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兌獎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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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淩晨四點,脫掉大白的外套,交警大廳慘白的燈光像一層冰冷的霜,覆蓋在疲憊的桌椅板凳上,也覆蓋在關青禾和祝一凡的臉上。
    連續三十六小時的連軸轉,連呼吸都帶著一股鐵鏽和劣質咖啡混合的沉重味道。胃袋空空蕩蕩,在寂靜中發出一聲悠長而不合時宜的哀鳴。
    祝一凡揉了揉幹澀發紅的眼睛,轉頭看我,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青禾,出去透口氣?順便…搞點東西祭祭五髒廟!”
    關青禾點點頭,一個字也不想多說,喉嚨裏像是堵滿了灰塵。淩晨的城市像一隻蟄伏巨獸,褪去了白日喧囂的鱗甲,隻剩下空曠馬路和路邊幾點苟延殘喘的燈火。
    寒氣無孔不入,帶著濕漉漉的黏勁兒,輕易穿透了製服的纖維縫隙,刺得骨頭縫裏都泛著酸冷。二人沉默地走著,腳步聲在死寂的街道上單調地回響,像極了某種機械的倒計時。
    祝一凡看了看疲憊的關青禾,有些莫名的心疼。有廖得水的照拂,崔媛媛和成瑩進入了機動崗,不用上路值守,關青禾等於是陪著自己在受罪。
    轉過街角,一點過於明亮的光突兀地撞進視野。窄仄的店麵,落地玻璃被劣質防窺膜裹了一層詭異的綠,粘稠的燈光從裏麵擠出來,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拖出一道油膩膩的影子:“好運來彩票”。
    燈箱的“好”字隻剩下半個“子”,像張歪嘴在訕笑。店門口褪色的紅色招財貓,一隻爪子機械地招搖著,另一隻則無力地耷拉下來,關節處積著厚厚的灰垢。店裏,店主正彎腰整理櫃台,背對著他們,如同一座臃腫而油膩的山丘。
    聽見腳步聲,他慢騰騰地轉過身。一張浮腫的臉瞬時填滿了視線,眼袋沉甸甸地墜著,像是塞了兩團濕透的棉花。渾濁的眼珠遲鈍地轉了轉,終於對上焦點,認出製服,臉上立刻堆起一種過於熟練也過於虛假的笑容,露出被煙垢染得焦黃的牙齒。
    “二位警官辛苦啊!這麽晚?”聲音黏糊糊的,如同滾過一層糖漿,“買注彩票?碰碰運氣?撞大運了明天就不用這麽辛苦咯!”
    祝一凡沒理他,目光在櫃台裏花花綠綠的彩票上遊移。他臉上沒什麽表情,隻有眼底深處閃過一抹極淡的、近似無聊的厭倦。
    關青禾則靠在冰涼的玻璃門上,渾身骨頭散了架似的隻想找個地方癱倒。
    “來張刮刮樂,”祝一凡的聲音平板無波,他掏出手機,指尖隨意地點了點兩個緊挨著的數字,旋即抹去,“就用我倆警號吧,08 20/ 20 08來兩組。”
    兩個平凡的數字,此刻被隨手撥弄,成了一個希望渺茫的玩笑。
    “這選號,嘖嘖,你還挺有創意的!”
    店主看了看祝一凡的警號,動作不緊不慢,胖乎乎的手指在玻璃櫃裏扒拉了半晌,撚出兩張薄薄的卡片遞過來。祝一凡摸出兩張皺巴巴的紙幣拍在櫃台上。
    店主收了錢,目光在他們疲憊麻木的臉上掃了掃,又縮回他那油膩的角落去了。
    祝一凡靠在櫃台邊,指甲隨意地刮開薄薄的銀色塗層。動作帶著一種百無聊賴的慵懶。第一張,幾處“謝謝惠顧”露出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弧度,隨手塞進了旁邊的垃圾桶口。輪到第二張,他刮得更隨意了,指甲漫不經心地劃過塗層,刮開一小片,露出底下模糊的圖形。
    他動作頓住了。
    最初是一絲極其輕微的僵硬,仿佛指尖下的卡片突然變成了燒紅的烙鐵。隨即,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如同冰水猛地灌頂,迅速將那點僵凍結在臉上。他微微張著嘴,眼睛死死盯住那刮開的一小塊區域,整個人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
    “怎麽了?”關青禾心頭莫名一跳,困倦瞬間被驅散了些許,幾步湊過去。
    祝一凡沒說話,隻是猛地將那張卡片塞到她的眼前,臉上是一種被開了菊花的笑意,手指緊攥著,指節用力到發白。燈光清晰地照在那被刮開的區域:一個極其刺眼的金色元寶圖案,旁邊赫然是與頭獎金額對應的驚人數字。
    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關青禾的腦子嗡地一聲,殘留的睡意被這突如其來的金光炸得粉碎。胃袋裏那點可憐的饑餓感瞬間被一種更猛烈、更虛幻的東西取代,像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心髒,血液卻反常地奔湧起來,衝得耳膜嗡嗡作響。
    我去,頭獎?兩個加完班隻想填飽肚子的倒黴蛋?這老祝絕了!
