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各有稻粱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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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粒子被風卷著,砸在皇城東南角太子府緊閉的雕花窗欞上,發出細碎而急促的聲響,像是金人越來越近的鐵蹄。
    窗內,燭火被門外灌入的冷風扯得東倒西歪,映得太子趙桓的臉色青白不定。
    他身上裹著厚厚的錦裘,卻依舊覺得寒氣如同活物,從腳底心鑽上來,順著骨頭縫爬滿全身,每一寸都透著冰涼。
    “殿下?殿下?”耿南仲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一塊投入寒潭的石子,試圖在趙桓混沌的心湖裏激起一點波瀾。
    這位太子右庶子、試太子詹事、寶文閣直學士,此刻微微前傾著身子,燭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那雙眼睛卻亮得懾人,“開封牧!官家昨日明旨,晉你為開封牧,總掌京畿!此事非同小可,此乃繼大統之先聲啊!”
    他將“繼大統”三個字咬得極重,按照大宋規矩,儲君會擔任一段時間的開封府尹。
    趙桓抬起眼,目光惶惑地在耿南仲臉上掃過,旋即又慌亂地垂下。
    眾人知道,趙桓的性格又發作了!
    恰好太子妃端著碗參湯走過來,輕輕按住他的手。
    她穿著素色錦裙,眉眼溫順,指尖卻帶著安撫的暖意:“殿下是大宋的太子,百官和百姓都看著呢。再說,有耿學士在,總能想出辦法的。”
    “老師,”
    趙桓的聲音帶著他自己都厭惡的輕顫,“金賊…金賊已至何處?真定府當真破了?那中山府…”
    他眼前已經看到女真騎兵猙獰的獸麵盔和滴血的彎刀。
    “金賊雖凶,然汴京尚有堅固城池,百萬軍民!”一旁的宦官邵成章忍不住開口,聲音尖細卻帶著一股難得的硬氣。
    他穿著青色內侍服,身形瘦小,眼神卻銳利如鷹隼,此刻正擔憂地看著自己侍奉多年的太子,“殿下萬不可先自亂陣腳!若連儲君都失了方寸,那滿城百姓又將何所依憑?”
    邵成章的目光掃過旁邊侍立的幾個東宮屬官,他們都緊張地垂著眼,不敢與他對視。
    耿南仲微微頷首,對邵成章的話表示認同,但隨即話鋒一轉:“殿下憂慮金人,人之常情。然依老臣之見,眼下更大的賊,卻在宮內!”
    他眼中精光一閃,手指下意識地搓動著袍袖的邊緣,“官家已在密召童貫、蔡攸!府庫車駕,調動頻繁!今日宮門進出之箱籠,遠超常例!殿下,你說,他們這是在做何打算?”
    趙桓的臉色瞬間變得比窗外的雪還要慘白,嘴唇哆嗦著:“逃…南渡?父皇他要丟下汴京?”
    巨大的驚恐攫住了他,父皇若南逃,留下他這開封牧在這即將陷落的孤城裏?那豈不是替死的羔羊?
    “正是如此!”
    耿南仲斬釘截鐵,身子更往前傾,幾乎要湊到趙桓麵前,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錘敲在趙桓心上,“官家一旦南狩,殿下便是汴京唯一的主心骨!此乃天賜良機!然此‘機’,亦是滔天巨浪!若應對不當,便是滅頂之災!”
    他稍頓,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蠱惑力:“殿下,此刻唯有迎難而上,方可化險為夷!明日大朝,料定輿情洶洶,太學生、汴京百姓,必再聚宮門死諫!所求為何?必是請官家留下,整軍抗金!官家若何?以老臣觀之,他必是嚇得魂飛魄散,絕不敢答應!他要的是逃!是保命!”
    邵成章在一旁連連點頭:“耿學士說得是!老奴傍晚聽人說,太學的學生都在起草請願書,要請太子監國呢!”
