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紊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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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
湖跺交警大隊綜合中心辦公室的窗,正對著大院那株不知活過多少春秋的老梧桐。虯枝盤錯,仿佛凝固了過多的歲月塵埃。
暮色如同沉重的鉛灰色絨布,沉沉地覆蓋下來,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窗內的人影。窗外,天空凝固著一灘沉滯的、近乎淤血的深紫餘燼,將室內簇新的陳設都浸泡在一種莫名的凝重裏。關青禾的目光穿透灰紫色的混沌天幕,投向一片更遙遠、更不可觸及的虛空。
篤、篤、篤。
敲門聲短促有力,帶著一種程式化的恭敬味道。
關青禾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隻從喉嚨深處滾出一個含混的“請進”。
門應聲而開,龐彪那張堆砌著過分熱情的臉探了進來。一身筆挺的深藍常服,肩章星辰擦得鋥亮,那笑容卻如同精心揉捏過的麵團,飽滿得將眼角擠出深深的溝壑。“小關,祝主任不在啊?”他快步趨近,腰杆習慣性地前傾幾分,聲音熱絡得幾乎能灼人皮膚,“沒打擾吧?你們家老爺子還好!”
“原來是龐教導大駕,請坐,祝主任外出宣傳了。”關青禾終於將視線從窗外那片沉鬱中收回,身體向後,陷進寬大的皮質椅背裏,目光平靜地落在龐彪身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審視。“我隻是一個服務領導的辦公室人員,何談打擾?”她語調平緩,像幽深的古潭不起微瀾,“您還有事?”
“嗨!小事,芝麻綠豆級別的!”龐彪搓著手,屁股尖兒小心翼翼地挨著椅子邊坐下,動作麻利得像個變魔術的,從懷裏掏出個牛皮紙文件袋,“嗤啦”一聲抽出一張單據,輕輕滑向關青禾麵前光可鑒人的紅木桌麵,發出“嚓啦”一聲清脆的、挑釁似的響聲。
“上半年,大市局那群欽差下來搞專項調研,周科長帶隊,從東到西,南線到北線,卡口到國道,弟兄們都跟著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皮子。這不,收官那晚,”他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的優越感,“我請示了廖黨委,代表咱大隊,總不能讓人說咱湖跺人不懂禮數吧,就象征性地安排表示了一下,聯絡聯絡革命感情嘛。”笑容在他臉上加深,指尖精準地點著單據上一個數字,仿佛那是他的功勳章,“這點茶水點心錢,我先墊上了,你看,若是方便的話,今天直接給我就成?”
空調單調地嗡鳴。這淺黃色單據像一塊燙手的烙鐵,關青禾的目光在單據上停留了兩秒。然後,她的視線凝固了,在招待費三個端莊的宋體字下方,蜷縮著兩個蠅頭小楷:“茅台”。
那兩個字,如同兩根淬了劇毒的冰針,毫無預兆地紮進她的瞳孔。
龐彪的笑容紋絲未動,誠懇得仿佛單據上印的是白開水或西北風。他當然看見了,關青禾指尖在冰涼桌麵下無聲蜷縮成拳,指甲刮過桌沿,發出幾乎聽不見的嘶啦聲。然後,她抬眼,嘴角彎起一個恰到好處、足以凍傷人的弧度:“龐教導,真不是我不近人情。祝主任三令五申過,招待費這塊,必須他親自過目簽字,您知道的,他最近和崔主任不對付,這金口玉牙的,小金庫的鑰匙被焊死在他筆尖兒上了。沒他老人家的墨寶,蚊子腿我也動不了。”她手腕極其靈巧地一旋,將那頁印著恥辱二字的單據,如同推開一塊黴變的奶酪,精準地、不沾手地滑回龐彪眼皮底下,“您找他,一準兒快!他一個點頭或是電話,我立馬給您點鈔,保證嘎嘎新!”