    祝一凡進店之前和關青禾說:“我們倆刮一定有獎,你看我姓祝,你名禾,加起來就是祝賀,包中!”
    關青禾一臉的癡迷和崇拜,祝一凡得意洋洋。
    “刮完了?”店主慢悠悠的聲音從櫃台那頭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
    祝一凡如夢初醒,飛快地將整張彩票的塗層全部刮開,動作快得近乎粗暴。金色的元寶圖案完整地暴露在燈光下,像一小塊凝固的陽光,灼燙著眾人的眼睛。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在死寂的店裏顯得異常響亮,然後迅速將那張薄薄的紙片塞進了製服內袋最深處,緊緊按在胸口,仿佛怕它下一秒就會融化掉。
    店主那雙渾濁的眼睛,像兩盞幽幽的油燈,粘在他們臉上,探究著每一個細微的波動。
    祝一凡努力壓著聲音裏的異樣,簡短地說:“走了。”
    一前一後走出那扇油膩的玻璃門,淩晨冰冷的空氣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撲麵紮來。他們誰也沒說話,隻是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將那點刺眼的綠光遠遠甩在身後。
    走出好一段距離,某個路燈壞掉的漆黑拐角,祝一凡才猛地停住,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掏出那張彩票,對著遠處路燈投過來的微弱光暈又死死看了幾遍。
    “老祝,真中了?”關青禾的聲音有點抖,像風裏飄著的葉子。
    他把彩票遞到她眼前,喉嚨滾動了一下,才發出一點幹澀的聲音:“…操!青禾,我倆這個祝賀組合,絕壁王炸!”
    那金色的元寶圖案,像一個烙印,燙在視網膜上。天亮了嗎?沒有。
    但那個油膩膩的“好運來”小店,裏麵那張油膩膩的臉,此刻卻像蒙上了一層奇異的光暈。
    “先別說出去,”祝一凡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近乎凶狠的決斷,他將彩票飛快地塞回內袋,“等…等忙完手上這個醉駕案子。”那張薄薄的紙片貼著他的心髒,隔著幾層布料,關青禾幾乎能感受到它散發出的的滾燙溫度。
    2、
    接下來的幾天,便是無休止的“案子”。警笛嘶鳴著劃破城市黎明前的黑暗,報案電話尖銳得像指甲刮過黑板,堆積如山的文件散發著陳舊的油墨和塵埃的氣味,審訊室裏嫌疑人遊移不定、閃爍其詞的眼神…祝一凡和關青禾像被卷入巨大漩渦的兩顆微不足道的石子,被生活、被職責冰冷的手死死摁在原地。
    大隊傳達室那台老舊的掛曆,一天天被粗暴地撕去,撕掉的是日子,也是那張彩票上標注的兌獎截止日期。
    那張彩票,那張價值連城的紙片,成了製服內袋裏一個滾燙的秘密。沉默地陪伴著他們穿越一場又一場混亂不堪的事故現場,沾染上消毒水、煙塵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偶爾在極度疲憊的間隙,在辦公室椅子裏短暫地眯一會兒,或者在警車顛簸的途中,祝一凡指尖會不經意地觸碰到製服內袋那個硬硬的角落。心跳便會驟然失序幾拍,仿佛驟然沉入深海又被狠狠拋出水麵,那種巨大的眩暈感和隨之而來的驚惶,瞬間驅散所有睡意。還差一點,就快完事了…明天…明天一定…
    “明天”一次次被新的警情粗暴碾過。直到那個清晨,大隊年邁的內勤孫群,在分發郵件時,隨手丟給關青禾一份省福彩中心寄來的例行兌獎截止溫馨提示單。
    薄薄的一張紙,輕飄飄落在桌上,卻像一塊巨石驟然砸穿了連日緊繃的神經。
