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有恃無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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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像個技藝拙劣的小偷,躡手躡腳地爬上窗台,試圖從那緊閉的百葉窗縫隙裏擠出幾道蒼白的光柵,斜斜地切在冰冷的地板上。
    辦公室裏,廉價速溶咖啡的焦糊氣、舊文件櫃散發的陳腐木質味,以及若有似無的油墨氣息,混合成一種名為“職場”的固定背景音,懸浮在清冷的空氣裏。
    祝一凡推開辦公室沉重的門,步履虛浮,仿佛踩在雲端。偌大的空間隻有崔媛媛一人,正對著敞開的公文包,如同麵對閱兵方陣般,一絲不苟地檢閱著她的文件。聽見響動,她抬起眼皮,兩道審視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在他蒼白且略顯浮腫的臉上來回掃射了三遍。“嘖,嘖,”她鼻腔裏發出意味深長的聲音,“老祝,踩著點兒來的?廖大今兒早上跟上了發條似的,查崗三次,次次都問:‘祝一凡這小子呢?’”
    她慢條斯理地合上一份文件,指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清晰可聞:“我呢,替你當了三次盾牌,說你正蹲在衛生間,潛心攻克某個關乎人類未來的國際性難題。”她頓了頓,嘴角彎起一抹精準的嘲諷,“不過看你眼下這模樣,昨晚攻克的難題,恐怕是酒精度數的極限閾值吧?”
    祝一凡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像是有個小人拿著鈍器在裏麵不緊不慢地敲打鼓點。他揉著額角,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別提了…就抿了一口…真就一杯…”他試圖坐下,卻感覺身體像被重型卡車反複碾壓過,又被塞進高速旋轉的滾筒裏甩幹,“現在感覺…像是被一群大象踩踏過,然後丟進了深海漩渦。”
    “傳說中的一杯倒?”崔媛媛挑眉,指尖在光滑的桌沿敲擊出一串節奏微妙、帶著明顯調侃的“叩叩”聲,“您的海量什麽時候退化到哺乳期水平了?莫非是斷奶後遺症?”
    桌上,咖啡勺無意碰到杯壁,發出“叮”一聲脆響,在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祝一凡盯著杯子裏那粘稠、緩慢旋轉的黑色漩渦,心有餘悸地咂了咂嘴:“那玩意兒…叫‘千裏冰河’…喝下去的感覺…”他眼神放空,似乎在重溫那恐怖的體驗,“…就像生吞了一整塊北極冰川雕刻成的狼牙棒,從咽喉凍穿五髒六腑,每一寸都帶著撕裂的劇痛,還附贈了一場靈魂層麵的冷凍切片。”
    崔媛媛整理文件的手驟然停在半空,如同被無形的冰霜凍結。她緩緩轉過頭,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戲謔,而是驟然變得銳利、冰冷,像兩把剛從消毒櫃裏取出的柳葉刀:“千裏冰封?熊貓707?老祝,你真是出息了!”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壓縮成一條冰冷而危險的細線,“嫌自己命太長?非得往那風口浪尖上湊?這節骨眼上,不知道什麽叫避其鋒芒?”
    “避什麽風頭?”祝一凡手中的咖啡勺“當啷”一聲撞在杯壁上,褐色的液體險些潑濺出來,“不就是個…酒吧嗎?”
    “酒吧?”崔媛媛發出一聲短促、尖銳的冷笑,如同冰錐狠狠紮在玻璃上,“那是藏鍾的巢穴!你真以為那老狐狸金盆洗手、立地成佛了?”她猛地湊近一步,帶著高級香水的冷冽氣息幾乎噴在祝一凡臉上,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警示的意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懂不懂?他可是這城裏最熱衷‘存檔紀念’的人…小心啊,老祝,別成了他私人珍藏裏的下一個男主角!”
    藏鍾?祝一凡瞬間感覺腳下的地板變成了流沙,一股眩暈感襲來。他身邊的人,似乎都比他多掌握著一個世界的密碼。他定了定神,聲音輕得像是在觸碰一枚布滿裂紋的蛋殼:“可我聽說…那地方的老板…其實姓聶?”
    崔媛媛的目光像受驚的夜鳥,倏地掠過祝一凡,投向緊閉的門口。空氣驟然凝固,沉默如同沉重的鉛灰色幕布,“嘩啦”一聲徹底落下。
    辦公室裏隻剩下中央空調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嗡鳴,以及祝一凡胸腔裏那擂鼓般失控的心跳。
    時間如同陷入蜜糖般粘稠而緩慢,窗外的暮色終於漫過窗欞,像打翻了的、渾濁的橘子醬,一點點浸染進來。崔媛媛深吸一口氣,再次湊近了祝一凡,她的指甲無意識地在光潔的桌麵上劃出一道深刻的白痕,發出令人牙酸的“滋啦”聲:“藏鍾…是聶風雲嫡親的親娘舅。”她的氣息帶著溫熱拂過祝一凡的耳廓,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消散的煙,“聽說過麽?這甥舅倆,當年為了一個女人,鬧得差點掀翻了湖跺的天,比戲台子上唱的恩怨情仇狗血八百倍。”
    祝一凡手中的咖啡杯猛地一晃,褐色的液體劇烈地撞擊著杯壁:“你是說…青禾?!”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心髒瞬間被提到了嗓子眼。
    “青你個頭啊!”崔媛媛嗤笑出聲,帶著一種看穿幼稚謊言的荒謬感,“要真是關青禾那朵小白花,這事早就成了湖跺人茶餘飯後的萬年嚼舌根素材了。”她眼神飄忽了一瞬,掠過一絲複雜難辨的情緒:是自嘲?還是某種更深沉的忌憚?“是個…美得驚心動魄,也毒得蝕骨穿心的女人…外麵那些嚼舌根的說我是湖跺頂級交際花?哼…”她的嘴角扯出一個古怪的弧度,“在她麵前,我這點道行,充其量就是個剛學會用吸管嘬奶瓶的托班小豆丁!”(內心OS:呸!老娘絕不承認!)
    確認了不是關青禾,祝一凡心頭那無形巨石“咚”地一聲砸落塵埃。他下意識地端起咖啡杯,試圖用這苦澀的液體掩飾翻騰的情緒,同時也刻意忽略了追問那個神秘女人名字的衝動:有些深淵,凝視得久了,反而會將自己吞噬。
    2、
    就在崔媛媛轉身離開,高跟鞋叩擊地麵的聲音漸行漸遠時,祝一凡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自己的電腦屏幕。
    那本該嚴密封閉,閃爍著九層防禦係統守護狀態的界麵,此刻竟無聲洞開。冰冷的屏幕上,隻有一張循環播放的動圖:《美人魚》裏那兩個警察捂著肚子,笑得歇斯底裏、前仰後合到近乎癲狂的畫麵。
    刺眼的像素光芒映在祝一凡疲憊的瞳孔裏。是諷刺。赤裸裸的諷刺,更是精準無誤的挑釁。
    他盯著那毫無顧忌的狂笑,手指在桌麵神經質地蜷縮了一下,最終隻是化作一聲極其輕微、帶著無盡疲憊的歎息,淹沒在空調的低鳴中。
    “伊還在我心裏…” 他對著冰冷的屏幕低語,聲音微不可聞,“所以才有恃無恐啊…關青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