    耿南仲的嘴角勾起一絲算計的弧度:“這便是殿下登天之梯!老臣當連夜奔走,聯結李綱、吳敏等主戰清流!明日朝堂之上,內外呼應!我等百官,連同宮外呐喊的萬千軍民,一同叩闕死諫!所請者何?非止於抗金!更要請官家—禪位於太子殿下!”
    “禪…禪位?”趙桓渾身劇震,像被滾雷劈中,猛地向後踉蹌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椅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巨大的衝擊讓他眼前發黑,心跳如擂鼓,幾乎要撞破胸腔蹦出來。“不可…萬萬不可。”他下意識地喃喃,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父皇尚在豈能…此為僭越…此為…”
    “殿下!”
    耿南仲的聲音陡然拔高,瞬間壓過了趙桓的囁嚅和窗外的風雪呼嘯。
    “此非僭越,乃承天命、順民心、挽狂瀾於既倒!官家禦宇多年,沉溺享樂,信用奸佞,致令國事糜爛至此,強敵壓境而無策!民心早已離散!殿下請看!”
    他猛地指向窗外,盡管隔著厚厚的窗紙,但隱隱約約的、如同海潮般的呼喊聲似乎正穿透風雪而來,“這便是民心!他們呼號的不僅僅是抗金,更是對官家的失望!他們盼的是一位能擔起江山社稷、能帶領他們守土禦侮的新君!”
    他越說越快,眼中閃爍著熾熱的光芒,已經看到了那唾手可得的相位:
    “主戰派如李伯紀(李綱),性情剛烈,忠直敢言,久受蔡京、王黼之流排擠,心中鬱積塊壘,恨不能一掃朝堂陰霾!
    此等鋒銳之器,正可為殿下登基鳴鑼開道!明日我等隻需稍加引導,將抗金大義與擁立新君捆綁一處,李綱必振臂一呼,萬民景從!此為借力打力,以‘忠義’之名,行鼎革之實!”
    “主和派如白時中、李邦彥之流,鼠目寸光,隻知苟且偷生。
    此刻官家惶恐欲逃,正是他們搖尾乞憐、惶惶不可終日之時!殿下不必急於剪除,隻需登基後,手握大義名分,掌控禁宮兵馬,此輩如牆頭之草,風吹兩邊倒,到時或貶或囚,皆在殿下反掌之間!”
    “至於民心,”
    “殿下繼位,第一道旨意,便是昭告天下—罷朱勔花石綱,廢蔡京禍國苛政!開放國庫,犒賞守城軍民!擢拔李綱、種師道等忠勇之士,委以重任,統領汴京防務!豎起抗金大纛,號令各路勤王之師!
    此一舉,足以收盡天下民心!殿下便是眾望所歸、力挽天傾的聖主仁君!屆時,莫說金賊,便是官家亦隻能認命!”
    耿南仲一口氣說完,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燃燒著近乎瘋狂的亢奮光芒。
    趙桓的心跳得飛快,既害怕又有些隱秘的激動。
    他想起三弟趙楷,那個被父皇寵上天的鄆王,幾年前還中了狀元,平日裏見了他,眼神裏總帶著幾分輕蔑。若是自己當了皇帝,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又很快鬆開。
    “可…可父皇偏疼三弟,萬一他想傳位給趙楷呢?”
    “絕無可能!”
    耿南仲斬釘截鐵,“趙楷是個隻會吟詩作賦的公子哥,主戰派不會認他,百姓更不會服他。再說,隻要明日朝堂上官家一提南逃,我們就立刻發難,逼著官家傳位給你!”
    他掰著指頭分析,條理清晰得像在算一筆賬:“主和派想跑,但他們不敢擔罵名,必然會推你出來擋,這正好,我們就借著他們的‘推’,順勢接過皇位,再把主戰的帽子戴牢。李綱他們缺個領頭的,你給他們權,讓他們去守城,打贏了,是你這位新君的功勞;就算打不贏,你至少占了民心,也有立足之地。”
    趙桓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道:“老師…這會不會太冒險?”
