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動聲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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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叩響,三聲,“篤、篤、篤”,節奏如同精心編排的密語,在肅穆的空氣中暈開一絲不安的漣漪。
鄭錚的目光未曾離開文件,指尖卻在桌麵上無聲地敲擊著摩爾斯電碼的節律,仿佛在回應,又似在自問。“進來。”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門縫先擠進一張堆滿諂笑的臉,接著是廖得水緊繃的身體。嶄新的警服筆挺鋥亮,唯獨那一頭精心打理的長發,像一道刺目的裂縫,泄露著與莊嚴製服格格不入的浮華。
他反手關門,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沉睡的毒蛇。
“政委,打擾您了,我來匯報工作。”廖得水的嗓音拔高了八度,刻意得如同舞台上的念白。
鄭錚抬眼,銳利的目光鷹隼般掃過,精準捕捉到他手指神經質地反複摩挲褲縫的小動作。
心虛,是靈魂深處最拙劣的塗改液,越塗抹,痕跡越深。
“坐。”鄭錚放下手中的紙筆,指了指對麵的椅子,指尖無聲地觸動了桌下的錄音鍵。
廖得水如坐針氈,半個屁股堪堪沾著椅子邊緣,雙手僵硬地按在膝蓋上,像個等待宣判的孩子。
冗長的匯報結束。
交警不是自己分管的業務,這廖得水拖遝冗長的匯報讓他有些不愉,但是自己畢竟也是湖跺局的主要領導,隻能扶額聽進去。
直到他談及前日對嚴格病房的設伏,鄭錚才緩緩抬頭,指尖輕輕敲擊桌麵:“老廖,你是交巡的大隊長,權限給足,可這甕中捉鱉動靜震天響,收獲…嘖,寥寥無幾啊。”
廖得水額角滲汗,咬牙道:“都怪那個祝一凡!像瘋狗一樣咬住嚴格不放!這才讓我們功虧一簣,還有…”他故意停頓,壓低嗓音,帶著捕風捉影的興奮,“政委,關於祝一凡同誌…不得不提他和關青禾的關係。現在交警那邊風言風語可不少,說他們搞辦公室戀情,曖昧不清!影響極壞!我建議,將他立刻調開,以正視聽!”
鄭錚不動聲色地向後靠進椅背,手指在扶手上敲出規律而壓迫的“篤篤”聲。他嘴角牽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捕風捉影?老廖啊,倒是紀委湯組長那兒,壓下了更為精彩的舉報,言之鑿鑿的,是關於你和崔媛媛的辦公室戀情,版本據說還牽連了更高層!我可...無一例外給你壓下了啊!”
如同被無形的閃電擊中,廖得水瞬間僵直,血液仿佛凝冰。“政委!汙蔑!這是…赤裸裸的汙蔑!”他嘴唇翕動,手指無意識地揪緊那縷標誌性長發,“我跟崔媛媛同誌清清白白。是有人要害我,媽的,肯定跟那個祝一凡脫不了幹係。他和於洋那個什麽遊俠聯盟,最近又在鬼市鬧得雞飛狗跳,誰知道是不是他想攪渾水,轉移視線?省網信辦那邊…都傳遍了,公家私人都對他是恨之入骨,強烈要求我們處理當事人。”他語無倫次,試圖將禍水引向祝一凡。
鄭錚的目光愈發深邃,心中冷笑:“這倒是個意外收獲,鬼市對祝一凡的忌憚已如此露骨?”他麵上不動聲色:“哦?這官方的恨之入骨?展開說說?”
展開?我繼續編麽?廖得水哪知詳情,支支吾吾:“就…就是破壞規矩,攪亂秩序唄…具體我也不…”
話音未落,門被“砰”一下撞開。費剛如一陣裹挾著雷霆的疾風闖入,嗓門洪亮:“什麽辦公室戀情?必須堅決杜絕!”他目光淩厲地掃視屋內。
廖得水尷尬地看了他一眼,還沒來得及說話。鄭錚接過話茬,半開玩笑地說:“閑聊呢,聊老廖的第二春!”
費剛不疑有詐,順口接道:“必須嚴肅處理!等等…老廖?”他猛地意識到被帶偏,尷尬的目光在兩人間逡巡,“你們…不是在討論祝一凡和關青禾嗎?”
辦公室瞬間死寂,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
廖得水幹咳一聲,艱難圓場:“呃…是的,哦,不,原本是的,局長,政委順便關心了一下崔媛媛同誌的情況。”他朝費剛使了個淩厲的眼色:獵物脫靶,情況有變!
