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深不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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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雨水肆意流淌,將湖跺城洇染成一片渾濁的水彩。那輛肇事的黑色轎車,如同遊蕩的幽靈,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劃下詭譎的閉環軌跡,最終載著重重謎團,一頭紮進白馬湖深不可測的懷抱。
死亡,是**,卻也是最鋒利的問號,無聲地懸停在冰冷的湖麵之上。
吳定波站在窗前,城市的霓虹在雨幕中扭曲變形。錢惠子那帶著誘惑與慫恿的話語仿佛還在耳邊回響。鬼市的訴訟代理權,他接下了,巨額酬金如流水般湧入。短暫的得意被律師公會的正式約談函擊得粉碎。
他煩躁地扯了扯領帶,目光掃過桌上散亂的照片:徐萍,他的妻子,正對著另一個男人巧笑嫣然。照片背麵潦草地寫著名字:藏百鳴。
藏鍾之子?媽的,你老子和老祝的心上人糾纏不清,你來糾纏老子的發妻,這是子承父業是吧?吳定波捏緊了拳頭,指尖發白。他抓起外套,消失在雨夜中,決心要親自撕開這層迷霧。
2、
醫院走廊的燈光,在暴雨肆虐的午夜泛著慘淡的冷白。急救室頂燈的光芒頑強地穿透厚重的雨幕,像一道固執不肯愈合的舊疤,刺目地懸在走廊盡頭。
病床上,嚴格靜靜地躺著,如同一尊被命運驟然擊倒的青銅雕塑。他隨身的一切物品都消失無蹤,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執意要抹去所有痕跡,隻留下觸目驚心的蒼白留白。
祝一凡與關青禾幾乎同時抵達,隔著冰冷的玻璃窗對望。沉默在他們之間凝結、堆積,砌起了一道無形而厚重的高牆,隔絕了風雨,也隔絕了彼此的信任。
“嚴格為什麽會遇襲?”關青禾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無意識地描畫,凝結出一小片朦朧的霧氣。監護儀上幽綠的光點在她眼中跳動,閃爍著不安,“老祝,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祝一凡唇角扯起一抹弧度,薄如刀鋒,更像一張精心描摹後戴上的麵具:“他選擇接下那顆子彈,就注定要背負起另一個人的十字架。”
“什麽子彈?”關青禾的困惑如潮水般加深,眉宇間掠過一絲被敷衍的不耐。她倏然轉身,發梢在空氣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我明白了…嚴格拿到了那個‘大人物’的罪證…和聶哥一樣,被…”她頓了頓,尾音帶著冰冷的、幾乎無法抑製的質疑,“…滅口了?”
“青禾!注意你的措辭!”祝一凡的聲音驟然拔高,在空曠死寂的走廊裏激起突兀刺耳的回響。那層麵具瞬間碎裂,露出底下壓抑的焦灼與洶湧的怒火,“老嚴還沒死!他一定能挺過來!再說,他和聶風雲…能一樣嗎?!”這聲質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隻激起一圈圈徒勞擴散的漣漪,而沉重的真相,依舊沉在深不可測的黑暗潭底。
冰冷的回憶如同雨絲,悄然鑽進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出租車裏那次短暫的暈厥中,係統的提示清晰如刀刻:嚴格性命無虞,若無意外,將在半年後意識恢複,並且歸隊。而他對聶風雲那份難以掩飾的惡感,其根源來源於在鬼市得來的U盤,那位被奉為刑偵英雄的人物,暗地裏竟熱衷於搜集權貴的花邊秘辛,與案件的核心無關,更諷刺的是,他名下盤根錯節、來源不明的龐大資產,早已堆砌成一座遠超警徽重量的名為罪惡的豐碑。
鬼市的情報,附贈了這致命的關鍵一筆。這世上最危險的謊言,往往披戴著最耀眼的光環。聶風雲的“事跡”,堪稱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冰冷注解。
又一個湖跺的神話,破滅了。
關青禾聽完,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腳後跟,拔涼拔涼。她挪到祝一凡跟前,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濕噠噠的袖口,像隻淋了雨的鵪鶉。
祝一凡卻擠不出一絲笑意。鬼市的資料同樣映照出眼前女子的不純粹:諸多案件中,她並非全然無辜的旁觀者。他甚至懷疑,她對聶案的執著,怕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複仇隻是塊遮羞布。刹那間,她藏鏡子裏那個攝像頭閃過腦海,簡直是“賊喊捉賊”的最佳行為藝術!
窗外暴雨如注,霓虹在雨簾中扭曲變形,如同鬼魅的舞蹈。祝一凡的衣角滴著水珠,聲音低沉卻穿透雨聲:“青禾,站在這條鋼絲繩上,誰不是棋盤上任人擺布的過河卒?有人想挪動帥位,就得有倒黴蛋充當那墊背的炮灰。還是那句老話:自己選的路,跪著也得走完!選擇而已,喜歡就好。”
命運的推手,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而最初伸手的那個人,永遠無法預知最後一塊沉重的骨牌,會砸碎誰的顱骨。
關青禾的眉頭鎖成了一個死結,如同無法解開的九連環:“祝一凡!你混蛋!你在針對我?這打的是什麽啞謎?潑的是什麽髒水?給我說人話!”