    “老祝,明天最後一天兌獎?”關青禾猛地抬頭,聲音像繃緊的弦驟然斷裂。
    祝一凡正捧著他的水杯,聞言手劇烈地一抖,滾燙的水潑灑出來,濺在手背上,他卻渾然未覺,隻是死死地盯住那張薄薄的提示單。“操!”他低吼一聲,水杯“哐當”一聲重重砸在桌上,滾了幾圈。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猛地撞開椅子,衝出了辦公室,帶起一陣風。
    城市蘇醒的喧囂被車窗粗暴地隔絕在外。關青禾把警車開得近乎瘋狂,引擎發出嘶啞的咆哮,車身在車流中如同一條暴躁的魚,不顧一切地野蠻穿梭。祝一凡死死抓住頭頂的拉手,每一次急刹或猛轉都感覺五髒六腑在胸腔裏劇烈地移位。透過扭曲模糊的車窗,街景飛速倒退,幻化成一片抽象的色塊光影。那張油膩的笑臉,那間窄仄的“好運來”彩票店,在視野盡頭不斷放大,像一張巨大的、等待吞噬的嘴。
    3、
    刺耳的刹車聲撕破了彩票店門口那點虛假的寧靜。
    祝一凡幾乎是邊嘔吐邊跳下車,腳步急促地衝進店裏。關青禾緊隨其後,心髒在喉嚨口瘋狂擂動。
    店裏光線依舊黏膩渾濁。
    櫃台後麵,店主那張肥胖油膩的臉抬了起來。看到是他們,那雙渾濁的小眼睛裏閃過一絲極快、幾乎捕捉不到的驚慌,隨即被一層更厚的油膩笑容覆蓋。
    “喲!二位警官來了?”他搓著手,聲音依舊黏糊糊的,帶著刻意的熱絡。
    祝一凡一步跨到櫃台前,雙手撐著冰冷的玻璃台麵,身體微微前傾,像一張拉滿的弓。他喘著粗氣,眼睛通紅,聲音是從牙縫裏硬擠出來的,每個字都淬著火星:“老板,我們來兌獎。”
    店主臉上的笑容紋絲不動,甚至更加深了幾分,在肥肉間擠出更深的溝壑。“兌獎?好啊好啊!什麽票?中了多少?”他慢悠悠地彎腰,在櫃台下摸索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就那張!”祝一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屬摩擦的刺耳,“用我倆警號買的刮刮樂!頭獎!”他猛地從內袋裏掏出那張被體溫焐熱的彩票,“啪”地一聲拍在玻璃櫃台上。
    力道之大,震得旁邊的招財貓都微微搖晃了一下。那張承載著無數混亂日夜裏隱秘期盼的紙片,此刻在黏膩的燈光下,清晰地呈現出金色的元寶圖案和驚人的數字。
    然而,店主的反應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他隻是隨意地瞟了一眼,那份隨意裏透著一種令人心底發寒的輕蔑,隨即,臉上誇張地堆起更大的、近乎滑稽的驚訝和恍然大悟:“哎!呀!這個啊!這張票呢!”
    他拖長了調子,肥胖的手指點了點櫃台上的彩票,又慢悠悠地直起腰,臉上露出一副你們可算來了的惋惜表情,肥膩的手指相互搓了搓,發出一種令人不適的細小摩擦聲。
    “兩位警官,你們搞錯啦!”他搖著頭,歎著氣,語氣篤定得不容置疑,“這個頭獎啊,昨天下午就被人家領走嘍!一個年輕小夥子,穿得挺時髦的…”他甚至煞有介事地用手比劃了一下,“喏,大概這麽高,是他買的票,刮出來就是這個圖案!人家拿著票,證件齊全,獎金早就兌給他了嘛!”他攤開手,一臉我也沒辦法的無辜。
    荒謬感如同實質的鐵錘,狠狠砸在關青禾的太陽穴上,眼前瞬間發黑。
    祝一凡的身體猛地繃緊,像即將撲出的獵豹,拳頭緊握,指骨捏得咯咯作響,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滾出的烙鐵:“放你媽的屁!這票是我們買的!就在你這裏!我們警號!你他媽睜眼說瞎話!”
