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驚喜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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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的清晨,祝一凡正沉溺於一場瑰麗的海盜夢。他駕駛著名為“躺平號”的單桅帆船,在波光粼粼、慵懶無邊的“懶覺海”上破浪前行,鹹濕的自由氣息幾乎觸手可及。驟然間,一聲尖銳刺耳的炸響如同深水炸彈,粗暴地撕裂了寧靜的海麵與現實:是他的手機。
屏幕上跳動著“崔媛媛”三個字。他皺眉接通,仿佛還能嗅到夢裏的海風。
“祝~主~任~早~安~呀!” 一股濃稠得近乎粘膩的甜意瞬間灌滿耳蝸,電話那頭的聲音,像裹了厚厚一層蜜糖的蛛絲,“趕緊滴,來開會啦!天大的‘驚喜’大禮包空降哦!”
祝一凡從海盜船長的甲板瞬間跌回冰冷的地板,意識還漂浮在夢境的碎片裏:“開會?我的這攤子活,什麽時候歸崔大小姐‘驚喜派送’了?”
“哎呀,我的好主任,您跟我這小女子計較個什麽勁兒嘛?” 崔媛媛咯咯笑著,那笑聲清脆,卻莫名帶著淬過冰的鋒芒,“‘上麵’有尊大佛臨時起意,聖駕蒞臨視察呀!我這顆心啊,第一個可就撲通撲通跳著想到您了呢!” 她頓了頓,語氣陡然帶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威脅,“溫馨提示:最後一個到的或者遲到滴…嘻嘻,‘打屁屁’的豪華套餐,怕是要為您量身定製喲~~” 尾音拖得百轉千回,仿佛帶著駐京辦走廊裏特有的、空洞而森冷的回響。
祝一凡握著尚有餘溫的手機,一股透骨的涼意自尾椎骨“噌”地竄起,直衝天靈蓋。
這口駐京辦淬煉出的腔調,甜膩之下暗藏的冰錐,比任何鬧鍾都更具提神醒腦的奇效!
風馳電掣趕到會場,會議室已是人頭攢動,擠得像壓縮餅幹。那位聲稱“第一個通知”他的崔小姐,此刻巧笑倩兮端坐前排最佳席位,儀態萬方,仿佛剛才那通催命符般的電話來自另一個平行宇宙。
祝一凡心中冷笑:好一個“驚喜派送員”!
廖得水站在眾人焦點處,顯然極為享受這聚光燈的照耀:即便隻是慘白的日光燈。他瀟灑地將額前幾縷倔強的長發向後一甩,目光如探照燈般掃過全場,聲音洪亮得能震落浮塵:“同誌們!都往中間擠一擠!前排這幾個黃金VIP卡座,是留給市裏領導的!張得祥書記馬上就到!都給我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表情管理做到位!誰要是敢垮著張臉,讓領導誤會咱支隊拖欠了大家夥的年終獎,這鍋我可不背!”
身邊的“人形信息樹”陶金鑾立刻像得了指令的信號燈,傾斜過來,壓得極低的氣嗓如同在傳遞關乎生死的密電:“謔!常委大佬親自壓陣!看見沒?老廖那幾根頭發絲兒都透著‘上頭有人’的底氣!他是老張的人,板上釘釘了!” 他敬畏地向上指了指,仿佛那虛空裏盤踞著龐然巨獸,“這級別的大佬,打個噴嚏,咱這地界就得刮十二級台風!”
