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遍地狼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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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軍即將南下汴梁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城池,還有權貴們將要大舉南逃的消息四散。
    汴京的禦街上,賣胡餅的張老漢正往餅上撒芝麻,聽見“金人南下”四個字,手裏的銅鏟“哐當”掉在鐵板上,燙得他直跺腳。
    “怎麽可能?前幾個月還見著金人使者在樊樓喝花酒,說要跟咱們永結盟好呢!”
    “盟個屁!”
    旁邊挑著擔子的貨郎啐了口唾沫,擔子裏的瓷碗晃得叮當響,“我表哥在邊軍當差,半年前托人帶信說,金人的騎兵在雲州城外操練,黑壓壓的望不到頭。
    他預感不妙,讓我幫忙安頓家人,這些事情有人卻讓地方官捂著不準說!”
    人群越聚越多,很快就堵了半條街。
    有老儒生氣得用拐杖戳地:“蔡京那幫子奸賊!把軍餉拿去蓋艮嶽,把兵器賣了換古玩,這下報應來了!”
    “還有王黼!”有人高聲喊,“這夥奸臣,就知道搜刮我們的錢,該殺!”
    “對!殺奸臣!”
    “備戰抗金!”
    喊聲越來越響,像滾雷似的往皇宮方向湧。
    太學的牌坊下,陳東正站在石階上,手裏舉著張寫滿字的白布。
    這位三十九歲的太學生,穿著件洗得發白的襴衫,袖口磨破了邊,卻挺著腰杆,聲音清亮得能穿透嘈雜的人聲:
    “諸位父老!諸位同窗!”
    陳東振臂高揮,白布上“誅六賊”三字在風中獵獵作響,“金人叩關,非天之降禍,乃此輩奸賊禍國也!”
    他戟指蔡京那座開封豪華府邸,聲裂金石:“蔡京老賊,致仕猶亂朝綱!結黨營私,誤我大宋二十年有餘!剝軍餉以築艮嶽,盜軍器以易古玩,邊卒凍餒如犬豕,他府中珠玉堆積如山!此賊不除,軍無戰心!”
    轉身指向童貫府邸方向,目眥欲裂:“童貫閹豎,握兵柄而怯戰!昔聯金滅遼,坐擁十萬眾卻被殘兵打得狼狽而逃!喪師辱國!私通金人,枉送民財隻得空城,暗送軍情,此輩掌兵,何異開門揖盜!”
    “可憐我河北百姓凍死餓死者無法勝數!流民千裏,何其慘烈!”
    “王黼匹夫!”
    陳東猛地頓足,石階震落三兩片霜,“以花言巧語惑上,以苛捐雜稅虐下!賣官鬻爵,自節度使至縣令,皆標定價錢!百姓膏血被刮盡,他卻日擲千金宴歌妓!金人未至,民已先反,皆此賊所致!”
    周圍百姓大聲叫好,情緒越發激動。
    提及梁師成,他冷笑一聲,聲如冰錐:“此閹偽稱‘隱相’,竊弄威權!代筆擬詔,篡改聖意,朝臣欲進忠言,必先賄此奸宦!廟堂之上,竟容閹豎弄權,綱紀何在?”
    “好,說的好,陳兄真乃吾輩楷模!”
    “如此才不負讀書人風骨,鋤奸剿賊!以血明誌!”太學同窗義憤填膺,大聲叫好。
    “朱勔惡賊!”
    陳東指向東南,怒色更熾,“花石綱之禍,流毒千裏!強拆民宅,掘人祖墳,隻為搜求奇石異木!
    江南百姓被逼得易子而食,他舟船首尾相接,綿延百裏,運石入京!天怒人怨,皆由此起!”
    話音未落,人群裏突然擠出個缺了條胳膊的老漢,朝著太學牌坊“咚”地跪下:
    “陳郎君說的是!俺是湖州人,當時朱勔的人來搜花石,為了塊破石頭,把俺家三間瓦房全拆了!
    俺那剛滿周歲的娃被埋在瓦礫裏,俺婆娘抱著屍身哭了三天,最後投了河,這都是朱勔害的啊!”
