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現實棺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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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醫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兒,像冰冷的手術刀刮過鼻腔,卻被錢惠子身上那濃鬱得近乎粘稠的異域香強行攪和,凝成一股令人作嘔、窒息般的濁流。她斜倚著冰涼刺骨的牆磚,指尖香煙的紅點在昏暗中明明滅滅,活像一隻潛伏在暗處、充滿惡意的獨眼。慵懶的嗓音帶著淬毒的刀鋒,黏糊糊地纏上來:“咦,老祝,來了怎麽不進去?怕吵醒了閻王爺,提前收人麽?”她的視線掃過病房門牌,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
祝一凡插在口袋裏的手驟然緊握成拳,指節因極度用力而爆出森白的棱角。吳定波泣血般的懺悔:“著了錢惠子的魔”,如同淬了劇毒的信子,仍在他耳蝸深處嘶嘶作響,啃噬著他的理智。喉頭幹得像砂紙摩擦,他勉強壓下翻騰的怒意:“惠子,真巧!你也…認識嚴格?”說完,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住對方,不放過任何一絲微小的顫動。
“嚴格?什麽嚴格?”煙灰簌簌墜落,像精心堆砌的沙堡瞬間崩塌。她的瞳孔在那一刹的確如遭高壓電擊般劇烈收縮,快得如同毒蜥蜴感知致命威脅的本能反應。
那是謊言被瞬間戳穿時,靈魂最誠實的叛變!
“湖跺的刑警隊長,我過命的兄弟,”祝一凡向前踏出一步,高大身軀投下的陰影如同實體,沉沉壓向那香豔的毒物,每個字都裹著北極的寒冰,“昨晚差點被碾成肉泥,現在就躺在那扇門後麵,靠著儀器吊著一口殘氣。”他逼近一步,聲音壓低,帶著山雨欲來的壓迫感,“誰幹的?”
錢惠子倏然笑開,紅唇間逸出的煙霧巧妙模糊了她眼底翻湧的冰冷笑意:“哎呀,嚇我一跳呢,我還以為你是特意來跟蹤我的。”她故作柔弱地拍了拍胸口,GUCCI包鏈反射著頂燈冷硬的光,那金屬的鋒芒,無聲地嘲笑著眼前的一切。
“你說的這人我不認識,不過嘛,”她話鋒一轉,眼底滑過一絲殘忍的快意,“這世道,有些人就是不長眼,擋了路,就得付出點代價,對不對?就像…”她故意頓了頓,吐出一個煙圈,“就像那個不長眼的徐萍,那天她往我頭上潑紅酒,讓我一整天都不開心。”她的笑容驟然變得冰冷而怨毒,“我就要讓她這輩子…都別想開心!”
這句話輕飄飄地說出來,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了祝一凡的心髒,這幾乎就是對她策劃徐萍重傷的直接供認。
“U盤。”祝一凡猝然攤開手掌,如同索命的判官,語氣不容半分置疑。他強行壓下因徐萍真相而翻湧的殺意,“約定好的,偶遇就給。這是我們之間那片黑暗森林的鐵律,遇見了,便沒有空手而歸的道理!”他的目光銳利如刀,緊緊盯著她的眼睛。
“沒情趣!”錢惠子微微一怔,旋即眼波流轉,嗔怪中帶著一絲放縱的妖冶:“老祝你呀,嘴裏就沒句真話!不過既然碰上了,”她動作優雅地從那隻與身份格格不入的“買菜包”裏,掏出一個式樣老舊、沾染著歲月汙垢的U盤,遞了過去,“…算你運氣好,大概是我今天慈悲心泛濫吧,拿去。”
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冰涼的金屬外殼的刹那。走廊盡頭的應急燈驟然瘋狂頻閃。
慘白的光束將兩人糾纏的影子拉扯、扭曲、撕裂,如同地獄深淵裏狂舞的鬼魅。錢惠子塗著蔻丹的指甲猛地掐入祝一凡的手腕皮膚,力道之大,瞬間留下深紫的凹痕,如同毒蛇的吻痕:“老祝,”她的聲音壓得極低,裹著致命的誘惑與刺骨的寒意,“小心點…這裏麵淌著的,是人命熬成的燈油,沾上了…是要索命的。”
“那正合我意。”祝一凡反手如鐵鉗般扣住她的手腕,力道狠戾得讓她痛得蹙起黛眉,“我命硬,屬船錨的,沉不了底。”他猛然逼近,鼻尖幾乎觸到她精心描繪的眉眼,直視那偽裝下的深淵,嘴角勾起一抹淬著寒光的弧度,“放心吧,惠子。我雖算不上修行萬年的老狐妖,也早看膩了這千般的魑魅魍魎。這點腥風血雨,早就醃進骨頭縫裏了!”
