒在黑夜裏的鬼火,連綿十裏,把半邊天都映得發紅。
    “王總管,”他的聲音裹著寒氣,“糧草還能撐,可猛火油……”
    王稟正低頭檢查城防,聞言直起身,甲胄上的冰碴簌簌往下掉。
    “油櫃裏還剩最後五十桶,摻了桐油,省著用,能多撐會兒。”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城下民房,“就怕撐不住的不是糧草,是人心。”
    話音剛落,城下傳來一陣吆喝。
    隻見城樓下站著個穿青布長衫的書生,被繩子拉著籮筐吊著,慢慢往城頭升。
    “是勸降的。”張致遠搭箭上弦,箭頭對準籮筐,“總管一聲令下,某這箭就能穿他個透心涼!”
    “且慢。”王稟按住他的弓,“聽聽他要說什麽。”
    籮筐越升越近,那人的臉漸漸清晰,約莫四十歲,頷下留著山羊胡,雖麵帶懼色,卻強裝鎮定。
    他看見城樓的張孝純,上前作揖:“張知府別來無恙?在下忻州學正席書翰,特來為知府和全城百姓指條活路。”
    張孝純的眉峰猛地一跳,忻州學正?那是掌管一方教化的讀書人,竟甘為金狗做說客!
    “我與你非親非故,何來‘活路’?”
    張孝純的聲音冷得像冰,“你的活路倒是找的好啊,忻州城破時你若能率生員死守,也不至於有今日為本知府找活路。”
    席書翰的臉色有些難看,卻強笑道:“知府明鑒!大金銀術可都統說了,隻要太原開城歸順,既往不咎!不僅不屠城,還保百姓安堵如故——”
    “安堵如故?”王稟發笑,聲音在城頭上回蕩,“讓百姓做金狗的奴隸,也算安堵如故?上個月朔州城破,金狗把三歲孩童串在長矛上取樂,你當我們不知道?”
    席書翰被問得縮了縮脖子,卻從袖中掏出卷紙:“金帥有誓書在此!承諾封張知府為雲中郡王,王總管為太原留守,世襲罔替!金銀財帛,美女玉帛,要多少有多少!”
    “呸!”楊可世的鐵鐧重重砸在垛口上,飛雪濺了席書翰一臉,“你這讀孔孟的,知道‘廉恥’二字怎麽寫嗎?”
    席書翰被嚇得一哆嗦,卻咬著牙喊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太原城被圍得鐵桶似的,援軍在哪?朝廷早把你們忘了!何苦讓全城百姓跟著送死?”
    他指著城下的金軍大營,“大金的鐵騎能踏平遼國,難道踏不平一個太原?你們守到最後,不過是屍積如山!”
    這話像根針,紮在每個人心上。
    城頭上有片刻的寂靜,連風雪聲都清晰起來。
    有士兵低下頭,手在發抖,他昨夜夢見了爹娘,在代州老家,不知是否還活著。
    “好一個屍積如山!”張孝純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你可知太原,不,應該說是晉陽二字的份量?”
    “戰國時,趙襄子守晉陽,智伯引汾水灌城三月,城垣浸塌半丈,百姓懸釜而炊、易子而食,卻無一人開門降敵!最終反殺智伯,趙人立國;
    隋末,劉武周引突厥鐵騎十萬圍晉陽,唐將李仲文率殘兵死守,突厥人在城下堆的屍山比城牆還高,愣是沒能踏入城門半步!最終等到了解圍!”
    他指著城磚上斑駁的箭痕,那些深嵌在磚石裏的鏽跡,是百年前對抗契丹時留下的:“你看這些凹痕!都是當年遼人南下時,用狼牙箭鑿的!可晉陽的城牆,從來沒向蠻夷低過頭!”
    “盡管此城不是那座老晉陽城,但河東第一堅城依舊在此!如此雄城,若是降了,你讓我們有何顏麵去見前人?豈不是空得恥笑?”
    席書翰被罵得麵如死灰,卻還嘴硬:“可…可金帥說了,不降就屠城!到時候…”
    “到時候便死!”
    王稟的刀出鞘,刀光映在席書翰驚恐的臉上,“我王稟生是大宋人,死是大宋鬼!我兒王荀就在此地,他若敢說半個‘降’字,我先劈了他!”
    “爹!我絕不降!”遠處傳來王荀的喊聲,清亮得像號角。
    “不降!”楊可世的鐵鐧在城磚上劃出火星,“死戰!”
