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平衡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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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文淵閣偏殿內,靜得隻剩下書頁翻動和筆尖劃過宣紙的細微摩擦聲,偶爾夾雜著一兩聲壓抑的咳嗽,來自那位埋首在卷宗山裏、眼窩深陷的常修撰。
一上午過去,陳香放下手中最後一頁泛黃的卷宗,輕輕舒了一口氣。
他動作輕微地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頸,目光清冷地掃過麵前已經整理、勘校完畢,並用工整小楷重新謄寫清楚的一疊文稿。
按照他做事的習慣,完成了便是完成了,無需拖延。他站起身,準備去尋那位交代任務後便很少露麵的老翰林賈大人,領取新的差事。
然而,他剛站起身,身旁就伸過來一隻手,輕輕的拉住了他。
王明遠衝他微微搖了搖頭,眼神裏帶著明確的阻止意味,陳香的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疑惑。
他不太明白王明遠為何要阻止他,在他的認知裏,做事就要有效率,完成一項便進行下一項,這是天經地義的。
在書院時如此,在翰林院書寫文書也是如此,來文淵閣協助整理過往檔案似乎也該如此。
但他對王明遠有著幾乎本能的信任,這一年相處下來,他深知這位好友心思縝密,慮事周全,遠非自己這般“直來直去”,王明遠讓他等,必然有他的道理。
於是,陳香沒有任何猶豫,重新坐了下來。
他甚至沒問為什麽,隻是順手拿過剛才在整理的書卷,攤在麵前,目光落在上麵,眼神卻已放空,顯然思緒又飄到了他那些農書典籍或未完成的育種筆記上去了,進入了日常的“發呆”狀態。
王明遠見他這般,嘴角明顯的彎了一下,心下稍安。
子先兄這點最好,信任你時,便全然信賴,從不多問,省卻許多口舌。
他也繼續低頭,看似在仔細核對手中一份關於前朝某段河堤修繕記錄的卷宗,實則速度不著痕跡地放慢了許多,偶爾還提筆在一旁的草稿紙上寫寫畫畫,像是在斟酌某個字句或考證某個存疑的年代。
這般磨蹭著,直到午時初刻,外麵傳來隱約的鍾聲,預示著午休用飯的時間到了。
王明遠這才放下筆,輕輕碰了碰身旁仍在“神遊天外”的陳香:“子先兄,時辰到了,先去用飯吧。”
陳香“唔”了一聲,回過神來,跟著王明遠一同起身,將桌麵略作整理。
兩人走出存放檔案的殿閣,來到不遠處專供官吏休息用飯的廊下,找了個僻靜角落坐下。
王明遠先遞給陳香一碗飯,這才壓低聲音,解釋道:“子先兄,方才阻止你,是覺得眼下並非交差的最佳時機。”
陳香接過飯碗,抬眼看他,安靜地等著下文。
“你想想,”王明遠夾了一筷子青菜,聲音放得更低。
“賈大人交給咱們的這攤子事,量不小,且雜亂。若按常理,尋常人想要理清頭緒、初步勘校完畢,最快也需三日。便是我,全力以赴,怕也得一天半。而子先兄你天賦異稟,半日便已完工。”
陳香點了點頭,這速度估算大致不差。
“問題就在此處。”王明遠繼續道,“你若上午便交了差,賈大人會如何想?他首先會覺得,你要麽是敷衍了事,要麽……便是才華過於驚人。無論哪種,於眼下都非好事。”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陳香依舊平靜的臉色,“若他覺得你敷衍,定然不喜,甚至可能責令返工,徒增麻煩;若他知你真有此能,依我看那位常修撰的境況……”
王明遠目光瞥向方才他們出來的殿門方向,“怕是立刻就會將更多的、更急難的活兒壓過來。賈大人嘴上或許會誇你幾句‘年少有為’、‘辦事幹練’,但結果,就是你我會變得如常修撰一般,從早到晚被拴在那堆故紙堆裏,難以喘息。
這已非書院考較學問,快慢由心。這是實實在在的職司,做好了,是理所應當,做慢了,是能力不濟。而做得太快……”
他輕輕搖頭,“在某些上官眼中,並非總是優點,反而可能意味著‘還有餘力’,可以‘多加擔子’。尤其我們初來乍到,更需謹慎。”
陳香默默聽著,扒了一口飯,咀嚼了幾下,才緩緩道:“所以,明遠兄的意思是,要……控製速度?”