錢惠子眼中掠過一絲極快的權衡,終是鬆開了指尖。
祝一凡則利落地將U盤揣入內袋:“走了。”
“等等!”錢惠子眨眨眼,柔軟的手臂帶著不容抗拒的親昵挽上來,“一起走嘛!”
祝一凡腳步一頓,側目:“你不看看…嚴格?”
“不了,又不熟!”她回答得輕描淡寫,仿佛在談論一件無關緊要的舊物。纖指倏然指向走廊盡頭一個青春靚麗正低頭看手機的身影:“喏,眼熟麽?”
祝一凡目光掃去,那側影確實勾起一絲模糊的記憶。
“吳定波的小情人,他大帥所的新同事,” 錢惠子湊近他耳畔,溫熱的吐息裹挾著冰冷的砒霜,“要是被他老婆徐萍那瘋婆子撞見,能活活上演一出鳳儀亭!我可不想在醫院看這種血淋淋的倫理劇。”她不由分說地拽著他,“走,陪我去個地方透透氣?”
“又是鬼市?這大白天的,閻羅王也得打卡上班?”
“不開,老祝,別瞎問。”她眨眨眼,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任性,“別忘了,你還欠我十萬大洋呢。今天,就任性一回,十萬買你一天光陰,夠不夠?”
“可以倒是可以,但說好了,我賣腦子不賣身!”
“去你的!”她輕啐一口,眼波流轉間帶著鄙夷,“就你這身板兒,都不夠我熱身三分鍾的,省省吧!”
熱身?這詞兒從她嘴裏出來,總透著股邪性!
2、
半個多小時後,車停在一處僻靜得有些荒涼的農莊。錢惠子熟稔地點了草爐燒鵝和兩瓶冰鎮透心涼的大烏蘇:“我開車,你喝!”
她將酒瓶不容分說地杵到祝一凡麵前。
祝一凡伸手一擋,笑容帶著洞悉的銳利:“錢大小姐破費請我吃飯,不會真就我們倆…在這兒演一出舊情複熾的戲碼吧?”
錢惠子深深看他一眼,紅唇微啟,話未出口,“吱呀”一聲,包間門被推開。
一個穿著剪裁極致昂貴西裝、麵容白皙卻透著一股病態倨傲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他看向錢惠子的眼神熱情似火,黏稠得令人不適,而轉向祝一凡的目光,卻瞬間降至冰點以下,如同在看一件亟待清除的穢物。
“老祝,介紹一下,”錢惠子聲音微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這位是雙湖控股集團的費青書費總,你們費局長的長公子!”
費青書眼中掠過一絲意外,隨即被更濃烈的鄙夷取代:“老費手下?哼,不認識!不過…他手底下,多半也都是些不成氣候的廢物渣滓!”那傲慢如同生鏽的冠冕,隻能彰顯其內在的空洞與腐朽。
祝一凡端起的酒杯,穩穩地停在了唇邊一寸之地。
費青書那雙鋥亮的昂貴皮鞋,帶著赤裸裸的侮辱,竟直接踩上了油膩的木質茶幾,姿態跋扈囂張:“惠子,你確定這種看門護院的土狗,也配上這張桌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挑釁,一種宣告階級碾壓的野蠻姿態。
錢惠子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費青書!這是我朋友,說話放尊重點!”她的緊張印證了祝一凡的猜想:費青書的出現,絕非偶然,而是一場精心安排的“壓力測試”。
果然,錢惠子將一杯斟得幾乎溢出的烈酒緩緩推過油膩的桌麵,指尖劃過粗礪的木紋,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凡,”她的紅唇在昏黃油燈下猶如一道新鮮的血口子,聲音透著強行壓抑的疲憊與強硬,“喝了它。”
祝一凡凝視著杯中劇烈晃動的琥珀色液體,光線下折射出危險的迷離光暈:“何意?”
