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塵封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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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仿佛被這座城市遺忘的淚,毫無終結之意。
冰冷的雨點前赴後繼,撞在湖跺市維穩辦公室斑駁的窗玻璃上,拖曳出蜿蜒水痕,宛如一道道未曾結痂的陳舊傷口,無聲訴說著時光的鈍痛。玻璃早已老化,隔絕不了任何聲響:馬路濕漉漉的滾動聲,遠方警笛的嗚咽,樓下傳達室老張收音機裏咿呀的戲曲,統統被雨聲裹挾著湧入。空氣沉甸灰暗,彌漫著一種老樓特有的、潮濕灰塵與陳年紙頁黴變交織的命運塵埃的氣息。
辦公室裏,隻有祝一凡一個人。一人一科室。一旁的某音裏,意甲球星“一人一城”的故事在反複播放,空洞的勵誌像是對孤獨的嘲諷,早已聽膩。
白熾燈管滋滋低鳴,吐出渾濁慘白的光,將他攤在舊辦公桌上的影子拉扯得模糊而扭曲。桌上散亂的文件蒙著薄塵,最上麵那份赫然是《關於進一步優化國有企業矛盾糾紛排查化解台賬報送時效的通知》,紅頭,日期赫然定格在三個月前。市局的群裏,信息在滴滴響,有人發通知,有人催報表,不理會就好,時間在這裏,仿佛生了鏽。
他斜倚在吱呀作響的沙發椅上。前些日子,一個不知從何脫落的螺絲滾到他腳邊,再然後椅子就是一副罷工的狀態,祝一凡跟後勤打了招呼,一聽是“穩辦”,那邊假意答應之後便再無回音。
這椅子一條腿短了一截,每次後仰都需維持脆弱的平衡。祝一凡手中捏著一個扁平的銀色不鏽鋼咖啡壺,冰冷的金屬緊貼掌心。仰頭灌下一口,隔夜的液體滾過喉嚨,涼意刺骨,一股難以形容的怪味直衝而下,撩撥起胃底的苦澀漣漪。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斑駁脫漆的桌沿,節奏斷續,不成曲調。一縷額發垂落,遮住半隻眼睛。過去的影子總是不請自來,在他被打回原形的間隙裏,如同窗外粘稠的雨絲,無孔不入地滲入骨髓,將夢的殘骸浸泡得越發冰冷。
一年三個月前,祝一凡還是意氣風發的網絡遊俠聯盟的盟主,被網安大隊長陸正風“招安”,投身那場萬眾矚目的省廳專案之中。
“行動代號‘誅靈’!陸隊,一凡,服務器端口鎖定!下麵就看你們遊俠聯盟的了。”
“大魚鬼市的‘幽靈’上線了!”
“不好!他發現我們了,在反向滲透!速度太快了!”
“聯盟!頂住!”
“頂不住了...盟主,數據流…數據流失控!核心庫……被抹寫了!草!備份節點全宕機!”
咆哮、鍵盤的瘋狂爆響,屏幕上崩潰警報的血紅瀑布,映著一張張瞬間慘白的年輕臉龐…最後定格在陸正風死死抓住他胳膊的手,骨節泛白,聲音嘶啞如絕境嗚咽:“一凡…完了…全完了…全國公安同行在線…看著我們潰敗…”
“幽靈太厲害了,我不是他的對手。”祝一凡麵露死灰:“對不起,老陸!”
然後是近一個月的死寂。
公安部督察組冰冷的眼神,燙金文件上“玩忽職守,造成國家機密重大損失”那幾個字像淬了火的針,紮得祝一凡眼球生疼。陸正風脫下肩章前沉重的背影,鐐銬拖過水泥地的刺耳摩擦聲…
還有更深重的恥辱。聯盟被滲透,那個自己視為知己,一直溫婉微笑的女人遞來的溫熱咖啡裏,藏著致命的蒙汗藥...
酒店房門被撞開的巨響,嶽父暴怒扭曲的臉,唾沫噴濺:“下作!丟人!離婚!滾!”
