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紅薯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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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王明遠才抱著幾本挑好的書,回到了青竹苑。
    吃飯間,王明遠想起白天的事,便放下筷子,對狗娃說道:“狗娃,今天我在書院見到你隔壁那位陳香小兄弟伺候的舉人老爺了。”
    “啊?”狗娃正扒拉著飯,聞言立刻抬起頭,眼睛瞪得溜圓。
    “三叔你見到啦?咋樣?是不是特難相處?眼神是不是特凶?有沒有為難你?”他語氣裏帶著明顯的緊張和關切,仿佛生怕三叔受了委屈。
    王明遠搖搖頭,語氣有些複雜:“那倒沒有。他……根本沒搭理我。”
    接著,他把今天在講堂上陳子先如何當眾引經據典、指出山長講述中不夠嚴謹之處,以及在藏書閣看到他那“一目十行”的恐怖閱讀方式,簡單跟狗娃描述了一遍。
    狗娃聽得嘴巴張得老大,飯都忘了嚼,半晌才合上嘴,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的娘誒……這麽厲害?看書跟刮風似的?這……這還是人嗎?”
    但他隨即臉上又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可……可再厲害也不能那樣欺負人啊!陳香哥多老實一個人,被他逼著幹那種髒活累活,聞那味兒……學問大就能隨便糟踐人嗎?
    我看啊,這位舉人老爺,就是品行不端!學問再大也……也那啥!”
    他本來想說不堪大用之類的詞,但一時沒想起來,憋得臉有點紅。
    王明遠看著侄兒那義憤填膺的樣子,心裏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他知道狗娃是真心心疼那個他認準了的“可憐兄弟”。
    他斟酌了一下語氣,說道:“此事……倒也未必就如你想的那般。我今天仔細瞧了,那位姓陳的舉人,年紀確實很輕,看著可能比我還小上一兩歲,眉眼間……甚至還有點未脫的少年氣。
    或許,並非性格惡劣故意刁難,而是……而是心思太過專注於學問,於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上,有些……有些異於常人。或者說,根本沒開竅?可能他自己都不覺得那是在為難人。”
    王明遠試圖用比較委婉的方式解釋“天才與白癡僅一線之隔”這種現象。
    狗娃卻聽得直皺眉頭,顯然不太能理解:“啊?不開竅?三叔,你的意思是……他讀書讀傻了?可……可再傻,也該知道讓一個半大孩子去擺弄糞水種地不對吧?這……這說不通啊!”
    王明遠歎了口氣,也知道這事光靠解釋很難讓狗娃轉變看法。
    他想了想,說道:“這樣吧,你下次見到陳香,可以……可以旁敲側擊地問問,他那位老爺平日裏待他究竟如何,除了種地,還有沒有別的……特別的事情。問的時候委婉些,莫要直愣愣地追問,免得惹他傷心。或許,其中真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緣由。”
    狗娃雖然心裏還是認定隔壁舉人老爺不是好人,但三叔的話他還是聽的。
    他點點頭,悶聲道:“嗯,我知道了,三叔。我下次找機會慢慢問。陳香哥膽子小,臉皮薄,我問急了,他肯定又不吭聲了。”
    他心裏琢磨著,得找個合適的時機,比如下次給陳香哥送好吃的的時候,再裝作不經意地套套話。
    他一定要幫陳香哥討個公道!
    ——————
    那日後,狗娃便將此事放在了心上。
    思來想去,還是準備找機會做頓好飯,好好和陳香兄弟聊聊,看看能不能在不讓他難過的前提下,了解到那位舉人老爺的事情。
    於是,這日才臨近晌午,青竹苑的灶房裏就飄出了陣陣勾人食欲的濃鬱香氣。
    狗娃係著那條洗得發白的粗布圍裙,忙得腳不沾地,額頭上也冒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他今天可是下了大力氣,搗鼓了一大桌子菜。
    案板上、灶台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碗碟。
    有地道的秦陝風味,也有熟悉的湘江風味,甚至還有幾樣豫西一帶的吃食。
    “齊活!”狗娃抹了把汗,滿意的看著滿桌子的傑作。
    他一邊把最後一道清炒時蔬端上桌,一邊衝著隔壁喊:“陳香哥!陳香哥!快來!吃飯了!”
    喊完沒一會,一個穿著半舊灰色短褂、身形清瘦白淨的少年便走了進來,這少年正是陳香。
    他手上還沾著點泥巴,看樣子是剛在隔壁擺弄完他的菜地。
    一進堂屋,撲麵而來的飯菜香氣讓陳香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那雙總是帶著點倦意和疏離的黑眼睛,瞬間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平常的沉靜。
    “狗娃兄弟,又麻煩你了。”陳香的聲音清朗,語氣客氣卻並不顯得生分。
    這段日子,隻要他在,就經常被狗娃各種“投喂”或者拉著一起吃飯,從一開始的推拒不安,到如今的習慣成自然,兩人之間似乎形成了一種默契,今日則是實在拗不過狗娃,第一次來青竹苑用飯。
    “麻煩啥!人多吃飯才香!”狗娃熱情地拉著他坐下,指著滿桌的菜,像個獻寶的孩子,挨個介紹著,然後催促著陳香快些吃,然後給出評價。
    陳香順從地拿起筷子,目光在滿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掃過,最後,卻落在了一盤看似最不起眼的菜上——那是一盤蒸紅薯,塊頭不大,表皮微微裂開,露出裏麵軟糯的瓤,冒著絲絲熱氣。
    狗娃見陳香盯著那盤紅薯,以為他想吃,連忙把盤子往他麵前推了推,憨笑道:“陳香哥,你愛吃這個?給!這紅薯是我早上在集市上買的,說是本地種的,可甜了!蒸得軟乎乎的,正好吃!”
    陳香沒有動筷子,也沒有回應狗娃的話。
    他隻是微微傾身,靠近那盤蒸紅薯,鼻翼輕輕翕動,像是在仔細辨認著什麽。
    他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再是平日那種清澈深邃,仿佛透過這盤紅薯,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狗娃見他不動,隻是聞,有點納悶,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陳香哥?咋了?不合胃口?是不是涼了?要不我給你熱熱?”
    陳香仿佛被驚醒般,猛地回過神,搖了搖頭,低聲道:“沒……沒事。不用熱。”
    他拿起筷子,猶豫了一下,夾起一小塊紅薯,卻沒有送進嘴裏,隻是放在自己碗裏,用筷子尖無意識地戳著,眼神依舊有些發直。
    狗娃看他這樣子,心裏更奇怪了,但看他似乎不想多說,也不好再問,隻好自己大口扒拉著飯菜,時不時給陳香夾一筷子肉或者菜,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陳香哥,你多吃點肉!你看你瘦的……”
    其實,狗娃在盡力的掩飾他的目的,他發現他還是不忍心問出口,怕陳香兄弟難過傷心。
    陳香則在心不在焉地聽著,碗裏的飯菜沒動多少,心思顯然不在這裏。
    那盤蒸紅薯散發出的、熟悉又陌生的甜香氣,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他記憶深處一扇塵封已久的門。
    他不愛吃紅薯。甚至可以說,有些討厭。
    紅薯吃多了燒心。
    燒得胃裏難受,也燒得他……心裏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