    “哎!警官!你怎麽罵人呐!”店主後退一步,臉上的“無辜”瞬間被一層潑皮無賴的凶狠代替,聲音也跟著拔高,“我這裏可是有監控錄像的!清清楚楚!人家下午來兌的獎!”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虛虛地點著我們,“你們就算是警察,也不能憑空汙人清白吧?!有證據嗎?光憑一張嘴?誰信啊!”
    “證據?”祝一凡怒極反笑,聲音反而沉了下來,像結了冰的刀子,“這就是證據!這票是我們當麵買的!我們就是人證!”
    就在這時,裏間的布簾猛地被掀開,一個同樣身形肥碩、穿著花睡衣的女人像一頭憤怒的母熊般衝了出來,手裏還攥著一個晾衣架。
    她臉上橫肉抖動,眼睛瞪得溜圓,尖利的嗓音瞬間蓋過了所有聲音:“吵什麽吵什麽!當我們好欺負啊?!警察了不起啊?!跑到我們小老百姓店裏耍威風?!”她用晾衣架指著祝一凡的鼻子,唾沫星子幾乎噴到他臉上,“錢就是人家領走的!怎麽著?想訛詐啊?!有本事你們去告啊!去法院告我們去!看誰怕誰!滾!都給老娘滾出去!別耽誤我們做正經營生!”
    話音未落,店主肥胖的身體也跟著向前一頂,帶著一股油膩的腥風。
    他老婆的晾衣架更是毫不客氣地揮了過來,雖然沒打著人,但那破空聲和咄咄逼人的氣勢足以形成強大的壓迫。祝一凡被這突然爆發的、蠻不講理的謾罵和推搡逼得連連後退。
    他唯一的克製是一直護著關青禾...
    “滾!滾出去!”女人的尖叫如同鋼針刺穿耳膜。
    混亂中,推搡不可避免。關青禾感覺肩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了一下,踉蹌著退到門口。祝一凡試圖擋住砸過來的晾衣架,手臂被金屬杆重重刮了一下。那張至關重要的彩票,在推搡中從他手中滑脫,輕飄飄地翻轉著,落在了布滿灰塵和鞋印的地麵上。
    幾乎是同時,店主老婆那雙穿著廉價塑料拖鞋的肥大腳掌,仿佛不經意地,又帶著十足的惡意,狠狠地踩踏上去,還用力碾了兩下。
    “嘩!”那塊小小的、承載著所有希望的紙片,連同上麵那個金色的烙印,就在他們眼前,被徹底踩碎、碾爛,隻剩下幾片可憐的、沾滿汙穢的殘骸。
    “滾!”最後一聲混合著唾沫的怒吼,伴隨著那扇油膩的玻璃門在我們麵前被狠狠甩上,發出“砰”一聲巨響,震得門框嗡嗡作響。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們,隔絕了門內那兩張扭曲而得意洋洋的臉。
    門外,世界寂靜了一瞬。
    隻剩下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肋骨的聲音,還有祝一凡粗重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喘息。他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門,臉上所有的憤怒、震驚、被侮辱的羞恥,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最終凝結成一片死寂的空白。那是一種比暴怒更可怕的空洞,深不見底,冰冷刺骨。他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地麵那幾片被踩爛的彩票殘骸上,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他沒有彎腰去撿。
    時間仿佛凝固了。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有短短的幾秒,也或許是一個世紀。
    祝一凡慢慢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沒有再回頭看一眼那扇門。他邁開腳步,走向停在路邊的警車,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都發出沉重而空洞的回響。
    關青禾沒有問,也沒有說話。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寒冷,比冬夜更深重。她默默地跟著他,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車門關上的瞬間,狹小的空間裏隻剩下一種令人心慌的死寂。冰冷的皮革座椅寒氣刺骨。
