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備用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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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疫情的到來,讓祝一凡的生活突然陷入一種紛亂的茫然。雖然全身心迎接,但還是沒想到,這個疫情竟然能持續這麽久,折騰的動靜還如此之大!
    你很難說清楚,他們是利用你還是在利用你。支隊領導在視頻會議上拍著桌子,唾沫星子仿佛要穿透屏幕:“我們要故事!要溫度!要體現交警擔當!祝一凡同誌!你是我們宣傳戰線的王牌!你不上誰上?一天一個感人故事!必須頂上去!”作為一個西祠胡同骨灰級的老寫手,你責無旁貸。一天一個宣傳故事對祝一凡來說有些壓力,但還不是不可承受。隻要他還能擠出一點點被榨幹的想象力。隻是偶爾有一天,在某個兵荒馬亂的午夜,他翻動文件夾,指尖無意劃過那份加密的、名為“綜合中心破局計劃”的PDF文檔,看著那曾經構想的清晰路徑和雄心壯誌,再看看屏幕上正在炮製的《卡口老杜與他的保溫杯:十小時熱水暖人心》…偏離許久的他,隻能對著屏幕,發出一聲被鍵盤敲擊聲淹沒的長歎。
    這一天,日複一日的祝一凡癱在物資倉庫的黴味裏,感覺自己的仕途藍圖正被一種叫“疫情持久戰”的修正液瘋狂塗抹。那玩意兒根本不是修正,是覆蓋!精心繪製的路線圖,如今成了一坨糾纏不清的蒼白迷宮,散發著過期消毒水和甩鍋藝術的混合氣息。
    他剛在監控死角扒拉出幾箱“古董級”反光背心,尼龍布上蔓延的黴斑,像極了權力更迭時秘而不宣的暗語。月光透過破窗,灑在旁邊被防雨布半掩的交通錐桶上。謔!幾十個錐桶歪七扭八,竟詭異地擺出了一個大型“問卦”陣型,尖銳的錐尖,不偏不倚,齊刷刷指向他包裏那台存著加密版“綜合中心改良方案”的筆記本電腦。
    “嗶!”一聲尖銳的係統提示音在他腦子裏炸開(別問,問就是天選之人的專屬BGM):
    【係統溫馨提示】:檢測到宿主核心訴求(升職)與外部環境(疫情亂紀元)產生劇烈衝突。建議:原地躺平,或啟動“嫁衣神功(Max級)”。備注:神功大成之日,功德金光普照他人,宿主僅餘材料包裝費。
    “淦!”祝一凡對著空氣豎了個隱晦的中指,“躺平?老子枕頭底下塞的是釘板!”
    最荒誕的序曲,往往由一次意外的跳閘奏響。
    頂樓的配電房,像個年邁的肺病老人,猛地咯噔一下憋停了。整個交警大樓瞬間墮入黑暗,隻剩下應急燈鬼火般搖曳。檔案櫃的玻璃上,人影憧憧。應急燈的光柱像舞台追光,精準切割出祝一凡的“疫情分裂形態”:左手舉著測溫槍,化身“無情的額溫殺手”;右手在鍵盤上劈啪作響,扮演“深夜簡報製造機”;嘴裏還下意識地模擬著白天和宣傳科關於“黨旗傾斜角度是否符合風水學”的激烈辯論…活脫脫一場《祝一凡和他的108種無用功》的皮影戲。
    “哎!”
    值班的輔警哆哆嗦嗦遞來一盞強光手電,光柱無意掃過牆麵:1998年先進工作者合影!灰塵仆仆的相框裏,年輕的鄭錚站在第三排左數第七,笑得一臉朝氣蓬勃。光斑移動,恰好罩住此刻祝一凡站立的位置。
    分毫不差!
    “嘖,老鄭啊老鄭,”祝一凡對著照片裏年輕的老領導無聲吐槽,“怪不得你對這‘冰棺’念念不忘,改革第一槍選這兒?我看你是想找個‘風水寶地’試驗你的甩鍋…哦不,戰略轉移藝術吧?”跳閘後,號稱“值班”的同事瞬間遁入黑暗,消失得比耗子還快。
    碩大的樓層,隻剩下祝一凡和他的小手電,像個孤魂野鬼在文件的墳場裏“挑燈夜讀”,讀的是《卡口防疫物資領用登記表修訂版(V7.3)》這種午夜驚魂讀物。
    黎明像個幽靈,不知何時飄進了二樓倉庫。
    他搓著手,臉上堆著一種混合了便秘和同情的神色,燈光在他臉上打出明暗交錯的尷尬:“咳,那個…小祝科長,忙呢?”黎明清了清嗓子,聲音幹澀,“有個事…得跟你通個氣,想著你肯定關心。戰時突擊提拔的指標…”
    祝一凡眼皮都沒撩,心裏冷笑:演,接著演。這開場白,一聽就是噩耗的包裝盒,他繼續在表格上劃拉著:“嗯,您說唄。總不會是掉我頭上了吧?那玩意兒指定燙手!”