    諸多深受其害的百姓紛紛哭訴。
    穿粗布襖的婦人往前撲了兩步,懷裏的孩子嚇得哇哇直哭:“俺男人是兩浙廂軍,當年被朱勔的人抓去運花石,寒冬臘月隻穿單衣,活活凍死在運河裏!
    官府連具屍首都不肯還,說‘賤命一條,不如石頭金貴’!”婦人說著大聲流淚,連帶著懷裏的孩子也跟著哭。
    陳東最後提及李彥,他聲音陡然低沉,卻更含刺骨之恨:“此獠掌括田所,奪民田三萬頃!
    焚民屋,掠民財,流民死於溝壑者十之七八!民皆咒其‘活閻羅’,如此酷吏,安能容於世?”
    白布被他揮得獵獵作響,唾沫星子濺在階前霜上:“此六賊,盤根錯節,噬國如狼!今日金人南下,皆因邊備廢弛、民怨沸騰,非金人之強,乃此輩自毀長城!”
    瞎了左眼的乞丐摸索著往前挪:“俺是大名府人,三年前李彥的人來括田,說俺家三畝薄田是‘皇家禁地’,不僅搶了地,還放火燒了俺的草屋!俺爹娘沒跑出來,燒焦的身子都抱不起來啊!”
    他朝著陳東磕頭,額頭撞在凍土上滲出血:“求陳郎君替俺們做主,殺了這活閻羅!”
    喊冤聲此起彼伏,像潮水般淹沒了太學牌坊。
    抱著親人牌位的老嫗,舉著被強征土地文書的農夫,展示被打斷胳膊的工匠,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六賊留下的傷疤,每個人的哭訴都像刀子,剮著在場所有人的心。
    陳東看著這些斷胳膊瞎眼的百姓,喉結滾動著,將白布往石階上一摔,聲音比北風還烈:“諸位聽聽!這就是六賊造的孽!
    江南百姓為花石綱家破人亡,河北父老被括田所逼得易子而食,邊軍將士凍餓而死,他們的家人卻連屍首都見不到!”
    陳東走到百姓中間,對著眾人深深一揖:“陳某今日才算明白,六賊之惡,比蠻夷更甚!他們刮盡百姓的骨髓,掏空大宋的根基,如今金人叩關,他們倒想腳底抹油!”
    他轉身,朝著皇宮方向振臂高呼,聲音裏帶著血味:“我們今日伏闕上書,不求別的,就求朝廷把這六賊交出來,讓這些苦主,親手剮了他們!”
    “殺蔡京!”
    有人振臂響應,聲如驚雷。“剮童貫!”“烹王黼!”
    數萬人的怒吼匯成洪流,撞得太學牌坊嗡嗡作響。
    陳東高舉白布,背影在寒風中如勁鬆挺拔:“願諸位隨我伏闕,懇請朝廷除此六賊!賊除,則民心安;民心安,則金人可退!若天不佑宋,陳某願血濺宮牆,以醒世人!”
    “好!”
    數百太學生齊聲應和,舉著寫滿“殺六賊”“抗金人”的白布,跟著陳東往宣德門走去。
    路過酒肆時,掌櫃拎著兩壇酒追出來,往他們懷裏塞:“喝了這酒,壯壯膽!要是朝廷敢攔,俺這酒肆的夥計都跟你們去!”
    百姓簇擁如潮,磚石瓦礫在腳下碾作碎粉。
    北風卷著他們的怒喝,穿透重重宮牆,直逼那歌舞升平的紫宸殿,那裏,正是六賊盤踞之地。
    宣德門外,皇城司親事官正帶著人攔路,看見湧來的人群,嚇得臉色發白,舉著刀喊:“官家有旨,聚眾鬧事者斬!”
    陳東往前一步,把白布頂在頭上,直麵著刀光:“將軍看看這上麵的字!蔡京禍國殃民,童貫私通金人,王黼賣官鬻爵!這些事你敢說不知道?
    你每月領的餉錢,是百姓辛苦流汗種出來的,是民脂民膏!現在金人要來了,你不護著我們,反倒幫著奸臣擋路?”