“活命的…入場券!”她的聲音淬著冰渣,“有人懸了紅,要你這條命。我和青書做保,你喝下這杯,退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破局者計劃,我保你後半生富貴潑天,青書保你仕途平步青雲。從此湖跺城,你就是橫著走的螃蟹!”
“所以,這是鴻門宴?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祝一凡目光如淬毒的鋼針,直刺對方,“如果…我說不呢?”
“媽的!給臉不要臉!你說一個試試!”費青書猛地暴起,昂貴的椅背被他狠狠踹翻在地。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酒瓶,手臂青筋暴起,帶著積壓已久的殺意,朝著堅硬油膩的桌沿狠狠砸下。
“嘩啦!”瓶身應聲爆裂,玻璃碎片如霰彈般飛濺。一道細長溫熱且帶著刺痛的血線,瞬間在祝一凡的臉頰綻開。
“廢他媽什麽話!惠子!告訴他,要麽喝!要麽...死!”碎裂的酒瓶,飛濺的鮮血,費青書眼中毫不掩飾的猙獰殺意,瞬間撕碎了所有虛假的和平外衣。他手中的玻璃殘片,閃爍著致命的寒光。
祝一凡舌尖緩緩舔過唇邊滾燙鹹腥的血珠,那味道如同引信,點燃了他眼中的熔岩。他忽然笑了,笑容裏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令人心悸的平靜:“兩位,稍安勿躁。就算死,總得讓我做個明白鬼:誰這麽抬舉我,費這麽大勁想要我這條賤命?”
費青書傲慢地揚起下巴,鼻孔朝天:“死人,不配知道名字!”
錢惠子卻微微低頭,聲音輕得像毒蛇滑過枯骨:“藏鍾。”
“老藏?!”祝一凡瞳孔驟然縮成針尖!這名字如同一記重錘砸在心頭,“開什麽國際玩笑?”
“玩笑?”錢惠子的瞳孔也驟然收緊,射出針尖般的寒芒,“你動了那塊不該動的蛋糕。”她的聲音驟然放得極輕,卻帶著蝕骨銷魂的冷毒,“老祝啊,破局者破的就是藏鍾的局,他那塊蛋糕…是用人血做的奶油,用白骨墊的底托,那滋味…就那麽讓你欲罷不能嗎?”
“比起那塊蛋糕的滋味…”祝一凡話音未落,眼中寒光爆射,他猛地抄起烤架上那根沾滿滾燙油脂、尖端鋒利的鐵釺,如毒蛇吐信般閃電般抵住費青書脆弱的咽喉。“我更想知道,你們拿嚴格當誘餌,把他像破麻袋一樣扔出去的時候…”冰冷的金屬尖端幾乎刺破費青書昂貴的皮膚,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釺子尖端傳來的滾燙油脂和死亡氣息,“…有沒有聽見他骨頭被碾碎的聲音?!”
空氣瞬間凍結,油燈昏黃的火苗在三人驟然收縮的瞳孔裏瘋狂跳動。
“最後一次機會。”錢惠子優雅得近乎冷酷地,從那隻名貴的包裏掏出一把線條流暢、泛著幽藍金屬光澤的消音手槍。
金屬部件上膛的“哢噠”聲,在死寂的包間裏清脆得如同命運齒輪咬碎骨頭的聲音,敲打在每個人的心髒上。黑洞洞的槍口帶著死亡的邀請,對準了祝一凡的眉心。“喝,”她的紅唇吐出冰冷的決斷,“還是不喝?”