    “唉…”黎明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的重量,又像是醞釀悲情,“很遺憾…咱大隊的指標…被市局協調走了…給了一個派出所的小同誌…現在,不是都提倡重用年輕人麽?”
    倉庫裏死寂一片,隻有過期反光背心散發出的淡淡黴味在彌漫。
    這黎明上輩子是個小刀手吧,宣布噩耗的同事還喇了自己一把,你祝一凡不再年輕了!
    “重用年輕人?”祝一凡終於開口,聲音像從冰窖裏撈出來,“提拔級別要求是副股滿兩年吧?那小同誌符齡了嗎?”
    “咳…這個…破格嘛…”黎明的語氣閃爍得像壞掉的霓虹燈。
    “哦,‘破格’…”祝一凡嘴角扯出一個更冷的弧度,“黎大,咱這寧崗中隊可是響當當的‘國字號’!按資排輩,趁熱乎的第一口肉,就算輪不到我,也總得在鍋裏吧?怎麽就‘破格’飄到派出所的碗裏去了?破的哪門子格?是破了我熬出來的計劃書的格,還是破了您老在酒店拍胸脯保證的格?”
    黎明被噎得呼吸一滯,尷尬指數肉眼可見地飆升:“哎呦,小祝科長!你這說的…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那小同誌…就是提拔到寧崗中隊的!市局說那邊急缺骨幹,年輕有衝勁…”
    “嗬!”祝一凡的笑聲在空曠的倉庫裏撞出鬼哭般的回音,“動作夠利索啊!左右騰挪,乾坤大挪移!寧崗中隊提檔升級的藍圖是我畫的,骨頭是我啃的,桃子熟了倒是能給外人摘?黎大,你這手‘借花獻佛’玩得是真溜啊!左右逢源,既舔了上麵的屁股,又堵了下麵人的嘴,高!實在是高!在酒店給你擦屁股的情分,合著就值這麽個‘破格’?”
    黎明的臉皮仿佛也被這犀利的嘲諷刮得生疼,他呼吸急促,聲音也帶上了倉惶的惱羞:“小祝!你注意說話態度!這是組織的決定!我…我也隻是傳達!”
    “傳達?行!傳達得好!我接受!”祝一凡猛地轉身,胸口劇烈起伏,一股邪火直衝天靈蓋,燒得他眼前發黑。忘恩負義!卸磨殺驢!自己剛把他從“捉奸修羅場”裏撈出來,替他維係了那搖搖欲墜的領導尊嚴,轉頭他就拿自己苦心經營的項目去市局獻媚,提拔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年輕!
    【嗶嘟!檢測到宿主遭遇核心背叛攻擊(領導忘恩負義)!精神閾值跌破警戒線!】
    【係統緊急幹預:發放‘精神損管’補償包!內含:無意識瘋跑30分鍾(定向目標:黎明)。附加選項:無著裝模式(Y/N)?溫馨提示:選擇‘Y’將大幅提升‘驚嚇’效果,但可能導致宿主社會性死亡風險↑↑↑】
    一股冰冷而狂暴的能量瞬間湧入四肢百骸!祝一凡雙目紅光一閃(心理意義上),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個“Y”鍵。
    “無著裝?”他腦海裏閃過黎胖子那身白晃晃的肥肉在月光下裸奔的驚悚畫麵,隨即咬牙切齒地低吼:“操!便宜他了!留著那身排骨膘給紀委當證據吧!”
    他手指帶著毀滅一切的戾氣,狠狠戳在了“N”鍵上!