祝一凡目光掠過前排春風得意的崔媛媛,低聲狐疑:“這位‘驚喜專員’崔小姐,跟老張…難道也…”
陶金鑾瞬間如同被滾油燙到,一張黑臉唰地褪去血色,表情管理徹底崩盤,驚恐地連連擺手,聲音壓得比蚊蚋振翅還細微:“哥!我的親哥!這話是雷區!自帶十八層地獄深坑!別問我,千萬別問我!我這身皮還想多穿幾年為人民服務呢!” 那架勢,仿佛祝一凡剛才問的是能毀滅世界的密碼。
祝一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指尖下意識地點開那個熟悉的頭像,飛快輸入:“老張駕到,陣仗浩大,疑為長毛怪站台背書。”
信息發出,如石沉深海,毫無波瀾。
他才猛地驚醒:該死!周末!此刻的她,大概正圍著一方溫馨的爐灶,上演著柴米油鹽、夫唱婦隨的家庭倫理劇,又怎會有暇顧及他這方波譎雲詭的職場驚悚片場?他默默將手機切換成“飛行模式”,用物理的隔絕,暫時屏蔽這令人心塞的信號源。
厚重的會議室大門被推開,張得祥書記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刹那間,空氣仿佛被無形的巨手攥緊,凝固成堅硬的混凝土,沉重得能壓彎脊梁。
人人挺直腰板,表情肅穆莊嚴,如同集體步入了一場沉默的遺體告別儀式。
祝一凡眼角的餘光精準捕捉到前排的崔媛媛。謔!她坐姿筆挺如鬆,神情專注得如同在聆聽世界終極奧秘的啟示,儼然已將“優秀骨幹匯報模擬器”加載至滿格狀態。
廖得水開啟了“金牌司儀”模式,介紹詞字字鏗鏘,句句落地有聲,恨不得將“高度重視”四個大字刻在每個人的視網膜上。祝一凡表麵奮筆疾書,筆記本沙沙作響,心中那架精密的天平卻在急速搖擺:這突如其來的陣仗,究竟是福是禍?
張書記的發言,果然字字千鈞,句句見血。他對湖跺交警工作提出的“指導意見”,既“高屋建瓴”又“切中肯綮”,每一刀都精準地劃在舊疾的創口上。祝一凡點頭如搗蒜,筆下生風,心頭的警鈴卻已拉響最高級別的警報:這哪裏是尋常調研?分明是精準點穴!
討論環節,張書記的目光如鷹隼般掃視全場,最終穩穩落在前排:“小崔同誌,你來說說看。”
崔媛媛應聲而起,口齒清晰,邏輯縝密,論證充分,儼然一台行走的、完美運行的“PPT智能演說家”。祝一凡暗自歎服:駐京辦果然是個鍛造精英的熔爐!然而,欽佩之餘,他心底那根名為警惕的弦,瞬間繃緊到了極限。在這刀光劍影的權力舞台,誰是聚光燈下的主角,誰又將成為無聲的祭品?
散會的哨聲終於響起,祝一凡與陶金鑾如同缺氧的魚,擠出這令人窒息的“高壓氧艙”。
甫一出門,陶金鑾便一把勾住祝一凡的肩膀,黑臉幾乎貼上耳朵,氣聲急促:“兄弟,聞出來沒?鴻門宴!純純的鴻門宴!對你而言,這簡直就是量身定製的‘渡劫’副本啊!”
祝一凡若有所思:“嗯,崔媛媛的發言…確實麵麵俱到,上佳之作。”
“嘖!” 陶金鑾恨鐵不成鋼地拍了他一下,“你這關注點偏到姥姥家了!關鍵是‘點名’啊!老弟!能在這種規格的場合,被大佬單獨拎出來‘閃亮登場’,這崔媛媛背後的水…深得能藏核潛艇了!老哥友情提示:等她這‘實習’的帽子一摘,正式任命一下來,你那綜合中心主任的位置,屁股還沒坐熱就得挪窩!板上釘釘!”
祝一凡腦中仿佛有電光炸裂!那個在隱秘係統中模糊提示的“白襯衫”身影,其輪廓竟與方才張得祥的形象詭異地重疊了幾分。
一股寒意悄然順著脊椎爬升,冰冷刺骨。
他冷不丁開口,聲音低沉:“陶大,咱們市近幾年的重大事故卷宗…都塵封在十一樓那個‘鐵壁銅牆’的檔案庫裏吧?”