    “死戰!”張致遠的神臂弓隊齊聲呐喊,箭羽在風中作響。
    城頭上的士兵們醒了似的,挺直了腰杆,抹了把臉,把弓箭握得更緊。
    席書翰徹底慌了,語無倫次地喊:“你們瘋了?現在城下的不過是前鋒,若是等大軍到了,配合投石機攻城怎麽辦!你們的猛火油快沒了!糧食也快沒了!守下去就是死啊!”
    “死也死得幹淨!”
    王稟一把揪住籮筐的繩子,猛地往外一推,“回去告訴銀術可,太原城的城門,是用我們的骨頭撐著的!想進來,踩著我們的屍體過!”
    籮筐猛然下墜,席書翰嚇得尖叫,手腳亂蹬。
    王稟的聲音在他身後炸響:“今天饒你一命,再敢來勸降,就不是推你下去這麽簡單了!”
    金軍陣前的銀術可看著籮筐落地,席書翰被人扶著,癱在雪地裏直哆嗦。
    他嘴角的冷笑慢慢僵住,城頭上的呐喊聲順著風飄過來,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耳朵疼。
    “都統,”斜裏低聲道,“這太原怕是難攻。”
    銀術可沒說話,隻是望著城頭那麵破爛的宋字旗。風雪裏,那旗子被吹得獵獵作響,在嘲笑他的癡心妄想。
    城樓上,張孝純望著漸漸走遠的金軍使者,轉身對著全城軍民高聲道:“父老鄉親,弟兄們!金狗能毀我們的家,卻毀不了三晉好漢的骨頭!”
    王稟舉刀響應,刀光刺破暮色。
    呐喊聲震得城磚都在顫,躲在巷子裏的百姓都湧了出來,對著城頭磕頭,舉著手裏的樹皮,捧著挖草根的籃子,嘴裏喊著“死守”。
    因為這是他們的家,除此之外無處可去的家!
    王稟看著這一幕,覺得心裏的火又旺了些。
    他轉頭對張孝純笑道:“你看隻要人心沒散,這城就破不了。”
    張孝純望著城下的金軍大營,點了點頭。炊煙雖稀,可這滿城的骨氣,比任何糧草都金貴。
    夜色漸深,太原城頭的火把重新燃起,比剛才更亮了。
    王稟知道,更殘酷的廝殺還在後麵,但隻要這口氣不散,太原就還是大宋的太原。
    而城下的慘叫與哭喊,還在斷斷續續地傳來,混著風雪,成了這殘冬裏最淒厲的調子。誰也不知道這城能守多久,隻知道每多撐一天,就得多流一天的血。
    河東各地僅能自保,毫無解圍太原的能力。
    一切都在等朝廷的調兵令。
    ...
    雪,下得愈發緊了。
    種師道站在長安城牆上,蒼老的手指緊緊攥著斑駁的城牆磚。冷風拍打在他臉上,那刺骨的寒意卻比不上他心頭萬分之一冷。
    “兄長,回去吧。”種師中為他披上大氅,聲音低沉,“你已在此站了半個時辰,當心著涼。”
    老人沒有回答,隻是死死盯著河東方向,戰事越發糜爛,諸多險要關隘根本擋不住金人大軍。
    “報——!”
    親兵快步奔上城樓,單膝跪地,“太原急報!金軍先鋒完顏銀術可已合圍城池,王稟、張孝純閉門死守,多次打退敵人進攻!”
    種師道緩緩閉上眼睛,仿佛看見太原城頭那麵殘破的宋字大旗在風雪中獵獵作響。
    “折家可有動靜?有沒有截斷金人的糧道?”他聲音嘶啞。
    折家在河東的西北方(陝西神木),若是往東派出軍隊,進入大同朔州盆地,是有機會截斷金人糧草的,這樣就足夠拖慢金人南下的腳步,給太原更多的喘息時間。
    “回大帥的話,府州折可求按兵不動,夏人最近在橫山增兵,折家不敢輕舉妄動...”