    【指令確認!懲罰程序啟動:目標‘黎明’!‘無意識瘋跑30分鍾’(有著裝版)!倒計時:29:59…】
    幾乎在下一秒,交警家屬樓高層某單元猛地傳來一聲變了調的驚呼,緊接著是重物倒地、桌椅碰撞的混亂巨響。隱約還能聽見一個女人驚恐的尖叫:“老黎?!你瘋啦?!大半夜抽什麽風?!”然後是沉重的、毫無章法的腳步聲,像一頭失控的蠻牛,咚咚咚地衝出家門,沿著消防樓梯一路狂奔而下,伴隨著黎明自己都控製不住的、破了音的“嗬…嗬…”喘氣聲…
    祝一凡靠著冰冷的錐桶,閉上眼睛,想象著黎明穿著睡衣拖鞋、在居民區裏像個無頭蒼蠅般瘋狂衝刺、累得口吐白沫的狼狽景象。
    一絲扭曲的快意,短暫地壓倒了胸口的憋悶。
    他猛地轉身,抽出包裏那疊承載著無數夜晚和野心的“綜合中心工作計劃草案”,紙張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慘白。沒有怒吼,沒有摔砸,他隻是一頁、一頁、緩慢而用力地撕扯著。
    “破局?還破個屁!”他咬著後槽牙,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老子按你們的劇本演完了苦情戲,唱完了高調,還和音都特麽的給唱了,可結果呢?導演把最大那顆勳章掛群演脖子上了?!哈!嫁衣神功?老子TM直接給你撕成清明上河圖的碎紙屑!”
    他給了自己十分鍾,背靠著冰冷的錐桶陣,眼神放空。趙小曼罵的是對的,自己一直固守的玩意也許就是一個漸漸往下沉沒的大坑。
    倉庫頂棚滲下的月光慘淡,照著他腳邊那堆計劃書的殘骸。無所謂悲戚,無所謂歡喜。明天?鬼他媽知道明天是什麽形狀。
    撕掉又如何?電腦裏還有備份。像極了這場無人見證的爆發。可複製可重來,在這荒謬的亂紀元裏,連憤怒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毫無意義。
    接下來,疫情這隻“修正液巨獸”開啟了狂暴模式。整個綜合中心變成了煮沸的螞蟻窩。三百來號人(連輔警)的物資發放像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錯漏百出;宣傳戰線更像是沒有硝煙的戰場:明明自己這邊熬夜策劃的“卡口黨旗映初心”剛豎起,一個電話打岔去領了趟消毒水,回來就發現政治處已經搶發通稿,頭條碩大的標題:《政治處引領抗疫前線,黨旗在卡口高高飄揚》!
    祝一凡冷笑一聲,像塊冰扔進沸水裏。辦公室裏罵聲震天,文件亂飛,電話鈴催命,一派“人仰馬翻”的末日景象。他強迫自己站得像根定海神針。
    “亂了?破了道心?老子偏不!”他內心咆哮,“我要是亂了陣腳,那些躲在暗處放冷箭的孫子立刻就能編出十八個版本:什麽‘市局來的繡花枕頭’、‘統籌能力喂了狗’、‘原本正常的係統都被他搞癱瘓了’!”這哪還是單位?妥妥的江湖!刀光劍影,殺人不見血。
    半個時辰後,對講機刺啦作響,傳來鄭錚那把經過“深思熟慮”淬煉過的聲音。他開始傳達最新修訂版的《卡口防疫指南》。
    核心改動令人拍案叫絕:
    祝氏原版:“嚴防死守,不漏一人!”鄭氏改良版:“彈性守望,溫暖同行。”這道改良手諭,如同從雲端吹來的一股“仙氣兒”,精準避開了所有需要擔責的硬骨頭,隻拂過麵子工程最光鮮的那層油漆。緊繃的空氣似乎真的“為之一鬆”。主要是大家繃得太久,終於有機會喘口氣,順便吐槽一下這“彈性”的精妙了。
    祝一凡麵無表情地聽完,走向電梯口。那扇不鏽鋼電梯門,在昏暗的應急燈光下像一口豎起來的、鋥亮的金屬棺材,正無聲地張開大口等著吞噬他。
    他站在門口,光可鑒人的門板上映出他疲憊又帶著一絲荒誕笑意的臉:像一個即將走入鏡中世界的、被係統標記為“備用嫁衣”的NPC。
    五味雜陳?不。
    此刻心裏翻騰的,是修正液混合著過期黴斑、錐桶卦象、撕碎藍圖的廢紙屑,還有那股名為“彈性守望”的、令人作嘔的“仙氣兒”。
    電梯門緩緩合攏,將他和他那被塗抹得麵目全非的世界,一同關進這個狹小的、下墜的金屬盒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