    關青禾發動車子。引擎低吼著,車燈劃破暗淡的晨霧,匯入早高峰的車流。速度慢得如同龜爬,與來時判若兩人。她緊緊握著方向盤,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被晾衣架刮出的那道紅痕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刺眼。她望著前方擁堵的車流,眼神卻穿透了擋風玻璃,焦距落在某個遙遠的、不可知的虛空裏。那是一種徹底的、令人心悸的寒意,從她身上無聲無息地散發出來,凍結了車廂裏每一寸空氣。
    警車最終停在分局停車場一個偏僻的角落。
    引擎熄火,一切聲響陡然消失,那種死寂瞬間淹沒了他們。
    祝一凡沒有立刻下車。他沉默地坐著,側臉在窗外灰白的天光裏繃緊得像一塊冷硬的石頭。過了很久,久到關青禾幾乎以為他不會再有任何動作時,他才極其緩慢地、以一種近乎儀式般的凝重,從內袋深處掏出了他的備用手機。
    沒有解鎖,沒有滑動。他隻是用拇指長久地、反複地摩挲著冰冷的屏幕邊緣,仿佛在確認著什麽。
    然後,他打開了通訊錄。指尖向下滑動,動作異常沉穩,不帶一絲顫抖。無數個名字在屏幕上掠過,最終,停在了一個極其普通的備注上:於洋。沒有抬頭銜,沒有單位。隻有這兩個字。
    他點開了那個名字。屏幕上跳出撥號界麵,綠色的通話圖標閃爍著微弱的光。他盯著那個圖標看了足足五秒鍾,才用一種完全聽不出情緒、低沉平穩得可怕的語調,對著話筒說了四個字:“於洋,幹活。”說完,他立刻掐斷了電話,動作幹脆利落,沒有給對方任何回應的機會。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被他隨手丟在操控台上,發出輕微的碰撞聲。他推開車門,凜冽的空氣瞬間灌入。他沒有看關青禾一眼,徑直下車,走向交警大樓沉重的玻璃門,背影挺直,步伐穩定,仿佛剛才那通簡短到詭異的電話從未發生。
    4、
    關青禾一反常態地沒有下車,警車殘留的暖意正被寒氣迅速吞噬。看著祝一凡消失在玻璃門後,她推開車門,冰冷的空氣針一樣紮在臉上。停車場空曠而寂靜。關青禾從小包裏掏出平板,屏幕的冷光映著毫無表情的臉。指尖在冰冷的玻璃屏上滑動,精準地點開加密通訊錄裏那個代號:“幽靈部落”。
    一個簡單的數字地址跳了出來。
    沒有猶豫,沒有停頓。她打開匿名郵箱,將那個地址,連同唯一一句指令:“查‘好運來’彩票店,關聯湖跺鬼市,有一查一,不放過任何一丁點的問題。” 她的手指輕按,郵件發送成功的輕微震動從掌心傳來,像一個微弱的確認信號。隨即,警車那扇沉重的車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停車場裏渾濁的冷空氣。
    交警大隊內部的喧囂如同實質的浪潮,裹挾著汗味、消毒水味、焦躁的交談和電話鈴聲,瞬間將關青禾淹沒。這陣子,因為疫情的緣故,增設了臨時的防護衣收集站,整個大隊籠罩在一股怪味之中,疲憊感像沉重的鉛衣,再次砸回肩頭。
    祝一凡已經不見蹤影,大概直接紮進了他那堆仿佛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卷宗裏。整個白天,關青禾像一枚被無形絲線操控的陀螺,在接警台、筆錄室、物證科之間高速旋轉。吵架的事故雙方、對劃分事故不滿的老太太、路邊被劃傷的汽車,被貼了一個月的小廣告…無數瑣碎又真實的麻煩填充著每一秒,擠壓著憤怒和那個被碾碎的“金色元寶”。隻有當偶爾的空隙,指尖無意識觸碰到製服內袋空空蕩蕩的那個位置時,關青禾的心口才會猛地一抽,像被冰冷的針紮了一下。那張油膩的臉,那種輕蔑的、看螻蟻般的眼神,以及那句帶著囂張挑釁的有本事去告啊,就會在眼前清晰地閃現一次,帶來短暫的窒息。
    傍晚時分,食堂油膩飯菜的氣味彌漫在空氣裏。關青禾端著餐盤剛坐下,祝一凡無聲地坐到了對麵。
    他沒動筷子,隻是把手機屏幕朝下,輕輕推到我麵前。屏幕是暗的,像一塊沉默的黑曜石。
    關青禾一臉詫異,拿起手機,解鎖。屏幕上隻有一個簡潔到極點的後台程序運行界麵,沒有任何圖形標識,隻有一行行快速滾動、不斷刷新的綠色代碼瀑布。代碼流的核心區域,清晰地標注著收款賬戶信息:一大串複雜的數字和字母組合,後麵跟著令人炫目的金額數字,以及轉賬狀態:離岸清算中…批次001/008…完成。
    屏幕冰冷的光映著關青禾的眼睛。沒有想象中的狂喜,沒有失而複得的激動,胸腔裏隻有一片沉寂的、壓實的冰原。那串數字巨大得失去了真實感,像天幕上遙遠的星辰,冰冷,虛幻。它唯一的意義,是證明了某個油膩的謊言被撕開了一道口子,證明那個被踩碎的元寶,其價值的一部分,正以一種冰冷的方式,流回它原本應該在的地方。一種冰冷的、帶著鐵腥味的平靜感緩慢流淌過四肢百骸。