    橫山是宋夏之間的燕雲十六州。
    種師中揮手讓親兵退下,低聲道:“兄長息怒,非是折家不願救,實在是朝廷體製所限。沒有樞密院調令,私自調兵是滅族大罪。”
    在大宋動兵有嚴格的規定,要求皇帝的詔令與樞密院簽押的文書齊備,這樣才能合法合規調動兵馬。
    “戰機稍縱而逝,前方已經在血戰了!”74歲的老人劇烈咳嗽。
    種師中連忙扶住他,卻被他一把推開,老人聲音顫抖:“太原城裏,王稟在用骨頭撐城門!而我們在幹什麽?在等一紙調令!在等汴京那群酒囊飯袋的批示!”
    風雪中,種師道的白發淩亂飛舞。
    回到府邸,種洌已備好熱酒。
    廳內炭火燒得正旺,卻驅不散眾人心頭的寒意。
    “叔父,”種洌為老人斟茶,“西軍各部已做好準備,隻等朝廷。”
    “等?”
    種師道將茶杯重重砸在案幾上,“三年前伐遼時,我們也說等,在幽州城下等,等來什麽?二十萬大軍在燕京城下潰不成軍!還不夠吸取經驗教訓嗎?”
    屋內一片死寂。
    種師中知道兄長又想起了那兩場恥辱的敗仗——宣和四年(1122),宋軍兩次進攻遼國殘部,卻被耶律大石、蕭幹打得丟盔棄甲。
    “你們知道那一仗我們是怎麽敗的嗎?”種師道目光掃過在座的子侄將領。
    種洌率先開口:“遼人狡詐,耶律大石...”
    “狗屁!關遼人什麽事!”種師道厲聲打斷,“是我們自己敗給了自己!”
    老人猛地站起,走到廳中央,火光將他佝僂的身影投在牆上。
    “第一敗,敗在童貫那個閹人瞎指揮!老夫主張先取易州、涿州,穩紮穩打合圍燕京。他卻強令楊可世輕騎突襲燕京,結果中了埋伏!三千精銳,活著回來的不到三百!”
    種師道的聲音越來越響,仿佛要穿透這重重風雪,直達汴京皇宮。
    “第二敗,敗在朝廷把西軍當叫花子打發!二十萬大軍,真正能戰的西軍不到五萬,其餘都是河北那些沒見過血的雜兵!行軍路上,老夫親眼看見河北禁軍士兵連馬都騎不穩!”
    “還有劉延慶那蠢貨,見了遼軍的疑兵就嚇得燒營逃跑,把糧草輜重全丟了,十萬大軍一夜之間潰散,你們說,這樣的仗,怎麽贏?”
    種師中默默點頭。
    他記得當時軍中流傳的笑話:河北禁軍上馬要三個人扶,下馬要五個人接,那種兵怎麽打仗!
    “第三敗,”種師道的聲音低沉,“敗在我們這些將領骨頭軟了,明知童貫是亂命,卻不敢抗旨,楊可世...臨行前還來找我,說"大帥,此去凶多吉少"。我...我竟隻能拍拍他的肩,送他上去..”
    老人的聲音哽咽,屋內眾人無不低頭。
    沉默良久,種洌小心翼翼地問:“叔父,那如今太原?”
    “如今?”種師道苦笑又無奈,“如今比當年更糟!”
    他掰著手指一一數來:“西軍精銳在伐遼時折損大半;種家、折家、姚家互相猜忌;朝廷拖欠軍餉,士兵連飯都吃不飽。”
    老人抄起案幾上的酒杯狠狠砸向牆壁,瓷片四濺。
    “最可恨的是官家還在修他那勞什子艮嶽!金人都快打過黃河了,他還在搜羅奇花異石!”
    這一聲怒吼用盡了老人全部力氣。
    禍國殃民惹得江南造反的花石綱,竟然隻是暫停,等方臘之亂過去後,又重開蘇杭應奉局,可見那官家根本沒有把民生放在眼裏。
    而那些滿口為國為民的文官,何時站出來阻止過?若是都將聖賢書讀進心中,恐怕現在的朝廷該是無一人做官才是!
    “我種家世代為將,忠君報國,可這大宋,已經病入膏肓了。”
    “指揮混亂,賞罰不明,武人被猜忌,文官隻知斂財…這樣的朝廷,就算西軍拚光了,又能怎麽樣?”
    老人滿臉熱淚,這是種家子弟第一次見這位鐵打的老人流淚,“我這輩子,跟夏人打,跟遼人打,可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害怕過。”
    老人踉蹌兩步,被人扶住,眾人這才發現,這位曾經令西夏人聞風喪膽的老將,如今瘦得隻剩一把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