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離別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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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齋舍裏,王明遠正將最後幾卷常用的書冊用油紙仔細包好,放入藤編的書箱。
    他的動作不疾不徐,已十四歲的少年身量抽長了不少,雖依舊不算魁梧,但也算是身姿挺拔,差不多已有一米七多了。
    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穿在身上,自有一股書院學子特有的書卷氣,隻是那眉宇間的沉穩,遠非同齡人可比。
    隻是這沉穩,很快被一個甕聲甕氣、帶著明顯不舍的聲音打破了。
    “三叔,咱們……真定下了?三日後就走?”狗娃杵在齋舍門口,幾乎把整個門框都堵嚴實了。
    他如今才十一,可那身量躥得嚇人,看著已比大多成年男子還要高壯,黑紅的臉膛上,竟隱隱有了絡腮胡的雛形,肩膀寬厚,活脫脫一個青年版、卻更具爆發力的王大牛。
    王明遠聞聲抬頭,看著自家這個侄兒,心裏也是微微一怔,時光仿佛倒流回他剛穿越到這個世界醒來時,見到二哥王二牛的那張熟悉的臉。
    那會,二哥也就比狗娃大一歲,胡子和體毛更茂盛點。
    這一家人,真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除了他。
    他壓下心頭那點恍惚,笑了笑,語氣溫和卻肯定:
    “嗯,定下了。咱們這次多是走陸路,雖然慢些,但也穩當。正好,這一路上,你不是總念叨著想嚐嚐各地風味,學學人家怎麽做的嗎?你這幾年為了陪我在書院讀書,大半時間都困在這書院方寸之地。
    這次,三叔陪你,咱們邊走邊看,也算圓你一個嚐遍天下美食的心願。”
    狗娃一聽,黑紅的臉上立刻放出光來,搓著一雙蒲扇般的大手,嘿嘿直笑,那點離愁別緒瞬間被對未來的憧憬衝淡了不少:“嘿嘿……還是三叔懂我!鄉試最要緊,咱們順道嚐嚐就行,順道就行!”
    他可沒忘,三叔這次回去是要參加鄉試考舉人的,那是頂頂大事。
    笑過之後,狗娃又撓了撓頭:“那……那我這兩天得去跟食肆的劉大叔、張大嬸他們好好道個別。這一走,下次再見就不知是啥時候了。”
    狗娃語氣裏又帶上了濃濃的眷戀,在書院食肆這兩年,那裏幾乎成了他的第二個家。
    王明遠點點頭:“應該的。受了大家這麽多照顧,是該好好辭行。”
    得了三叔的首肯,狗娃轉身就風風火火地往食肆跑,那壯實的背影,踩得地上的石板似乎都咚咚作響。
    食肆後廚這會兒剛忙完在休息,灶火還溫著,空氣裏彌漫著洗碗水的氣味和殘留的飯菜香。
    幾個相熟的幫廚大叔大嬸正坐著歇腳嘮嗑,一見狗娃進來,立刻都圍了上來。
    “狗娃!真要走啦?”最疼他的劉大叔第一個開口,嗓門洪亮,帶著真切的不舍,“你小子,把我這點壓箱底的手藝都快掏空了,這就要拍屁股走人?
    唉,老頭子我這心裏空落落的!本來還琢磨著,把我家那丫頭說給你,好歹把你拴在咱們湘江府呢!”
    旁邊腰身圓潤、嗓門洪亮的吳大嬸立刻嗤笑一聲,打斷他:“得了吧老劉!就你家那丫頭,胖得跟個年畫娃娃似的,也好意思說給咱狗娃?
    狗娃,別聽他的!聽嬸子的,嬸子有個外甥女,那可是我們那兒十裏八鄉出了名的俊俏姑娘!那眉眼,那身段,跟畫裏走出來的仙女兒似的!你要是點頭,嬸子這就去給你說合!”
    “俊俏頂啥用?過日子實在才行!”另一個負責揉麵的方大叔插話,一臉認真,“狗娃,叔城外有二十畝上好的水田,你要是點頭娶我閨女,叔就當嫁妝陪給她!”
    “二十畝也好意思說?狗娃,嬸子出三十畝!就是……就是我家丫頭今年剛滿五歲……狗娃你……你能多等幾年不?”另一個嬸子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眼巴巴地看著狗娃。
    狗娃被這七嘴八舌的熱情說得麵紅耳赤,連連擺手,黑紅的脖子都漲粗了:“不不不……叔叔嬸子們,快別拿我打趣了!我……我年紀還小,沒想過成親的事!再說,我還得陪我三叔去考舉人,以後還要進京考進士呢!”