    祝一凡果然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家夥,關青禾笑笑,什麽都沒說,隻是把手機推回給他。
    祝一凡昂頭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已經冰涼的土豆泥,塞進嘴裏,機械地咀嚼著。他的視線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眼神沉靜如水,不起波瀾。那平靜之下,是深不見底的寒潭。
    三天後,一個普通的交接班下午。
    辦公桌上的內線電話突然尖銳地響起,打破了辦公室的沉悶,關青禾拿起話筒。
    “青禾?立刻到辦案中心的一號審訊室外麵!” 那頭是刑偵大隊副隊長嚴格的聲音,背景音嘈雜,帶著一絲不同尋常的緊繃。
    “一號審訊室?”關青禾下意識地重複,心髒莫名漏跳了一拍。
    “對!趕緊過來!‘好運來’彩票店那兩口子,還有他們那個一臉橫肉的兒子,全銬在裏麵了!”嚴格的聲音帶著一股壓抑不住的亢奮和難以置信,“剛被經偵那邊和湖跺區分局聯合行動組押回來的!大案!湖跺鬼市那條線上扯下來的!證據鏈…媽的,太全了,簡直鐵證如山!這洗錢數額驚人!你猜怎麽著?匿名舉報材料直接把他們的地下賬本服務器地址都精確標注出來了,簡直是送到嘴邊的肥肉!”
    電話掛斷的忙音在耳邊嘟嘟作響。關青禾放下話筒,指尖冰涼。
    門外走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和金屬拖拽的刺耳聲響。透過辦公室磨砂玻璃門的縫隙,關青禾看到幾個熟悉的經偵組麵孔,以及湖跺市局的刑警,神情肅穆地押解著三個戴著手銬、垂頭喪氣的身影。
    走在前麵的,正是彩票店主那張標誌性的浮腫油膩的臉,此刻像被抽掉了骨頭,灰敗得如同死魚。他老婆跟在他後麵,花睡衣外麵套了件不合體的看守所馬甲,胖碩的身體微微發抖,臉上橫肉垮塌,眼神渙散。跟在最後的是他們的兒子,一個二十出頭的小青年,剃著青皮頭,脖子上的金鏈子在走廊慘白燈光下閃著刺眼的光,此刻卻繃緊了臉,額角青筋暴起,正竭力克製著身體的顫抖,那雙眼睛裏噴出來的,是毫不掩飾的、淬了毒般的怨毒。
    沒看錯的話,這正是那個蒙麵領錢的家夥,這一家三口,還真是奇葩!
    他們被粗暴地推搡著,走向走廊另一端那扇厚重的、標著“一號審訊室”的深色鐵門。鐵門打開,又轟然關上,隔絕了內外兩個世界。
    走廊裏殘留著他們身上那股熟悉的、混雜著汗味和廉價香水的氣息,很快又被消毒水味覆蓋。
    鐵門緊閉,隔絕了裏麵的一切聲音。但關青禾知道,裏麵正在發生什麽。冰冷的手銬,刺眼的強光燈,印泥,按手印的紙張摩擦聲,還有審訊者那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剝皮拆骨般的問話。
    那些精心編織的謊言,那些建立在掠奪和欺騙之上的“好運氣”,此刻正被一點點碾碎。
    關青禾和聶風雲曾是情侶,和他的搭檔嚴格自然也是熟悉,此刻她在走廊盡頭冰冷的消防櫃邊靠著。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鍾,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一號審訊室的門終於打開了。兩名神情冷峻的警察率先出來,後麵跟著被押解的店主夫婦。短短幾十分鍾,店主那張臉仿佛瞬間老了十歲,皮膚鬆弛地耷拉著,渾濁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隻剩下巨大的、難以置信的恐懼。他老婆幾乎是被架著走的,腿軟得像麵條,嘴唇哆嗦著,發出無聲的嗚咽。
    緊接著,他們的兒子被押了出來。他依舊梗著脖子,腳步踉蹌,但那股強撐的凶狠勁頭在冰冷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脆弱可笑。
    當他被押著經過關青禾麵前時,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倏地抬起,精準地捕捉到了靠在牆邊的她。
    那目光,如同黑暗中淬毒的匕首,帶著赤裸裸的憎恨,狠狠地釘在關青禾的臉上。
    他猛地掙紮了一下,手腕上的銬子嘩啦作響,喉嚨裏發出野獸瀕死般的低吼:“該死的,是你們在報複!操…”
    押解的警察粗暴地將他拽回去,低聲嗬斥:“老實點!”