他似乎在斟酌這個詞是否恰當。
“不錯,”王明遠肯定道,“既要顯得我們用心盡力,又不能太快,以免被當作……嗯,‘工具人’來用,最終累死自己。
我看賈大人雖說了‘需盡快’,但這並未時時來催問,可見此事緊要,卻還未到火燒眉毛、需日夜趕工的地步。我們按部就班,以略優於尋常人的速度完成,再稍微提高些所交書稿的質量,既顯認真,又不至過於紮眼,方是穩妥之道。”
陳香若有所思,他習慣於追求效率和準確,對於這種人情世故的“節奏”把握,確實不甚敏感。但王明遠一番話,條分縷析,將其中利害關係說得明白,他也能理解。
“我明白了。”陳香簡單應道,不再多言,低頭專心吃飯。
對他來說,隻要能繼續看書、做學問,順便完成份內事,快些慢些,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既然明遠兄認為慢點好,那便慢點。
王明遠見他聽進去了,便也放下心來,轉而說起飯菜口味。
果然,兩人一直拖到第三日上午,才將初步整理好的卷宗呈送給賈大人。
賈大人接過那厚厚一疊文稿,快速瀏覽了一遍。隻見上麵字跡工整,條理清晰,十分認真,存疑處均用朱筆標注,並附上了簡單的考證或說明,可見是下了功夫的。
他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隻是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地說了句:“嗯,尚可。年輕人,還算沉得住氣。接下來,將這些關於黃河水利的記載梳理一下,重點摘出近五十年來決口的地點、緣由及後續處置方略。”
說著,又指了旁邊另一堆卷宗給他們。
任務順利交接,既未被挑剔,也未受額外褒獎,一切平淡如常。
而反觀那位常修撰,在這兩日裏,又匆匆上交了兩次整理好的文檔,每次交完,領回的新任務似乎都更繁重些。
王明遠瞧著,常修撰眼下的青黑愈發明顯,偶爾起身時,身形都有些微晃,顯然已很是疲憊。
王明遠心中暗歎,自己的猜測果然沒錯。
這文淵閣的借調,對於沒背景、又想靠勤勉表現爭取上進的普通翰林來說,哪裏是什麽鍍金的美差,分明是來當“牛馬”使喚的。
怪不得那些積年的老翰林們一個不派,最後這“好事”落到了他們兩個新人頭上。
通過這事,王明遠對翰林院,或者說對這官場的生存之道,又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
你可以態度恭謹,辦事認真,但絕不能毫無原則和底線地大包大攬,否則,等待你的不是青雲直上,而是無休止的壓榨,成為他人升遷的墊腳石,或者最好用的“老黃牛”。
最好是讓上司覺得你可靠、可用,交代的事情能放心交辦,但又不會覺得你好說話到可以隨意拿捏、任意加碼。要讓他記得你的好,記得你辦事穩妥,但又不會因為你“太好用”而把所有的髒活累活都丟給你。
最重要的是,要讓上司在任何時候,遇到合適或者棘手的差事時,能想到你這個人選,但又不會隻把你當作一個純粹的“工具人”。
這其中的平衡,微妙至極,過猶不及。
過於謙虛退讓,顯得無能,可能錯失機會;過於鋒芒畢露,顯得張揚,不僅容易遭人嫉恨,更會讓自己陷入被動。
王明遠現階段的目標很明確:便在翰林院這潭深水裏,先穩穩地立住腳,不求出彩,但求無過。在規則之內,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積蓄力量,同時護住身邊如陳香這般不諳世事的同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