費剛臉色瞬息萬變。
他剛剛才應承了錢惠子要處置祝一凡,豈能善罷甘休。“那些無稽之談不足為信!”他斬釘截鐵,矛頭急轉,“但祝一凡和關青禾,那是證據確鑿。必須防微杜漸,將一切曖昧扼殺在萌芽狀態,這是對他們自己負責,也是對他們的家庭負責。”
領導的所謂“鐵腕”,有時隻是掩蓋私心的華麗袍子。
鄭錚冷眼看著二人拙劣的雙簧,心中嗤笑。他故意板起麵孔,將難題拋回:“老廖,人都是你手下的兵,你先表個態?”
廖得水深陷兩難泥沼。他倉皇瞥向費剛,又畏懼地看向鄭錚,額角細密的冷汗終於匯聚成珠滾落。半晌,才囁嚅擠出幾個字:“這個…費局的話,深謀遠慮,很有道理…”
時機已至,刻不容緩!
鄭錚等的就是這搖搖欲墜的妥協。他緩緩拉開抽屜,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啪”地一聲,擲落在廖得水麵前。信封滑出一道冰冷的軌跡,停在他顫抖的指尖前。
拆封的手指不聽使喚。當照片內容映入眼簾:他與崔媛媛在酒店大堂姿態曖昧的特寫,角度刁鑽,畫麵刺目。廖得水的臉瞬間褪盡血色,慘白如紙。他甚至認出這與龐彪日前送來的“禮物”有七分相似!
“這…這…”他絕望地望向費剛,後者卻已迅速將臉扭向窗外。
“兩位領導,關青禾家屬倒沒來反映過…”廖得水語無倫次,聲音發飄,話鋒立轉:“我覺得…是謠傳,冷、冷處理最妥當…”
費剛對著窗戶冷哼一聲,背影透著虛偽的剛正:“哼!有些幹部就是管不住下半身!這是自毀長城!”
鄭錚的反攻才剛亮出獠牙,他突然皺起鼻子,深深嗅了嗅空氣,目光銳利地鎖定費剛的襯衫領口:“咦?這股香水味…似曾相識啊…”那裏,一個若隱若現的玫紅色唇印,如同欲望烙下的私密印章。
費剛如遭電擊,猛地捂住領口,倉皇奔向門口:“呀!突然想起還有個緊急會議。都耽擱了,你們繼續談!”
話音未落,人已消失。
廖得水如蒙大赦,慌忙起身告辭。鄭錚深諳“打一悶棍,須得緊跟著塞一顆甜棗”的禦下之道。他語氣陡然緩和:“老廖,照片你拿走,權當我從未見過。記住...下不為例!”
“是是是!領導恩情我銘記在心!絕無下次!絕無下次!”廖得水點頭如搗蒜,那縷長發滑稽擺動。他倒退著挪出辦公室,輕輕帶上門。
2、
門扉合攏的瞬間,鄭錚猛地爆發出一陣酣暢淋漓的大笑,笑聲在空曠辦公室裏衝撞回蕩,仿佛要衝垮牆壁。八年的鬱結,在此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笑得前仰後合,直到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淚。
笑聲漸歇,他迅速掏出抽屜深處的備用手機,撥通了那個沒有名字的號碼。線路接通,另一端是沉寂的深淵。
“這下,解氣了吧?”鄭錚壓低嗓音,如同耳語,“該高高興興布局下一盤棋了。”他踱步到窗前,俯瞰樓下暮色中川流不息的警車。“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祝一凡在明處吸引了大半火力,若這樣你還查不到蛛絲馬跡…”他頓了頓,語氣轉冷,“那就是能力問題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一個經過變聲器處理的、冰冷如金屬摩擦的聲音傳來:“老鄭,別急著動作。祝一凡那邊的動靜,比我們預想的更麻煩。”
鄭錚眼神一凝:“對‘幽靈’,有新發現?”
“嗯。”神秘人聲音透著凝重,“遊俠聯盟不是在搗亂。他們在鬼市看似針對個別目標的死亡攻擊,其實隻是幌子。我截獲並破譯了他們的深層指令流…他們在利用每一次行動的掩護,用一種極其詭秘的技術手段,試圖鍥入鬼市的核心命脈:歸墟服務器!”
“他們要幹歸墟?”情知那服務器裏麵存儲內容的豐富,鄭錚倒吸一口涼氣。
這歸墟還是鬼市賴以運轉的終極數據庫和控製中樞,傳說中連接著無數見不得光的秘密和財富,“祝一凡想幹什麽?搬磚頭砸天?當年紅盟那麽多高手協助,都不是幽靈的對手,他一個人想幹翻整個鬼市?”
“不,”神秘人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目標更具毀滅性。他們在嚐試植入一種邏輯炸彈或者說後門。一旦徹底鍥入成功,隨時可以引爆…讓整個鬼市的係統瞬間癱瘓、數據湮滅!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用最直接的肉雞死亡攻擊吸引目光,實則暗中施為對整個鬼市根基的致命一擊!他那道秘密武器應該已經隨著眾多不起眼的肉雞契入進去了。這祝一凡,不簡單啊!”