    他這話倒是真心實意,在他簡單的世界裏,三叔的學業和前程是天大的事,至於娶媳婦……那好像是非常非常遙遠的以後才需要考慮的。
    見他窘迫,大家哈哈一笑,也不再緊逼。
    劉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轉為感慨:“知道你小子誌氣大。唉,就是舍不得你啊。你琢磨出來的那幾道菜,什麽麻婆豆腐、剁椒魚頭、水煮魚、毛血旺,尤其是那泡椒雞爪,可是咱們食肆現在的招牌!連山長大人吃了都誇好!本來還指望你再多留幾年,多弄些新鮮花樣呢!”
    狗娃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憨厚地低下頭,腳尖蹭著地:“大叔您過獎了……我就是瞎琢磨。好多點子,還是我給我三叔試菜的時候,他隨口提的,我就試著做做看,沒想到真成了……”
    “狗娃啊,那你三叔中了舉人以後,還回書院來不?”劉大嬸忍不住又問,“一般中了舉,不是還得回書院深造,準備會試嗎?”她眼裏帶著期盼。
    狗娃老實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茫然:“這個……我得聽三叔的。三叔好像說過,中了舉之後,想帶我出去遊學,多走走多看看。”
    眾人聞言,臉上都露出惋惜的神色,但也知道讀書人的事,他們不好多問。
    一時間,後廚裏充滿了淡淡的離愁。
    ——————
    與此同時,後山明月齋內,又是另一番光景。
    窗明幾淨,茶香嫋嫋。
    周老太傅捧著茶杯,看著坐在下首的王明遠,緩緩開口,聲音帶著老人特有的沉緩:“決定好了?三日後啟程?”
    王明遠恭敬應道:“是,老師。行李已大致收拾妥當。”
    老太傅微微頷首,渾濁卻依舊睿智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以你如今的學問根基,鄉試一道,老夫並不擔憂。中舉於你,當是水到渠成。老夫想問的是中舉之後,你是打算一鼓作氣,直赴京城備考明年春闈,還是……”
    王明遠沉吟片刻,態度恭謹卻思路清晰:“回老師,學生愚鈍,自覺經義文章,尤其是本經《春秋》,涉及學問繁多,愈深入愈發覺其深奧精妙,自身所學不過皮毛。若貿然赴京參加會試,與天下英才相較,恐力有未逮,徒惹笑話。學生以為,仍需沉心靜氣,細細打磨一番。”
    這番話,既是實情,也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
    鄉試是一省精英的較量,他有信心。
    但會試,那是匯聚全國頂尖士子的龍爭虎鬥,名額稀少,競爭慘烈無比。
    他雖有前世記憶和今世苦功,卻從不敢有絲毫小覷之心。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才是正理。
    周老太傅聽完,臉上非但沒有失望,反而露出一絲極淡的欣慰:“不驕不躁,知己知彼,好!你能如此想,老夫便放心了。少年人最忌輕狂,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放下茶杯,從書案抽屜裏取出一個早已備好的信封,遞了過去:“既然你決意中舉後繼續潛心向學,而非急於求成,那便不要再閉門造車。這幾封書信,你拿著。”
    王明遠雙手接過,略有疑惑。
    老太傅淡淡道:“是老夫寫予白鹿洞、嵩陽、應天、姑蘇幾家書院山長的薦書。你持此信前往,皆可入內閱覽藏書,與當地學子切磋交流。寶劍鋒從磨礪出,學問之道,亦需碰撞切磋,方能見真知,長見識。”
    王明遠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暖流與感激。
    這幾大書院皆是天下文脈所係,能得到其中任何一家的允許入院交流已是難得,老師竟為他考慮得如此周全!
    他立刻起身,深深一揖:“學生……多謝老師厚愛!此恩此德,沒齒難忘!”
    “坐下。”老太傅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他沉默了片刻,蒼老的臉上神色變得有些複雜,似乎在斟酌言辭,又像是一種深沉的托付。
    良久,他才再次開口,聲音比剛才更低沉了幾分:“明遠啊,還有一事……老夫思量許久,今日,便當作一個長輩的請求,與你商量一番,如何?”
    王明遠神色一凜,坐直身體:“老師請講,學生洗耳恭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