    “你!你敢違抗聖旨?”親事官刀抖得厲害。
    “聖旨?”
    陳東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若聖旨是讓奸臣當道,讓金人踐踏中原,那這聖旨就是廢紙!”
    他身後的太學生們跟著喊:“誅殺六賊!保我河山!”
    皇城司親事官擔憂驚擾貴人,於是舉著鞭子驅趕人群,卻被陳東一把抓住:“你敢打百姓?此地皆是大宋的赤子忠臣!”
    “就是!”
    婦人往腳邊扔了塊凍硬的土塊,“我男人在邊軍當差,上個月來信說軍餉兩個月沒發了,每天吃的都是清湯寡水,你們管過嗎?”
    喊聲像滾雷,震得宮牆都在抖。很快,數萬人圍了過來,扛著鋤頭的農夫,拄著拐杖的老兵,他們的喊聲撞在朱紅的宮門上,濺起一片片憤怒的回聲:
    “還我餉錢!”
    “該死的惡賊!”
    “殺六賊以謝天下!”
    他們的喊聲匯成一股洪流,撞在朱紅的宮門上。
    “官家!醒醒吧!”
    “殺奸臣,保家國!”
    宮牆內,紫宸殿的爭吵還在繼續。
    趙佶被外麵的喊聲驚嚇到,隻露出雙發抖的靴子。
    王黼和白時中跪在地上,一個勁地喊“快派兵鎮壓”,李綱卻猛地推開攔路的內侍,大步衝向殿門。
    “官家!”
    他的聲音帶著憂憤,對著禦座上趙佶喊道,“聽聽外麵的聲音!那是百姓的心聲!再不下決心,大宋社稷何存啊!”
    又一個宦官慌慌張張地跑進來,手裏拿著封剛從蔡京府邸送來的信:“官家!蔡太師的信!”
    “蔡京?”趙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搶過信就拆。
    可看著看著,他的臉又白了,信上寫著:“金人勢大,不如暫避鋒芒,遷都江寧(金陵),以圖後計。”
    情緒激動之下,忍不住大叫出來:“竟讓朕遷都!”
    “遷都?”
    李綱氣得渾身發抖,一把搶過信紙撕得粉碎,“蔡京這老賊!都這時候了還想著逃跑!官家!你要是敢遷都,怎麽對得起列祖列宗,怎麽對得起外麵請願的百姓?”
    外麵的喊聲越來越近,已經能聽見禁軍的嗬斥和百姓的怒罵。
    王黼偷偷拉了拉白時中的袖子,兩人交換了個眼神,趁著趙佶發愣的功夫,悄悄往後退,顯然是想溜。
    李綱看著他們的背影,又看看縮在禦座上發抖的趙佶,再聽聽外麵震耳欲聾的喊聲,覺得一陣絕望。
    他猛地跪倒在地,對著北方磕了三個頭,額頭撞在金磚上,滲出血來:
    “臣李綱,願以死明誌,懇請官家誅殺奸臣,整軍抗金!若官家不應,臣今日便死在這紫宸殿上!”
    “臣,吳敏亦然。”給事中吳敏跪地響應。
    “臣,許翰,求官家整頓兵馬,抗衡金人!”中書舍人許翰第三個出列。
    台階下的文武百官們,此時各有選擇,或響應李綱等人抗金、或請求派人求和、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呆愣楞看著。
    還有的秉持著不做便不會錯的原則,在一旁冷眼旁觀。
    很快,幾方人互相爭吵,不時可聽見幾句儒家經典,諸如“兵者不祥之器,聖人不得已而為之。”
    “兵災禍結,動搖社稷。”
    他們的聲音穿過殿門,混在外麵百姓的呐喊裏,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激起圈圈漣漪。
    可回應他的,隻有趙佶驚慌失措的麵色和王黼、白時中慌亂的腳步聲。
    冷風,還在刮著,帶著塞外的寒意,也帶著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籠罩著這座繁華卻脆弱的都城。
    朝廷兩派爭論不休,在主戰和主和之間來回拉扯,下不定決心,而最好的時機已然錯過。
    沒有人知道,這場風暴會帶來怎樣的災難,隻知道此刻的汴京,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