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知府相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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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看向王明遠,
    “開倉放糧,懸賞捕蝗,以工代賑,整頓常平倉,刊印農書,勸富戶捐糧助賑……
    條條切中時弊,句句直指要害。更難得的是,條陳清晰,舉措務實,非紙上談兵之輩可比。”
    他話鋒一轉,語氣嚴肅起來:“王明遠,你且與本官細細說說,你寫這些對策時,心中是如何考量的?可有依據?
    尤其是這‘懸賞捕蝗’與‘以工代賑’相結合的法子,以及勸捐富戶時提及的‘勒石記名,載入方誌’,此等細節,絕非憑空臆想吧?”
    他不敢怠慢,連忙站起身,拱手道:“回稟大人,學生祖籍永樂鎮清水村,世代務農,亦操持屠宰營生。學生自幼雖體弱,但亦常隨父兄下地,或於村中走動,對農事、鄉間疾苦,略知一二。”
    他盡量讓自己的論據變得有據可依,哪怕他沒下過地,此刻也隻能說略通農務。
    然後又組織了一下語言,盡量說得清晰明白:
    “學生以為,蝗災起時,首重安民......”
    崔知府聽得極為認真,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
    待王明遠說完,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閃過一絲讚賞,隨即又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
    “好!說得好!條條出自鄉野見聞,卻又切中時弊!”
    突然,崔知府重重一拍扶手,臉上那彌勒佛似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憂慮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懣。
    這突然的操作讓王明遠嚇了一跳。
    “小小年紀,能有此見地,此等務實之策,著實不凡!
    比朝中某些屍位素餐、隻會空談‘天人感應’、‘無為而治’的老匹夫,強了何止百倍!”
    他站起身,踱了兩步,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
    “什麽‘蝗乃天譴’、‘當修德自省’!什麽‘無為而治,靜待天和’!
    全是狗屁!豫西府那邊,赤地千裏,餓殍遍地!
    易子而食的慘劇,本官已接到不止一樁!
    那些高居廟堂、錦衣玉食的老匹夫們,可曾見過路邊餓死的枯骨?可曾聽過孩童饑餓的啼哭?
    他們一句‘天意’,就想推卸責任,置萬千黎民於不顧!著實可恨!可惡!”
    說到激動處,崔知府又猛地一掌拍在書案上,震得筆架上的毛筆都跳了一下,身上的肥肉也緊跟著一顫一顫的。
    胸膛起伏,顯然氣得不輕!
    王明遠站在一旁,看著這位白白胖胖,瞧著軟乎乎的知府大人突然爆發的怒火,心中大感意外。
    他原以為這位大人養尊處優,可能隻是對策論感興趣,沒想到其內心竟有如此強烈的憂民之心和對朝中某些不作為官員的憤慨。
    他之前那些“貪官”的刻板印象,瞬間被衝淡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複雜的敬意。
    崔知府發泄了一通,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
    他深吸幾口氣,努力平複情緒,重新坐回椅子上,臉上又恢複了那種溫和的笑容,隻是眼底的疲憊和沉重尚未完全散去。
    “好了,不說這些糟心事了。”
    他擺擺手,語氣輕鬆了些,
    “今日請你來,一是想親耳聽聽你這少年俊才的想法,二是想與你探討一番,將你這策論,再完善一二。”
    接下來,崔知府果然就王明遠提出的幾條策略,逐一進行了深入的探討和補充。
    他不僅指出了王明遠想法中一些過於理想化、執行起來可能遇到的困難之處,還結合自己多年的地方治理經驗,提出了許多更具體、更具操作性的建議。
    比如在“懸賞捕蝗”上,他補充了如何防止有人以次充好、如何確保賞糧及時足額發放、如何組織人力提高效率等細節......
    在“整頓常平倉”上,他詳細分析了如何平衡豐年糴入與荒年糶糶出的比例,如何防止倉吏貪腐,如何建立有效的監督機製......
    ......