    他被迫向前走,眼神卻死死地、怨毒地粘在關青禾身上,直到被押解著消失在走廊拐角,那兩道仿佛能將人灼穿的目光才被牆壁隔絕。
    走廊裏重新恢複了冰冷的寂靜。關青禾慢慢站直身體,後背離開冰冷的消防櫃鋼板。審訊室上方那盞紅燈依然亮著,像一個沉默的**。口袋裏的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條加密信息提示,來自那個代號“幽靈庫”。內容極其簡潔:湖跺鬼市的地下彩票市場已摧毀;關聯賬戶:已凍結;匿名鏈:已切斷。歸檔完成。
    冰冷的屏幕光映在關青禾的眼底。她抬起頭,看向走廊盡頭那扇厚重的、隔絕了所有喧囂的窗戶。窗外,城市安寧,燈火次第點亮,如同無數雙溫和的眼睛。
    一場短暫的雪正在落下,細碎的雪花在昏黃的路燈照耀下旋轉、墜落,無聲地覆蓋著白日喧囂過後殘留的汙穢。
    5、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祝一凡走了過來,在她身邊停下,同樣望著窗外那片旋轉的雪夜。
    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極致的疲憊和塵埃落定後的虛無。嘴角卻極其緩慢地、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這才剛剛開始。”他看著窗外飛舞的雪花,聲音低沉得像雪落塵埃,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重量。
    雪越下越大,細密的雪片在路燈的光錐裏織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網。窗玻璃反射著他們並肩而立的影子,像兩個沉默的剪影,嵌在這棟水泥堡壘冰冷的背景裏。
    祝一凡那句話的尾音,如同嗬出的白氣,剛一出口就被窗外的寒冷吞噬殆盡。但那重量,卻沉甸甸地墜在心口。
    開始?什麽開始?是那筆燙手山芋般的巨額財富帶來的無盡麻煩?還是彩票店主一家入獄後必然牽扯出的、水麵之下的漩渦暗流?抑或是…我們自身踏入的這片灰色地帶,終將帶來的反噬?冰冷的玻璃觸感透過製服衣袖傳來。關青禾收回投向雪夜的視線,看向身旁的祝一凡。
    他臉上的那點虛無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凝固的平靜,他伸進褲袋,似乎在摸索什麽,片刻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煙和一個廉價的塑料打火機,不是他平時偶爾會抽的那種牌子。
    “哢嗒…”打火機躥起一簇小小的、跳躍的橘黃色火焰。他低頭湊近,深吸一口,微弱的火光將他下頜緊繃的線條勾勒得異常鋒利。
    煙霧繚繞升起,模糊了他鏡片後的眼睛。
    “錢,”他吐出一口煙,聲音被煙霧裹挾著,有些飄忽,“分批洗進來,用的是遊俠聯盟最擅長的方式,從太平洋上幾個小島轉了幾圈…理論上,很難追到源頭。”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字句,“但數額太大。銀行風控係統不是瞎子,小額頻繁轉入轉出,再分散到幾百個空殼賬戶…總會留下點痕跡,隻是時間問題。”
    他轉過頭,鏡片後的目光透過煙霧看向關青禾,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青禾,這可不是不義之財,是集我們運氣之大成的傑作,我們一人一半,我轉到你用你外婆名字開的那張卡上了,卡在老地方。密碼是你警號和身份證後四位的組合。”
    我去,關青禾心口猛地一縮。外婆那張早已閑置多年的社保卡,成了這筆從天而降、又帶著原罪的財富的藏匿點。荒謬感夾雜著冰冷的寒意,沿著脊椎爬升。
    “彩票店那家人,”祝一凡的視線重新投向窗外大雪,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他們隻是鬼市外圍跑腿的小蝦米,但賬本上經手的流水足夠讓他們在裏麵蹲到頭發白了。大市局刑偵和經偵局聯合督辦,證據鏈條…非常完整。”
    他彈了彈煙灰,一點火星無聲墜落,“匿名舉報,服務器地址,地下錢莊的流水…幹淨利落,沒留下任何指向我們的線頭。”他側過頭,眼神裏帶著一絲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種無需言說的了然:“怎麽有點像是一個老熟人的手筆?”