    “冒險?”
    耿南仲冷笑一聲,“殿下覺得,現在還有退路嗎?官家南逃,你留下做開封牧,金人破城,你第一個死;跟著官家逃,將來金人退兵,他複位,你照樣是個受氣的太子,趙楷說不定還會找借口廢了你。唯有繼位,唯有主戰,才有一線生機!”
    “不可猶豫!”
    他環視著屋內那些被他這番謀劃驚得目瞪口呆的東宮屬官,以及那麵色蒼白、眼神慌亂卻又透出一絲隱秘渴望的太子趙桓,最後的目光落在一直靜靜侍立在趙桓身側的太子妃朱璉身上。
    朱璉亦是臉色凝重憂慮,但當她察覺丈夫投來的、如同溺水者尋求浮木般的無助目光時,心中不禁一痛。
    她深吸一口氣,柔軟的素手輕輕覆在趙桓冰涼微顫的手背上,傳遞著她所能給予的全部溫暖和力量。
    她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眸子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
    掌心傳來的微薄暖意和妻子無聲的支持,讓趙桓那顆懸在萬丈深淵邊緣的心,終於有了個勉強落腳的支點。
    他反手用力攥住了妻子的手,冰涼的手指甚至有些用力過度。
    他嘴唇翕動了好幾下,才終於發出幹澀嘶啞的聲音,每個字都透著難以言喻的沉重和依賴:
    “一切皆依老師所言去辦吧!”他閉上眼,長長地、帶著顫音的歎息淹沒在窗外驟然加大的風雪呼嘯之中。
    “老臣領命!”
    趙桓點點頭,又突然拉住他:“老師,若是,若是打不過金人怎麽辦?”
    耿南仲的腳步頓了頓,回頭時,臉上帶著一絲複雜的笑:“殿下,做皇帝,有時候拚的不是能不能打贏,是敢不敢扛。隻要你扛住了,天下人就認你這個皇帝。”
    他步履沉穩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輕快,轉身退出了這間氣氛沉悶壓抑的書房。
    推開厚重的房門,一股凜冽的寒風裹挾著雪花猛地灌入,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
    冰冷的空氣讓他精神為之一振。
    門外,天地間一片混沌蒼茫,風雪如怒。
    遠處禦街的方向,那隱約傳來的、如同滾雷般連綿不絕的“誓死守城!請官家抗金!”的呐喊聲,此刻在他耳中,卻已變成了新皇登基時最雄壯的禮樂!
    他望著深邃不可測的夜空,臉上終於毫無保留地綻開一個誌得意滿的笑容,低沉的、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話語在風雪中消散:
    “好風、好雪,好一個改天換地的時辰!”
    那身影沒入府邸回廊的陰影深處,留下腳印很快被新雪覆蓋,唯有那份炙熱的野心,已在冰冷雪夜裏悄然燎原。
    書房內燈燭搖晃,趙桓依舊死死攥著妻子的手,目光怔怔望向虛空,透過風雪看到了龍椅上冰冷的輪廓。
    朱璉拿起披風,輕輕給趙桓披上:“殿下,別想太多了,先歇會兒吧。”
    趙桓沒動,隻是望著窗外的風雪發呆。
    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像無數隻手指在撓。
    他想起小時候,父皇總愛抱著趙楷畫畫,對他卻總是淡淡的;想起被立為太子後,宦官們尤其是那梁師成監視的眼神;想起剛才耿南仲說的“唯有繼位,才有一線生機”。
    “阿朱,”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聲音帶著驚慌,“我怕,我真的怕…”
    妻子把他的頭輕輕按在自己肩上,像安撫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怕,有臣妾陪著你呢。”
    風雪裏,汴京的輪廓在夜色中若隱若現,像一頭即將驚醒的困獸。
    而這頭困獸的新主人,此刻還在妻子的懷裏發抖,渾然不知自己即將被推上怎樣一條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