“事故?”陶金鑾一愣,隨即小雞啄米般點頭:“那必須!咱家的檔案室,全市標杆!全省都掛上號的!怎麽?” 他綠豆小眼滴溜一轉,猛地一拍祝一凡後背,恍然大悟狀,“開竅了老弟!廖得水那老狐狸,綜合主任這口肥肉肯定要喂自己人!你是想另辟蹊徑,曲線救國,跳槽事故中隊?高啊!這步棋走得妙,出其不意!有前途!大有前途!”
祝一凡嘴角微微牽動,露出一絲含義模糊、深不可測的“深以為然”式微笑。
在這張無形而巨大的權力蛛網中心,唯有清醒,才是唯一有效的護身符。
接下來的日子,祝一凡徹底化身為“職場隱形人”。他如同一塊沉默的礁石,將自己的全部精力深深紮進具體繁瑣的業務汪洋之中,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警惕,小心翼翼地規避著辦公室中心那不斷翻湧攪動的政治漩渦。對那位冉冉升起的“驚喜專員”崔媛媛,他更是嚴格遵守著自我設定的“三不政策”:不主動靠近、不明確拒絕、不流露態度!隻求一個距離產生的安全邊際,安靜,省心。
然而,命運的繩索似乎總在最脆弱處繃斷。一個慵懶得讓人骨頭都發酥的午後,一個神秘電話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毒氣彈,猛然炸開了表麵的平靜:“喂?祝主任?” 一個沙啞、帶著明顯戲謔口吻的男聲傳來,如同毒蛇在草叢中吐信,“您那位廖老板,當年在駐京辦叱吒風雲的光輝歲月…嘖嘖,挺有嚼頭啊?”
對方故意停頓,享受著這無形的壓迫,“巧了,我手裏恰好有些‘獨家紀念品’,您說,要是打包快遞給紀委的老朋友們,或者…直接撒到互聯網的大海裏,會激起多大的浪花?”
祝一凡的心髒仿佛被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停了一拍。但多年風浪磨礪出的本能讓他瞬間穩住陣腳,聲音平靜無波,話語卻如太極拳般綿裏藏針地進行著周旋。與此同時,大腦的CPU全速運轉,瘋狂分析著每一個音節背後的可能:勒索?陷害?還是…試探?幾番虛與委蛇和暗中較量,真相終於浮出水麵:好家夥!竟是廖得水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出“忠誠壓力測試”!目的就是要看清他祝一凡在麵對足以威脅老板的“核心機密”時,是選擇主動出擊、落井下石,還是…能守住那張不該掀開的底牌。
憤怒?失望?祝一凡隻覺得一股巨大的荒誕感席卷了他,如同看完一出由猴子表演的滑稽鬧劇。而這鬧劇本身,恰恰是這間辦公室裏最真實、最冰冷的生存法則:殘酷、赤裸、帶著一股無法言說的、陳年的餿味。
黎明離開了,自己失去助力,這綜合主任的寶座歸屬,徹底沉入了濃得化不開的迷霧深處。
某個清晨,祝一凡站在走廊的陰影裏,看著崔媛媛換上了一身嶄新的、筆挺得沒有一絲褶皺的警服,英姿颯爽地走向她那日益重要的崗位。
初升的陽光斜射而來,精準地打在她嶄新的肩章上,那金屬徽記反射出冰冷、銳利、足以灼傷人眼的寒光。恍然間,他似乎看到自己曾經坐過的那張主任工位,以一種遙遠而模糊的姿態向她敞開懷抱。曾經的躊躇滿誌,此刻如同作繭自縛的絲線纏繞周身。一股無形的、帶著濃重鐵鏽血腥味的巨大壓力,沉甸甸地,如同冰冷的鉛塊,轟然壓在他的心頭,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