    “什麽老熟人?”
    關青禾沒有回答。空氣裏隻有煙霧無聲繚繞和雪花撲簌簌打在窗戶上的聲音。
    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祝一凡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被大雪籠罩的城市叢林。
    遠處霓虹閃爍,勾勒出高樓冰冷的天際線。
    “那小子,”祝一凡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更低,“店主那個脖子上拴著狗鏈的兒子…剛才看你的眼神,像要吃人。”
    “我知道,我可不怕他。”關青禾低聲應道。那淬毒的目光烙印在腦海裏,揮之不去。
    “他不會善罷甘休的。”祝一凡的語氣陳述著一個冰冷的事實,“他爹媽折了,湖跺鬼市那條賺錢的線也斷了…他恨我們入骨。這種從小在醃臢堆裏泡大的爛仔,什麽都幹得出來。”他掐滅了還剩大半截的煙,煙頭在窗台的積雪上按熄,發出輕微的“嗤”聲,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痕跡。
    “所以,”他轉過頭,視線穿透冰冷的空氣,牢牢鎖定我,“這才剛剛開始。”
    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漫天漫地,要將一切都掩蓋在蒼白的寂靜之下。但他們都清楚,有些東西,是雪蓋不住的。
    幾天後,交警內部的氣氛有點微妙的不同。關於湖跺鬼市的案子,細節雖未公開,但“好運來”彩票店兩口子連同他們兒子被一鍋端的消息,早已像寒風一樣刮遍了每個角落。知道債主是誰的他們,看祝一凡和關青禾的眼神,帶著探究,帶著不易察覺的敬畏,甚至是一絲隱秘的…疏離。
    傍晚,食堂人聲鼎沸。
    關青禾端著餐盤,習慣性地走向角落那張桌子。祝一凡已經坐在那裏,麵前放著一杯水。她剛坐下,一個檔案牛皮紙袋就被他無聲地推到我麵前。
    “於洋給的。”他言簡意賅,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關青禾疑惑地打開紙袋。裏麵隻有一張嶄新的、還帶著油墨味的刮刮樂彩票。沒有刮開塗層。票麵上印著極其醒目的廣告語:幸運加倍!財富翻番!
    關青禾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片,指尖冰涼。它輕飄飄的,卻仿佛有千鈞重。上一次捏著類似的東西時,滿心是疲憊生活裏撞見奇跡的虛幻狂喜。此刻,隻有一種冰冷的、近乎諷刺的沉重。
    祝一凡看著我,鏡片後的目光深不見底。“於洋說,算是…留個紀念,這些搞技術的家夥們的黑幽默。”
    幾乎是同時,一陣巨大的喧囂從門口發出來,夾雜著驚呼和粗暴的嗬斥。“放開我!操!滾開!老子要找姓關的!姓祝的!狗男女!你們不得好死!”
    是那個聲音!
    關青禾和祝一凡同時轉頭。隻見食堂門口,那個店主兒子,脖子上依舊掛著那條刺眼的金鏈子。像一頭徹底失控的瘋牛,被兩名高大的值勤警員死死扭住雙臂。
    他雙眼赤紅,額頭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用盡全身力氣掙紮咆哮,唾沫星子亂飛。盡管被死死按住,他那雙燃燒著怨毒火焰的眼睛,依舊死死地釘在她和祝一凡身上,如同淬了劇毒的標槍,恨不得將二人給刺穿。
    “陰我全家!你們有種站出來!姓祝的!你他媽有種出來!”他嘶吼著,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劈叉變形,“老子記住你們了!別他媽以為這事就完了!沒完!”
    兩名警員用了更大的力氣才將他勉強製服拖走。喧囂遠去,死寂回歸。食堂裏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餐具碰撞的零星聲響,以及無數道或明或暗,含義複雜的目光。
    祝一凡放下水杯,杯底磕在桌麵上,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他伸出手,指尖觸碰了一下桌上那張嶄新的刮刮樂彩票,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怪誕的儀式感。然後,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青禾,你看,”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這片虛假的寧靜,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令人心悸的坦然,“這才是真正的兌獎。”
    關青禾淡然一笑,祝一凡在為自己擔心,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份關心出自由衷,才讓人感喟。
    就在二人四目星視,即將冒出火花之際,廖得水不知道從哪裏出來了,冷哼一句:“你們兩個跟我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