“祝一凡”三個字像顆無形的石子,精準地砸在龐彪那燦爛笑容的湖麵上,蕩起一圈極其細微卻無法忽視的僵硬漣漪,雖然眨眼間又被他那爐火純青的演技撫平。“哎呦!對對對!瞧我這豬腦子!”他猛地一拍腦門,聲音拔高了八度,充滿了恍然大悟的懊惱,“廖大天天念叨,咱們交警隊,規矩大於天!程序流程一定要完美無瑕!必須找祝主任!好,我這就去尋他!”
他一把抓起那張被嫌棄的單據,塞回文件袋的動作快得帶風,起身時還不忘對關青禾微微欠身,笑容重新堆砌得比進來時更飽滿,簡直要溢出來,“小禾同誌,你忙你的!”
話音未落,人已拎著袋子,腳步輕快地旋出門去,“哢噠”一聲輕響,仿佛帶走了屋裏所有虛偽的熱氣。
門合上的瞬間,辦公室的空氣驟然稀薄冰冷下來。
關青禾緩緩靠回椅背,目光再度投向窗外。暮色中的老梧桐隻剩下一團猙獰的剪影。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桌麵上敲擊了兩下:“篤,篤。”聲音輕得像心跳漏拍。那張印著“茅台”的單據和龐彪失常的僵硬,像兩粒硌在鞋裏的石子,但她沒有動電話,也沒有碰手機,仿佛它們隻是窗外飄過的一片帶著油汙的落葉。
2、
時間在堆積如山的公文卷宗裏無聲爬行,像辦公室窗外日漸凋零的梧桐葉。夏日的躁動已徹底被初冬的寒意摁滅。三個月,塵埃足以覆蓋許多東西,卻無法撫平某些驚悸的漣漪。
桌上那份《關於籌建機關幹部身心休養中心初步構想及預算》的報告草案,封麵已磨起了毛邊,邊角卷曲,像一個疲憊的夢。選址、規劃、經費…這些繁瑣的磚石,自然都壘在了綜合辦主任祝一凡那原本就不算寬闊的肩膀上。
這天下午,祝一凡抱著一座搖搖欲墜的“文件山”——都是修改了八百遍的場地評估和預算方案,吭哧吭哧地杵在關青禾桌前,額頭汗珠滾落。他抓起一把過期的舊報紙,扇得呼呼作響,紙張嘩啦,活像個奮力劃船的纖夫。
“喲,老祝,這西北風都刮起來了,您這兒還自造龍卷風呢?”關青禾慢悠悠地翻著新到的《茶道》雜誌,銅版紙在她指間沙沙作響,像在嘲笑某人的狼狽。
她抬眼,目光從文件山滑到祝一凡熱氣騰騰、仿佛剛出鍋的包子臉上。
“青禾!”祝一凡喘著粗氣,拿報紙指著自己汗津津的腦門,“看見沒?看見沒?這就是責任人三個字烙下的印。為了這幾個報告上的章,我感覺自己像個快燒穿底的水壺了。你聞聞,是不是有焦糊味?”
“讓你哥們吳定波或者他那魅惑的女朋友聞去。”這些日子,錢惠子有事沒事地在交警隊溜達,祝一凡老不在辦公室,也有躲她之意,對這一切全本的關青禾自然是有機會就揶揄他。此刻的她放下雜誌,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朝對麵正對著小鏡子補口紅的崔媛媛努了努嘴:“老祝,忘了跟你說了,在交警這地,幹得越多,不如人家嘴甜一句領導英明。瞧見沒?沁人心脾的蜜糖,專治各種工作狂躁。”
祝一凡抹了把汗,一臉生無可戀:“別提了!上月我去街角王瞎子那兒算了一卦,大師掐指一算,說我今年會‘為情所困’!我當時心頭那個小鹿亂撞啊,還以為第二春要來了,琢磨著是不是該換瓶發膠,提升一下引流效果!”
關青禾大眼充滿好奇,挑了挑眉:“然後呢?王瞎子說你這春在哪發生?”
