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單獨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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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日,雨幕如織,冰冷的針尖紮刺著濟恒鎮車禍現場的狼藉。
    張林的身影如孤鬆挺立,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淌落,無聲地衝刷著周遭的喧囂。費剛與廖得水幾乎是前後腳趕到,情報源出奇一致。兩人如同嗅到獵槍氣息的獵物,繃緊的神經在雨絲中滋滋作響。
    二人四目撞上張林銳利的視線,空氣陡然凝固。
    廖得水遞過來地傘被粗暴地甩開,費剛幾乎是踉蹌著衝到雨裏,聲音竭力穩住:“老領導!您…您怎麽獨自在這兒淋雨?這濕寒傷身,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再詳細匯報…”
    從樂陽中隊出來,張林就給費剛畫了像,這位前任手下的紅人果然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匯報?”他的嘴角牽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鄭錚那荒謬的婚前婚後比喻不合時宜地在腦中閃過。他突然盯著費剛,眼神穿透雨簾,直刺對方眼底深處那份極力掩飾的惶恐。“費局長,我請問一句:匯報的東西,是精心打包的糖,還是撕開了包裝的真相?”他聲音不高,卻在雨聲裏異常清晰,帶著金屬刮擦般的質感。“我冒雨站在這兒,可不是為了聽你唱一出粉飾太平的折子戲!”
    費剛喉結滾動,臉上強擠的笑容僵硬無比。
    張林的目光掠過他,投向肅立一旁、麵容圓滑如彌勒佛的廖得水,這位從湖跺駐京辦榮歸的交警大隊長,是張得祥的人。當初湖跺報上這份黨委調整方案時,市局內部爭議如沸水翻滾。一個離開公安係統整整七年的人,憑什麽執掌湖跺改革最前沿的第一大部門?雖然接觸不多,但是張林太熟悉這類人了:表麵低調含蓄,內裏一潭死水,暗流湧動卻盡是保守與平庸。市局之所以最終妥協,是礙於分管政法的張得祥那張近乎翻臉的老臉。
    此刻看著廖得水那副莫測高深、一言不發的笑麵虎模樣,張林心底的嫌惡幾乎不加掩飾地寫在臉上。
    他掏出手機,屏幕在雨幕中亮起刺目的光,照亮他嘴角那抹更深的譏誚:“怎麽?費局長,廖大隊,是打算給我講一段評書?演一出湖跺交警改革戰天鬥地的大戲?要不要我現場頒塊金牌給你們壓壓驚?”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前的低吼,“街頭傷人變殺人!輿情旋即爆炸!不但出警遲緩如蝸牛!麵對輿情更是毫無章法。這僅僅是幾個警員怕死?其實是你們巡特布防形同虛設,臨陣指揮更是一塌糊塗!再往下挖!是不是你們那個所謂的改革藍圖,從根子上就是一張漏洞百出、脫離實際的廢紙。而你,費剛!”他直呼其名,手指幾乎點到費剛鼻尖,“作為掌門人,調整無方,捂蓋子倒是高手!報喜不報憂!你告訴我,你這匯報意義何在?除了浪費我的時間,還有什麽價值?”
    冰冷的雨水也無法澆熄費剛額角滲出的冷汗。
    張林歎了一口氣,收回目光,掃過這兩張煞白或強作鎮定的臉,不容置疑地命令:“別杵著了!老費,立刻聯係黑溝中隊,看他們的車到哪了。讓他們把定位發你手機!告訴他們:是我設的警,掉頭!不用再來了!”
    費剛如蒙大赦又似被抽了一鞭子,猛地轉身,抓起電話壓低聲音咆哮,對黑溝中隊長王謙謙一通斥罵。隔著雨幕都透出狠厲。
    這檔口,張林轉向廖得水,目光如手術刀:“廖大隊長,你們隊裏,是不是有個女同誌叫關青禾?”他頓了頓,清晰地捕捉到廖得水眼中一閃而過的錯愕與瞬間湧起的陰暗揣測。“一會兒去你們大隊,叫她來見我。我要和她單獨談話。”
    廖得水心頭猛地一跳!
    關青禾?那不是藏鍾那邊的人?竟然攀上了張林這棵高枝?這小妮子…看上去人畜無害的,還是…真人不露相啊!他腦中瞬間閃過一些上不得台麵的齷齪畫麵,嘴角無意識地扯動了一下。
    一旁的費剛卻是瞳孔劇震。他遠沒有廖得水想得那麽膚淺。張林點名關青禾,這絕非隨意!更像是一枚事先釘入湖跺棋盤的暗釘!
    “單獨談話”四個字,如同冰錐紮進費剛後心。她靠得住嗎?她會說些什麽?藏鍾退二線前和自己那點不愉快…還有他們在酒吧的那次衝突,如果她借機報複,把那些陳年舊賬、見不得光的內情倒給張林…這後果,絕非他費剛能承受之重。
    恐慌如毒藤纏繞心髒。費剛手指顫抖著,飛快地在手機屏幕上敲擊,一條加密信息射向遠方的藏鍾:“老藏,張林點名要單獨見關青禾。這關青禾,其可靠否?速提示!急!”