妻子王露蜷在父親身後,眼神冰冷漠然,沒有一絲屬於過往的溫度。
“嘶—”
又一口辛辣的冰涼液體強行灌下,冰咖啡壓下喉頭的翻湧。祝一凡用力閉眼,試圖將這些碎片擠出腦海。他嘴角扯出自嘲的弧度,指腹反複摩挲著那冰涼的壺壁。
精英?紅盟骨幹?網俠盟主?過往的榮耀,不過是碎落一地的琉璃,每一步都踩在尖銳的痛楚之上。如今,他僅餘這黴味與塵蟎的角落,一個被遺忘的代號:祝一凡,穩辦某科科長,具體哪一科,名字太長,他自己也沒記住。
坐直身體時,反複調整角度,椅子腿再度發出不堪重負的**。他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雨幕遮天蔽日,整個世界都浸泡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安靜裏。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炸響,鈴聲突兀、尖銳,像一根燒紅的針猛地刺破了辦公室粘稠的沉悶空氣。
祝一凡眉峰本能地一蹙。
穩辦的電話,十天半月也不見得響一回,這是見鬼了,還是打錯了。他慢吞吞地探身,拿起那部黑色老式話機,話筒貼在耳邊,帶著一種被打擾的、宿醉未消的沙啞:“喂?穩辦,我是祝一凡。”
“老祝?難得啊!這個時候你居然還在辦公室?!”信息科李胖子特有的、帶著油膩喘息的聲音傳來,背景是暴雨般的鍵盤敲擊聲,“快!15號樓頂層服務器機房!物理隔離內網...那群祖宗…瘋了!全瘋了!”
“什麽瘋了?關我鳥事?”雙耳不聞天下事的祝一凡語氣平淡,透著被打擾的不耐。
“完了,一凡,我們的機器!主機!所有物理隔離區的服務器,” 李胖子的聲音拔高了,帶著驚恐的顫音,“主控權限被奪了!屏幕刷屏全是亂碼!防火牆…防火牆跟不存在一樣!病毒庫…病毒庫一直在自動翻新!我們…我們被堵在門外了,根本進不去進程!還有那該死的機房溫度警報……溫度警報都響了!全紅溫!見鬼了!像是…像是有鬼在控製!你說...會不會是鬼市的報複?是...幽靈在反攻我們?”
這是在痛打落水狗麽?與鬼市的那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湖跺網安栽了,老大都鋃鐺入獄,祝一凡被反手甩到了穩辦,大家都投降了,重建的機房,更像是一個擺設!這幽靈是不是吃飽了閑得慌?
“…知道了。” 祝一凡的回答隻有這三個字,聽不出任何情緒。
他掛斷了電話。
話筒放回座機,發出一聲輕響!
祝一凡的眉頭擰緊了一瞬。穩辦這潭死水,居然也有被攪動的一天?他下意識地又想去摸桌上的咖啡壺,將近一升的體積,他放進去了六袋的麥馨速溶。然而,手指卻在空中頓住了。一股極其微弱、近乎錯覺的震動,正透過腳底的水泥地板傳導上來,極其輕微,頻率卻異常穩定。
不是空調,不是電梯。
是…機房大型冷卻係統在極限負載下發出的…瀕死的嗡鳴?
祝一凡擱在桌麵的左手幾根指頭,極其輕微地蜷縮了一下。那是被深埋的、屬於獵手的神經末梢,在死亡威脅的刺激下,不自覺地抽搐。他抬眼,渾濁的目光掃過那台連接著外網的普通辦公電腦。屏幕保護是虛假的藍天白雲,平和得令人作嘔。
他身體前傾,手臂壓在冰涼的桌麵上,緩緩地,將桌麵那台連著普通外網的辦公電腦顯示器,朝自己這邊扳過來一點角度。屏幕保護程序那虛假的藍天白雲平靜得刺眼。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黴味和殘留的咖啡氣息似乎瞬間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抽離了鼻腔。
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微微發抖。
多久沒碰了?半年?一年?還是更久?
“一凡,你是國家計算機幾級?”
曾幾何時,一臉自信的祝一凡看著饒有興趣的陸正風,疑惑地答:“三級,網絡技術應用。老大,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牛逼的人應該是99級?”
陸正風搖頭:“有的人三級,是勉強三級,你三級,是因為最高級就是三級。”
這是最高肯定,心裏有些感動的祝一凡摟著陸正風的肩膀,不無調侃之意:“老大,我們倆一本正經的人,在這裏堂而皇之地研究三級...不好吧。”
“哎,老陸,不知道...他還好嗎?”