祝一凡捶胸頓足:“屁的第二春!這‘情’根本特麽的不是感情的情,是他麽‘疫情’的‘情’!是特麽的‘情況複雜’的‘情’!忙得我快原地‘情’滅了!這叫我情何以堪啊!”他表情誇張,自帶悲情BGM。
關青禾被他逗得噗嗤笑出聲,差點打翻手邊的茶杯。
祝一凡看著她終於笑了,自己也咧了嘴,露出一絲慘兮兮的得意:“得了,您老人家繼續貌美如花,指點江山。搬磚這種粗活,還得咱這勞碌命來!”
他作勢要去搬那堆文件。
關青禾立刻柳眉倒豎,作勢欲踢:“滾!誰跟你‘咱倆’?說得跟辦公室地下情似的,小心局紀檢請你喝茶!”
“我去!小禾同誌,你這閱讀理解能力,不去情報科屈才了!”祝一凡誇張地抱緊文件,縮了縮脖子,一臉我懂我懂的正經,“服了!真服了!小的這就滾去搬磚!”說罷,他抱著那堆搖搖欲墜的文件,螃蟹似地橫著挪向門口。
就在祝一凡的手剛摸到冰冷的門把手時,他口袋裏的手機突然像著了火一樣瘋狂震動起來,鈴聲是刺耳的《男兒當自強》,在安靜的辦公室格外突兀。“嘖,催命呢?”祝一凡嘟囔著,艱難地騰出一隻手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吳定波”三個字。他皺著眉接通,沒好氣地:“喂?老吳?啥事兒火燒眉毛了?我這兒正…”
他話沒說完,臉上的不耐煩瞬間凍結,隨即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取代。
辦公室裏的空氣似乎也跟著凝滯了。關青禾和剛回辦公室的崔媛媛都停下了動作,看向他。
“你說什麽?!捉奸?”祝一凡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下意識地朝緊閉的窗戶看了一眼,窗外梧桐虯枝在暮色中如同鬼爪,“在哪?汽貿城東門?現在?!候著,我就來!”
電話那頭似乎傳來吳定波急促而清晰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裏,隱約可聞:“對!一凡!我車拋錨了!就在汽貿城東門這,打著雙閃!手機也快沒電了!你趕緊的…”
祝一凡的臉色在短短幾秒內變得慘白如紙,握著手機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猛地捂住話筒,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冰冷穿透力,一字一句地對著電話那頭說:“老吳…你他媽在跟我開什麽國際玩笑?!”他抬起頭,目光掃過關青禾和崔媛媛困惑的臉,最終落在窗外那片深紫的、仿佛凝固的暮色上,聲音如同結了冰:“大隊門口的路麵監控,清清楚楚顯示沒人,鬼影都沒有一個。你這會兒,應該正坐在你律所的老板椅上,端著咖啡憋笑呢吧!”
吳定波極為憤怒地罵道:“去你的老祝,想什麽呢,我有必要玩你麽?我閑得!”
話音剛落,“滋啦”一聲尖銳的電流爆響,辦公室頂棚的日光燈管猛地劇烈閃爍了幾下,發出瀕死般的嗡鳴,隨即,“啪!”徹底熄滅!整個辦公室瞬間被濃稠如墨的黑暗吞噬!隻有空調的出風口,發出單調而詭異的、仿佛金屬摩擦的“嗡嗡”聲。
崔媛媛短促的驚呼被掐斷在喉嚨裏。黑暗中,關青禾能清晰聽到自己驟然加速的心跳,“咚咚咚”地撞擊著胸腔。
死寂。
隻剩下那空調的嗡鳴,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無限放大。
3、
三個月前那個詭異的電話和斷電事件,成了祝一凡心頭一根拔不出來的刺。吳定波堅稱那天自己確實在汽貿城東門拋錨,手機電池耗盡前最後一刻打給了他,而祝一凡看到的監控畫麵卻空空如也。
祝一凡沒有找到吳定波,他精心設計的捉奸也泡湯了,兩人為此爭執不下,關係也蒙上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隔膜。錢惠子在那之後,總帶著一種若有似無的、令人不安的笑意打量著祝一凡。
這一日,又接到吳定波電話的祝一凡早早站在海聚汽貿城東門外。這裏靠近傳聞中夜色下才會出現的鬼市,在白日裏,也透著一股異乎尋常的冷清。
巨大的鋼鐵展廳在初冬灰白的天空下閃著鈍光。他幾乎要把這片區域翻了個底朝天。
吳定波依舊跟個鬼一般,看不到魂魄!