    藏鍾的回複快得驚人,像是早就等好了似的:“青禾自然可靠,但…”字裏行間流露出一種被遺忘的不滿,“我退下來後,日子清閑得很。老費,局裏下轄幾個派出所的基建工程最近搞得挺熱鬧,我這老骨頭也想活動活動,發揮點餘熱…”
    費剛死死盯著屏幕,喉頭發苦。
    這是要價!他咬緊牙關,指尖沉重地敲下一個字:“可。”
    答應得憋屈,時下卻別無選擇。
    十分鍾後。湖跺交警大隊小會議室的磨砂玻璃門緊閉。門外走廊,費剛如困獸般來回踱步,昂貴的皮鞋煩躁地碾過花壇邊沿冒出的新芽。
    廖得水則僵坐在長椅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膝蓋,圓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隻剩一片陰晴不定。
    時間的每一秒都像在油鍋中煎熬。
    會議室內。張林看著略顯局促但目光清亮的關青禾,心中暗忖:鄭錚有些老朽了,他的情報網是否也連著外麵那兩位?選擇她,基於老貓給出的評價還不錯,但是對於謹慎的張林來說,這也不過是一步試探棋,一枚打亂對方陣腳的***。
    他與關青禾,素無瓜葛。
    桌子上攤開的筆記本,記錄著關於祝一凡的一切陳述:從生活起居到工作進展,條理清晰,有細節有見解。張林心中已勾勒出祝一凡的輪廓。
    關青禾的緊張感在專業素養下迅速消散,應對堪稱得體。
    談話尾聲,張林話鋒陡轉,拋出兩顆重磅炸彈:“小關同誌,再請教兩個湖跺的熱點問題:一,聽說湖跺局最近作為被告被施工甲方告上法院,這裏麵的核心矛盾到底是什麽?二,派出所牛所長‘照片門’事件,鬧得沸沸揚揚,究竟是真有其事,還是捕風捉影?”
    關青禾文秘專業的素養瞬間啟動。她坐姿依舊端莊,語速平緩,措辭謹慎得像在鋪設一層層精巧的屏障。關於訴訟,她隻點出合同執行分歧的表象;至於照片門,她暗示其實是管理疏忽導致信息泄露。每一個要點,她都隻揭開冰山一角,留下足夠引人深思、指向真相核心的線索,讓張林有啟發,但也隻啟發了個三分之一,剩下的巧妙地用“有待核查”、“信息掌握有限”等官方術語,掩飾過去,並將那最致命的結論包裹起來,並不延伸。
    張林靜靜聽著,眼神銳利如鷹。他瞬間洞察:這女孩應該是被人點撥過了,此刻承受著巨大壓力。她被迫隱瞞,卻又聰明絕頂地用“點到即止”的方式,幾乎完美地達成了他調研的目的:既提供了他需要的“啟示”,又未直接觸碰警告者的雷區。
    這個女子,很聰明啊!老貓的判斷並不離譜,一股強烈的念頭在他心中升起:恰到好處的關青禾,有潛力成為打破湖跺僵局的破局者之一。當然,這需要極隱秘的調查和運作,目前,隻是一個在暴雨中突然閃現的念頭火花,還算不得數。
    接下來,張林會見了市政法委派來的督導組。組長是張得祥麾下那位政法委副書記,其人姿態放得極低,幾乎帶著懇求的意味要將組長權限移交。
    張林抬手製止,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老魯,不必緊張。從現在起,我和大家一樣,也隻是督導組的一員。我們共同的任務是幫助湖跺交警梳理問題,推進改革。督導駐點時間,暫定為一個月。”
    費剛在一旁忍不住插話:“張局,是否需要我們安排…陪同。”
    “安排?不必了!”張林側過頭,目光如電,“費局長,你是打算來監督督導組的工作流程?還是說,督導組需要被你陪同,才能更好地開展工作?”他嘴角噙著一絲冰冷的笑意,“人啊,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要擺正位置。”
    費剛冷汗涔涔,連忙堆笑,腰都彎了幾分:“市長您批評得對。我…我哪裏敢監督督導組。我費剛代表湖跺市局表態,對於督導工作,我們絕對配合!絕對配合!”
    傍晚時分,費剛再次小心翼翼地提議:“張局,您辛苦一天,要不我們在局裏食堂簡單安排個工作餐…”
    張林已收拾好文件,聞言抬眼,目光銳利如刀:“費局長,吃人家的嘴短這話你聽說過嗎?”他拎起公文包,毫不客氣地說,“我這次來,是來找茬的,不是來做客的!所以...答案很明朗!”
    費剛臉上的笑容徹底僵死,尷尬得無地自容,隻能幹巴巴地擠出幾個字:“…明白,明白。那…您先忙。”看著張林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費剛隻覺得那把懸在頭頂的手術刀寒光更盛了。張林的目標,僅僅是刮掉交警出警表麵的膿瘡?還是…要將整個病入膏肓的湖跺警方的肌體徹底剜除?
    對於自己而言,張林太強大了,也太不合作,這種巨大的恐懼和未知,讓他幾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