“好話不說二遍。”他的聲音冷硬如鐵,轉身望向病房深處,玻璃映出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堅毅,“聽不清,就算了。”
“我聽不懂你這些狗屁不通的混賬話!也休想把莫須有的屎盆子扣我頭上!”見他油鹽不進,關青禾的怒火徹底爆燃,她猛一跺腳,聲音尖利,“你去死吧!最好是駕鶴西遊,離我十萬八千裏!從今日起,我們路歸路,橋歸橋。”話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顆出膛的炮彈,狠狠撞開安全門,衝下樓梯。
那摔門而去的背影,決絕利落,如同一把淬了劇毒的飛刀,刺穿了凝固的空氣。
祝一凡沒有追趕。他隻是隔著那層冰冷的玻璃牆,對著病床上毫無知覺的嚴格,無聲地烙下誓言:真相,必將水落石出,哪怕需要他趟過這世間最肮髒、最深沉的泥沼。
3、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驟然撕裂了走廊剛剛恢複的死寂。
實習生小王舉著平板狂奔而來,氣喘如牛:“祝主任!行車記錄儀…複原了!最後三十秒…”他的聲音猛地哽住,臉色煞白。
平板裏清晰地傳出一個女人癲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帶著某種詭異的韻律反複嘶喊:“七月半…鬼門開…七月半…鬼門開…”
祝一凡重重拍了下小王的肩,力道帶著一股沉甸甸的、安撫人心的鎮定:“有人在裝神弄鬼。他們就等著看我們驚慌失措的樣子。放心,這出戲,他們唱不長。”他瞥了眼自己依舊濕透的衣衫,“看好老嚴。我回去換身衣服。”
“是!祝主任!”小王用力挺直腰板,下意識地拍了拍胸前的警號牌,仿佛汲取著某種力量。
4、
剛踏出醫院大樓,一個鬼祟的身影“嗖”地擦著祝一凡身邊掠過。
是吳定波!
他行色匆匆,麵色凝重,心事重重,竟全然未注意到旁邊抬手欲招呼的祝一凡。
祝一凡心頭警鈴大作,職業的本能讓他瞬間進入狀態。他不動聲色地壓低身形,如同融入雨夜的影子,悄然跟上。
吳定波熟門熟路地摸上嚴格所在的那層樓,卻在樓梯口處驟然刹住腳步。祝一凡屏住呼吸,縮在消防通道的陰影裏,目光如鷹隼般鎖定。隻見吳定波腳步略顯慌亂,竟…徑直掠過了嚴格那間被嚴密看護的病房,像一隻受驚的耗子,飛快地鑽進了住院部走廊最深處,光線最昏暗,氣氛最瘮人的那間單人病房。
祝一凡悄無聲息地貼近門上的觀察窗,心髒驟然緊縮——病床上插滿維係生命的管子,雙目空洞無神地瞪著天花板的,赫然是深度昏迷的徐萍。前日,還神采奕奕,給自己擁抱的心理學大神。
吳定波渾然不覺窗外窺視的目光,他俯身湊近妻子毫無生氣的臉,聲音抖得像秋風裏最後一片掙紮的枯葉,充滿了無盡的自責與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瀕死之人最後的懺悔:
“老婆…老婆…我對不住你啊…我真不是人…我鬼迷心竅了…被那個…錢惠子…灌了迷魂湯!是我…是我害了你…”
“錢惠子?!”這三個字如同無聲的驚雷,在祝一凡的腦海中轟然炸響。他瞳孔驟然收縮,心跳加速。沒有絲毫猶豫,他悄然後撤,疾步衝向電梯間,迅速掏出手機按下快捷鍵,聲音壓得極低,卻每一個字都透著刻不容緩的急迫:“明哥!十萬火急!幫我調查一起車禍!當事人徐萍!所有細節,越細越好!要快!”
張明的效率高得驚人。事故認定書的電子版很快傳來,緊隨其後的是一條語音信息,帶著一絲令人不安的凝重:
“…定性是意外,程序沒問題。但一凡…這事兒透著邪門,這是一起最不像意外的意外!”數秒後,張明又發來一個攤手的表情符號,補充道:“刹車的物理數值在技術報告裏顯示…處於合理範圍。但…它無限接近臨界MAX值!數據太完美了,完美得讓人心裏發毛…像是大數據做出來的!你懂我意思?”
冰冷的數字,有時比噴濺的鮮血更能無聲地碾碎真相的脊骨。車禍發生的時間點,正是嚴格遇襲的同一天深夜。而地點,距離嚴格出事的地點近得…簡直如同同一個罪惡劇本裏的相鄰場景。
事故回溯到當日,吳定波這位試圖浪子回頭的丈夫,駕車帶著妻子徐萍前往嶽父家修複關係。途中,一輛電動車如同鬼魅般“鬼探頭”衝出,吳定波驚恐之下猛打方向盤,車輛失控狠狠撞上路邊護欄。巨大的衝擊力下,僅係了安全帶的吳定波隻受了輕傷。而副駕駛位上未係安全帶的徐萍,頭顱則結結實實地撞在擋風玻璃上,瞬間陷入深度昏迷,成了沉睡的睡美人。
交警排除了酒駕毒駕,刑警介入後也未發現鐵證指向蓄意謀殺。
“一凡啊,”張明的職業病讓他隔著電波都帶著分析報告的腔調,“這種夫妻倆同時出事,一個重傷瀕危,一個安然無恙…十有八九…你懂的,劇本都差不多…”
祝一凡胸中那股壓抑的無名邪火“噌”地竄起三丈高,張明這番事後諸葛亮般的腔調此刻格外刺耳。他懶得再聽下去,指尖發力,對著手機屏幕的通話鍵狠狠一戳!
“啪!”
通話瞬間中斷,幹脆利落,如同掐死了一隻聒噪不休的夏蟬。冰冷的屏幕倒映著他緊鎖的眉頭和眼中燃燒的寒芒。錢惠子、徐萍、藏百鳴、嚴格遇襲、詭異的笑聲、瀕臨極限的刹車…無數碎片瘋狂旋轉,指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他攥緊手機,大步走入重新密集起來的雨幕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