“老吳!吳定波!”他的喊聲在空曠的展廳間回蕩,被冰冷的鋼鐵和水泥無情地吸收、碾碎。沒有回應。隻有遠處維修車間傳來的零星金屬敲擊聲,像敲打在空蕩的心裏。他查看了吳定波電話裏描述的停車點,地麵幹淨得連一滴油漬都沒有。
詢問對麵車管所的保安,得到的隻是茫然的搖頭。
“祝主任,這汽貿城太詭異了,那邊的事情我們一般很少過問,前輩們都說了,視若無睹,會活得長一點。”
祝一凡無奈地搖搖頭,這魯策帶出來的兵,真就他麽的不一樣。
高科技的GPRS讓吳定波瘋狂,三個月前的渣滓,加上這次毫無結果的瘋狂尋找,像沉重的鉛塊墜在胃裏。一無所獲。巨大的失落感和那夜電話的詭異陰影交織在一起,幾乎讓他喘不過氣。疲憊和煩躁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他決定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就在他走向自己停在遠處的車子時,眼角餘光瞥見一輛熟悉的車:徐萍那輛紅色的CC。它孤零零地停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走近一看,祝一凡心裏咯噔一下:兩個後輪都癟了下去,車身微微傾斜。車窗緊閉,裏麵似乎沒人。
“徐萍?嫂子?”他試著喊了一聲,繞著車走了一圈。透過沾著灰塵的車窗,隱約看到駕駛座上蜷著一個身影。他用力敲了敲窗戶。
裏麵的人似乎被驚醒,茫然地抬起頭:正是徐萍。她臉色蒼白,眼神裏充滿了驚魂未定的恐懼。看到車窗外是祝一凡,她仿佛溺水者抓到浮木,猛地按下車窗按鈕。
“老祝,老祝!”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沙啞,“我的車…不知道怎麽回事,開到這兒突然就沒氣了,兩個輪子都癟了!我叫了救援,電話一直打不通…這裏好偏僻,我一下子睡過去了…真特麽的詭異。”她聲音哽咽,身體微微發抖。
“稍安勿躁,有我在。”祝一凡心頭一緊,迅速冷靜下來。他先確認了徐萍身體無礙,然後立刻動手更換備胎(隻有一個),並從自己車裏拿出便攜充氣泵處理另一個輪胎。
初冬的寒意滲入骨髓,昏暗的天色下,祝一凡蹲在地上忙碌著,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徐萍裹緊大衣站在一旁,看著他沉穩的動作,慌亂的心漸漸平息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感激和暖意。
她心中想的是:“這小師弟不錯,給人一種踏實安全的感覺。”
當最後一個輪胎充好氣,祝一凡站起身,抹了把額頭。徐萍再也抑製不住,猛地撲上前,用力抱住了他:“老祝,謝謝你!剛才…剛才姐真的嚇死了!這鬼市真是名不虛傳,靠近一點都渾身不自在。”
祝一凡猝不及防,身體僵了一下。他能感覺到徐萍身體的顫抖和傳遞過來的強烈情緒,是純粹的恐懼後的釋放和感激。他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伸出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沒事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就在這一刻,在遠處一輛剛駛入汽貿城、準備停車的黑色轎車裏,一雙眼睛正透過車窗難以置信地注視著他們。駕駛座上的人,赫然是吳定波!他緊盯著那相擁的兩人,尤其是祝一凡輕拍徐萍後背的手,眼神瞬間變得冰冷、銳利、充滿了被背叛的怒火和驚愕。他猛地踩下刹車,車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停住。
而在汽貿城入口保安亭昏暗的玻璃窗後,錢惠子不知何時站在那裏。她看著遠處相擁的兩人,又瞥了一眼剛剛停下的吳定波的車,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那笑容在陰影裏顯得格外詭譎、冰冷,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