祝一凡的拇指緩緩擦過鐵釺上滾燙粘膩的油脂,眼神如烈火熔金,燒盡一切恐懼:“告訴你,姓費的,”他突然怒吼,用盡全力將鐵釺朝著費青書驚駭欲絕、扭曲變形的臉龐旁邊狠狠擲出。“老子信仰弗諾伊德!快樂的時候啥酒都吃!但本我不快樂的時候,敬酒不吃,罰酒...更他媽不吃!”
鐵釺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鏘!”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深深楔入費青書身後的磚牆,尾端猶自嗡嗡震顫。這是一封用鐵與血寫就的、投向黑暗深淵的宣戰書。
“你…錢惠子,有種就開槍!”祝一凡還在挑釁。
錢惠子臉色劇變,猛地將失魂落魄的費青書粗暴地拽向身後。
與此同時,一道潛伏在牆角陰影裏的彪悍身影,如同餓虎撲食,抄起沉重的實木板凳,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砸向祝一凡毫無防備的後腦。
“砰!”的一聲悶響,如同熟透的西瓜炸裂。劇痛與無邊的黑暗瞬間吞噬了祝一凡的意識。在意識徹底墜入深淵前的最後一瞬,他模糊地聽見錢惠子高跟鞋碾過滿地玻璃碎屑發出的、令人牙酸的刺耳聲響,以及她極力壓低、卻難掩暴怒的斥責:“蠢貨!誰讓你下死手的?不能殺他,你真以為你老子那個位置在這湖跺能一手遮天了?張林、鄭錚那些人正一張接一張地往外打牌。祝一凡就是他們現在亮出來的那張明牌。看上去危機四伏,實則是絕對的先鋒官,動了他,就是直接把刀柄塞進敵人手裏,白癡!”
費青書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和強烈的不甘:“明牌?那…那他們還有暗牌?!”
“當然有!還不止一張!”錢惠子的聲音冷硬如萬年玄冰,帶著掌控棋盤的無情,“我們動了嚴格,這已是警告的極限。再動祝一凡,就是逼他們徹底掀桌子。這些老狐狸布局多年,你以為你看到的破綻,不過是他們故意擺在棋盤上的誘餌,把他教訓一頓,扔出去,就可以了!”
“扔出去?!就算了?”費青書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和羞辱感。
“蠢貨!真是蠢貨!”錢惠子的聲音帶著棋手的極度冷靜,“他去過鬼市,身上早染了鬼氣,你老娘高娟要盯死他易如反掌!放了他,才能看清楚,這潭渾水裏,到底藏著多少條想趁亂咬鉤的魚!這叫欲擒故縱!懂不?”
她的算計,精準、冷酷,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的邊緣。
“惠子…”費青書的聲音帶上了一種扭曲的、瘋狂的迷戀,“你真是我見過…最冷豔、最性感、最聰明也最…‘潤’的女人…”那語氣粘膩得令人作嘔。
“把你的髒手拿開…”錢惠子嫌惡地甩開他攀附過來的手,仿佛甩掉一截肮髒的藤蔓。她冰冷細長的高跟鞋,停在癱軟在地、被鮮血浸染的祝一凡麵前。錢惠子俯下身,那股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昂貴香氣再次籠罩下來。她蹲下身姿,如同女王審視塵埃中的囚徒,用那冰冷沉重的消音槍口,不輕不重地、帶著侮辱性地拍打著祝一凡染血的臉頰,每一次觸碰都留下冰冷的金屬印記。
她的聲音如同來自幽冥地府的判決,清晰而殘忍地鑽入他模糊的意識:“老祝,醒醒吧…你以為自己是在破局?嗬…”她的聲音如同冰泉滴落深淵,“時間會證明:你不過是這盤死棋裏…最不自知、也最無足輕重的那顆…棄子。”
這句話,像一枚燒紅的、淬著劇毒的棺釘,精準而冷酷地,敲進了現實那口冰冷棺槨的最後一絲縫隙。這一刻,祝一凡才徹底沉入了無邊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