那些被***麻痹、被恥辱掩埋的神經末梢,如同冬眠的毒蛇被入侵者的腳步驚醒。冰冷的電流感順著脊椎無聲爬升。指尖的顫抖詭異地平息了。
這不是猶豫,而是某種精準的預備狀態。他沒有碰鼠標,而是直接敲下了幾個極其隱蔽、甚至在外網機器上幾乎不可能被激活的底層鍵盤組合鍵。屏幕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網絡流量監控小窗口彈了出來。
窗口裏,代表本機網卡流量的曲線,本該是一條平靜的直線,此刻卻顯示出極其微弱的、規律性的脈衝波動。幅度極小,頻率恒定,像是某種精密的摩爾斯電碼,又像是…某種非法的隱蔽網絡信標在被持續地、秘密地探測掃描。
有東西在嗅探這台機器的網絡身份。這反複探尋的姿態,像是一個猥瑣的流氓,在盯著貌美如花的少女,看得出的是他屏幕後的囂張,但是目的不明。此刻,屏幕上那不起眼的流量監控小窗,像心電圖一樣跳動著微弱的脈衝信號。
祝一凡的瞳孔驟然收縮!
困倦瞬間凍結、粉碎!身體猛地繃緊,如拉滿的強弓。左手五指張開,又猛地扣死冰冷的桌沿,指節用力到發白,右手則如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化作一道殘影,精準地落在鍵盤上。
“嗒嗒嗒、嗒、嗒……” 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不再是剛才那種無意識的散漫輕叩。祝一凡提神的時候,就瞬間提速,它們變得短促、密集、極富節奏感,每一個敲擊都帶著不容置疑的精準和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
細密的汗珠,幾乎是立刻就從他額角滲了出來,沿著緊繃的太陽穴滑下,在渾濁的白熾燈光下閃出微弱的光。眼前的顯示器不再是那虛假的藍天白雲。屏幕瞬間黑了下來,緊接著,無數行滾動的、冰冷而高效的指令符如同洶湧的瀑布般傾瀉而出。綠色、白色、偶爾夾雜著刺目的猩紅警告符……那是隻有最頂級的網絡獵手才能解讀的戰場語言。每一個字符的刷新速度都超越了人肉眼捕捉的極限,隻有一片令人眼花繚亂的、高速流淌的熒光之河。
頹廢了一年多的祝一凡眼神變了。
不再枯竭,不再落寞,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鷹隼般的專注和銳利。他的視線死死咬住屏幕上瘋狂滾動的代碼洪流,虹膜深處跳躍著熒屏冰冷的反光。大腦皮層深處,那些沉寂已久、屬於“紅盟骨幹”、“湖跺遊俠聯盟盟主”的神經元,被這股冰冷代碼的洪流粗暴地激活、點燃,一幅無形的、動態的網絡拓撲圖在他腦海中瞬間展開、瘋狂延伸、重組。端口、協議、數據流向、潛在跳板……無數信息碎片被高速檢索、關聯、推演。
這不是普通的掃描,是鬼市,熟悉的幽靈套路,對方出招了!脈搏般規律的探測信號背後,隱藏著一種極其陰險的“指紋提取”行為。對方在試圖無聲無息地勾勒出這台機器、乃至這個辦公網絡環境的“身份特征”和“安全輪廓”。
“該死,欺負人是吧!”他右手的動作快得幾乎帶出殘影。“給我破!”一行行防禦指令被飛速寫入:動態端口混淆、虛假指紋注入、反向嗅探陷阱…
鬼市入侵者的探測信號像狡猾的章魚觸手,在撞上他布下的第一道動態端口混淆屏障時,明顯停頓了零點幾秒。
那規律性的脈衝節奏被打亂了。
一行亂碼裏打出了一個心形圖案,然後是計算機語言的問候,翻譯過來就是:老夥計,你居然還在。
“該死的幽靈,老子一直在!”
祝一凡緊抿的唇角繃得更緊,沒有絲毫放鬆。幽靈是絕頂高手,短暫的試探被打斷,他找到了自己的蹤跡,意味著更猛烈的反撲隨時會來。
祝一凡手指的動作沒有絲毫遲滯,反而更快。如同戰場上最精密的指揮者,防禦指令層層疊加,同時,幾條極其隱蔽的、逆向追蹤的“探針”被他小心翼翼地釋放出去。汗水浸濕了他鬢角,順著緊繃的下頜線滑落,滴在鍵盤邊緣,洇開一小塊深色。辦公室裏隻剩下密集如機槍掃射的鍵盤敲擊聲和他自己沉重而壓抑的呼吸。屏幕上,指令符瀑布般衝刷,冰冷的熒光映著他因高度專注而顯得格外銳利的臉部線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