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陳香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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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的紅薯,模樣普通,氣味尋常,卻讓他恍惚間差點忘了,自己來到這白鹿洞書院,究竟有多少個年頭了。
    他是逃荒來的。
    那會兒他年紀還很小,小到記憶都是模糊的碎片,連自己具體從哪兒來的都記不清了。
    是豫西?還是皖北?記不清了,隻記得那年天旱得厲害,地裏莊稼都枯死了,村子裏沒了活路,大家就都往外跑,成了流民。
    他隻記得很累,非常累,走了好遠好遠的路,腳底磨出了血泡,肚子也餓得前胸貼後背,咕咕叫的聲音像打雷。
    真餓啊,餓得頭暈眼花,看東西都帶著重影。
    記憶裏,是爹一直拉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娘?他其實對娘沒什麽印象了,隻聽爹說,娘生他的時候身子就虧了,沒熬幾年就去了。
    不過他的名字是娘取的,爹說娘給他喂奶的時候,看他吃得特別香,小嘴吧嗒吧嗒的,就給他起名叫陳香。
    就希望他以後吃飯都能這麽香香的,要吃的飽飽的,才能健健康康長大。
    自從娘走後,爹一個大男人,帶著他,又當爹又當娘,日子過得艱難。
    逃荒路上,爹更是把能找到的吃的,都緊著他。
    爹自己餓得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卻總是摸著他的頭說:“香兒乖,再忍忍,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有吃的了。”
    記得最清楚的,是爹走的那天晚上。
    天已經黑透了,寒風像刀子一樣刮著。
    他們躲在一個廢棄的、漏風的土地廟裏。
    爹出去找了很久很久的食物,回來的時候,手裏隻捧著一個小小的、蔫巴巴的紅薯,上麵還沾著泥。
    爹的臉被風吹得皴裂,嘴唇幹得起了皮,眼神裏是深深的疲憊和愧疚。
    他把那個小紅薯在破爛的衣襟上擦了擦,遞到他麵前,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清:“香兒……吃吧……是爹沒用……就找到這個……”
    他那時雖然小,但也懂事了,使勁搖頭,把紅薯推回去:“爹,你吃!你也餓!咱倆一人一半!”
    爹看著他,眼圈紅了,用力把紅薯掰成兩半,把稍微大一點的那半塞到他手裏,另外一小半緊緊攥在自己手裏,嘴上說著:“好,一人一半,爹也吃。”
    可是,他記得清清楚楚,爹拿著那半塊紅薯,隻是放在嘴邊假裝咬了一下,實際上連皮都沒碰掉。
    他一直看著他,看著他狼吞虎咽地把那半塊紅薯吃完,嘴角甚至還露出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帶著苦意的笑容。
    後來,他實在撐不住,靠著冰冷的牆壁睡著了。
    等第二天天亮他醒的時候,發現爹靠坐在他旁邊,身體已經冰涼僵硬了。
    爹的手裏,還緊緊攥著那半塊一口都沒動的紅薯。
    他甚至忘了當時是怎麽把爹埋掉的。
    沒有棺材,連一張裹身的草席都沒有。
    就在土地廟後麵找了個淺坑,用雙手和一根撿來的木棍,拚命地挖,指甲翻了,手磨破了,才勉強挖出一個能容納爹身體的土坑。
    他把爹放進去,用土一點點蓋上,最後隻剩下一個小土包。
    連塊像樣的木頭牌子都沒有。
    從那以後,他就成了真正的孤兒。
    一路乞討,跟著流民隊伍漫無目的地走,不知道要去哪裏,也不知道能活到哪一天。
    直到……遇到了白鹿洞書院的老院長。
    老院長心善,見他可憐,又發現他記性特別好,幾乎過目不忘,是個讀書的苗子,就把他帶回了書院,給他飯吃,給他衣穿,教他識字讀書,還給他取了個學名,叫“陳子先”。
    子先,子先,老院長是希望他能在學問上爭先,日後做出一番事業吧?
    他感念老院長的恩情,把這份恩情記在心裏,拚命地讀書。
    老院長說過,努力讀書,考取功名,做了官,就能為百姓做事,改變這個讓人活不下去的世道。
    他信了。
    所以他沒日沒夜地讀,近乎瘋狂地吸收著一切能接觸到的知識。
    他的天賦也的確驚人,進步神速,很快就在書院裏嶄露頭角,成了眾人眼中的“天才”。
    可是,他書讀得越多,科舉之路走得越順,心裏卻越迷茫,越冰冷。
    他發現,老院長說的可能不對。
    或者,不全對。
    努力讀書,考中進士,甚至將來位極人臣,或許能護佑一方百姓,或許能在一時一地做些實事,但想要改變這積重難返的世道根源?
    太難了。
    這世道的頑疾,盤根錯節,不是一兩個清官能臣就能扭轉的。
    天災、人禍、土地兼並、吏治腐敗……這些問題,像一座座沉重的大山。
    他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讀的那些聖賢書,做的那些錦繡文章,在真正的苦難麵前,蒼白無力得可笑。
    就像當年爹手裏的那半塊紅薯,救不了命,隻能延緩片刻的饑餓,最終留下的還是無盡的悲涼。
    他不恨那些貪官汙吏,也不恨那些坐擁良田千頃的地主豪紳。
    他改變不了這個時代洪流的方向,那……能不能換條路走走?
    既然從“人”的層麵難以根本扭轉,那能不能從“物”的層麵去想辦法?
    如果土地能產出更多的糧食,如果有一種作物,能像紅薯這樣容易成活、不挑地力,但產量更高、更能果腹,是不是就能讓更多的人在災年活下來?是不是就能少一些像他爹那樣的悲劇?
    這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他心裏悄悄發芽。
    於是,他開始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那些被正經科舉學子視為“雜學”、“小道”的農書、地方誌、植物譜錄上。
    他瘋狂地閱讀、記憶、比對,希望能從故紙堆裏,找到一線能讓天下百姓多吃一口飯的希望。
    可惜,進展緩慢。
    農學一道,博大精深,光靠書本遠遠不夠,還需要大量的實踐和觀察,非一朝一夕之功。
    不過,最近日子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隔壁搬來了狗娃兄弟,那個黑壯得像頭牛似的狗娃兄弟,不光那麽會做一手好菜,還對他好得有點……讓他不知所措。
    那種毫無保留的關心,熱乎乎的飯菜,絮絮叨叨的家長裏短,讓他冰冷了很久的心,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類似……爹那般的溫暖?
    即便狗娃一直誤以為他是隔壁那位“舉人老爺”的書童,他也懶得去解釋,甚至有點享受這種誤會。
    以“陳香”這個身份和狗娃相處,輕鬆,自在,不用背負“天才”的名聲和旁人或敬畏或疏離的目光。
    他怕萬一說破了,狗娃知道他就是那個“古怪”的陳子先,會不會也像其他人一樣,變得拘謹、客氣,甚至……躲著他?
    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過“朋友”了。
    從進入書院,展現出過人天賦開始,周圍的目光就變了。
    狗娃,應該算是他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對他這麽好,卻不帶任何心思的朋友吧?
    雖然這個朋友腦子似乎有點直,認死理,但那份真心,他感受得到。
    而且,狗娃種地還是一把好手!
    可惜,他的誌向好像是在灶台之間,夢想是當個大廚。
    要是他能和自己一起鑽研農事,該多好?
    自己那個看似遙不可及的目標,或許能早日看到實現的曙光。
    正當陳香的思緒飄遠,沉浸在複雜的回憶與感慨中時,院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以及一個帶著幾分訝異和不確定的清朗男聲:
    “子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