    崔知府侃侃而談,思路清晰,見解老辣,許多地方都讓王明遠聽得茅塞頓開,深感佩服。
    他這才真正體會到,一府之尊的見識和手腕,遠非他這個紙上談兵的少年可比。
    不知不覺,天色已深。
    崔知府似乎談興正濃,但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王明遠,笑道:
    “瞧我,一說起這些就忘了時辰。想必你也餓了。來人,傳膳!”
    很快,幾名仆役魚貫而入,在旁邊的八仙桌上擺上了精致的菜肴。
    雖說是“便宴”,但菜品也相當豐盛。
    “來來來,明遠,坐,不必拘禮。”
    崔知府招呼王明遠入座,自己也在主位坐下,拿起筷子,
    “嚐嚐這魚,是今早剛從渭河撈上來的,最是鮮美。還有這海參,泡發得恰到好處……”
    他興致勃勃地介紹著每道菜的來曆和講究,言語詼諧風趣,態度隨和,全然沒有半點官架子。
    說到興起處,還講起了自己在江南為官時品嚐過的幾道名菜,聽得王明遠也漸漸放鬆下來。
    王明遠起初還有些拘謹,小口吃著,盡量保持斯文。
    但架不住崔知府的熱情,加上這飯菜確實美味,遠超他平日所食,慢慢地也放開了些。
    崔知府似乎很滿意他的“放得開”,席間談笑風生,對王明遠的才學和務實精神讚不絕口,言語間頗多欣賞之意。
    酒足飯飽,仆役撤下殘席,重新奉上香茗。
    崔知府捧著茶盞,看著王明遠,笑眯眯地說:“明遠啊,今日與你一敘,本官甚是欣慰。少年英才,心係黎民,實乃我長安府之幸。”
    他放下茶盞,語氣鄭重了幾分:“你那份策論,本官會著人再行潤色完善,不日便在長安府轄境先行預備推行。
    若行之有效,本官定當據實上奏天家,陳明利害,力薦此策!
    屆時,本官亦會附上你的名字,言明此策乃你首倡之功!”
    王明遠聞言,心頭劇震!
    上奏天家?附上他的名字?
    這……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
    他原本以為,自己的策論能入知府法眼,被采納一二,就算不錯了。
    最多像縣試那次一樣,被拿去用了,得點口頭嘉獎。
    萬萬沒想到,崔知府不僅要在長安府推行,還要上報朝廷!更要署上他的名字!
    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的名字,有可能直達天聽!
    意味著他一個小小的童生,其見解有可能影響朝廷的救災方略!這簡直是潑天的機遇!
    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和……羞愧瞬間湧上心頭。
    他之前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覺得這位白白胖胖的知府大人可能是個貪官,可能隻是想白嫖他的策論。
    如今看來,自己真是目光短淺,小覷了這位父母官的氣量、眼光和擔當!
    王明遠猛地站起身,對著崔知府深深一揖,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學生……學生惶恐!學生些許淺見,能得大人青眼,已是萬幸。
    大人願采納推行,上報天聽,此乃利國利民之舉!
    學生……學生感激不盡!至於署名……學生不敢居功,全賴大人提點完善之功!”
    崔知府哈哈大笑,起身扶起王明遠:
    “誒,不必過謙!是你的功勞,便是你的!本官豈是貪他人之功為己有之輩?
    少年人,有才學,有擔當,就該讓天下人知曉!
    好了,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安心讀書,準備院試。
    日後若再有此等利國利民之策,皆可來府衙尋本官!”
    “是!學生謹記大人教誨!學生告退!”王明遠再次深深一揖,心中充滿了對這位崔知府的敬佩和感激,之前那點刻板印象早已煙消雲散。
    走出府衙後,剛踏出門檻,一個高大的身影立刻走了過來。
    “三郎!你可算出來了!”王大牛一把抓住王明遠的胳膊,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急切和擔憂,“咋樣?知府大人沒為難你吧?說啥了?沒出岔子吧?”
    看著大哥那張寫滿焦慮的黑臉,王明遠心頭一暖,緊繃了一晚上的神經終於徹底放鬆下來。
    他搖搖頭,臉上露出一個如釋重負又帶著點興奮的笑容:
    “大哥,沒事!知府大人……他是個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