不是說吐血住院了麽?這是要瞞過天下人啊!鄭錚的背脊瞬間繃緊。祝一凡…這小子圖謀之大膽、手段之狠絕,遠超想象!癱瘓鬼市的歸墟?這無異於翻天覆地!“難怪…這倒也解釋了鬼市方麵最近風聲鶴唳,對祝一凡的忌憚和恨意如此之濃,甚至不惜通過廖得水這種蠢貨來潑髒水、設陷阱、借刀殺人!他們怕了!怕無所顧忌的祝一凡真的得手。他們現在最想做的,恐怕就是在祝一凡真正威脅到‘歸墟’之前,讓他徹底消失。栽贓陷害,讓他死在警方自己人的圍剿下,是他們最快的解決方案。”
“正是如此,預料不錯的話那費剛應該也動了。”神秘人的聲音冰冷,“祝一凡的計策是不錯,但幽靈不是善茬,她親自坐鎮,鬼市高層必然已洞悉或部分洞悉了祝一凡的攻擊意圖和目標,歸墟服務器最近也高度戒備。而作為反擊,他們對他的陷害,隻會越來越瘋狂,越來越不擇手段。老鄭,祝一凡現在是雙刃劍,既是我們攪動局麵的棋子,也是鬼市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死敵。這時間窗口,正在被雙方高度擠壓。”
鄭錚沉默,對著虛空重重點頭。
局勢陡然升級,危險係數成倍增加。“你說的是。祝一凡這小子現在我們更需要他了,但也更需小心。”
“還有,”金屬音再次響起,“張得祥已打過招呼,督導組要撤。這塊可堪利用的護身符,時效不多了。”
鄭錚眉頭緊鎖。
督導組撤離,官方掩護削弱,而祝一凡這個超級火藥桶隨時可能引爆。
“明白了,”他沉聲道,“撤了也好,蛇,總要驚出洞才方便打的。”
“放心,”對方的聲音透著決絕,“我不會如那張某所願。撤,也要在雷霆一擊之後,讓祝一凡這把鬼見愁的大刀,在他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砍向最致命的位置。”
通話結束。鄭錚立刻召來王竹。
這位辦公室主任,表麵是費剛心腹,實則是鄭錚深埋的暗棋。
“下午,隨我去探視祝一凡,”鄭錚一邊整理文件,一邊吩咐,“你是他警校師兄,同去也名正言順。”
王竹心領神會,眼中精光一閃:“明白,聽您安排。”
就在二人驅車離開的十分鍾後,省廳督察悄然駕臨湖跺市局。無人接待的冷遇讓他們慍怒,徑直闖入指揮中心,順手帶走了兩間未鎖門辦公室裏的刑偵卷宗。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意外”,讓整個湖跺警方十分被動。
3、
“搞什麽?簡直是禍從天降!”費剛的咆哮幾乎掀翻屋頂,他將辦公室的王竹罵得體無完膚。
王竹一臉無辜:“局長,您到任後重新分工,接待歸口政治處,非我辦公室職責。況且,”他恰到好處地補充,“下午陪政委慰問受傷警員,是既定的公務安排。”
費剛的怒火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
“出去!”他怒吼,“叫政治處徐敏徐主任!不!政治處所有人!立刻到10樓!開緊急會議!”
“是!”王竹應道,轉身的動作故意放緩,每一步都透著無聲的嘲弄。
這赤裸裸的挑釁讓費剛目眥欲裂。
臨近下班的政治處瞬間雞飛狗跳,怨聲載道。費剛在會議室咆哮如雷,幾個年輕女警被嚇得梨花帶雨。混亂達到頂點之時,“報應”降臨:市局督導組急電召見費剛和鄭錚。
督導組會議室氣氛凝重如鉛。
組長張林全程麵沉似水。與鄭錚握手時,指尖暗中用力,傳遞著無聲的訊號,目光卻吝嗇到未施舍給費剛分毫。
“王清泉離任時誇你能力強、水平高,”張林的聲音像淬了冰,“我看他是說漏了字,你是出紕漏能力強,捂蓋子水平高!說吧,你自己辭職,還是我送你一程?”
費剛汗如雨下。鄭錚適時上前,語氣沉痛:“市長,此事是我們的問題,暴露班子管理疏漏,懇請督導組處分,我們集體承擔責任。”
張林見震懾目的達成,冷冷揮手:“先到此為止吧,你們局立刻整改,督導組暫時留下以觀後效。”
會議結束,費剛如同虛脫,拉住鄭錚,聲音發顫:“老鄭…張市長這是…真要動我?還是…警告?”
“自然是…警告的意味更重些。”鄭錚順著他的驚弓之鳥心態安撫,“不過省廳這手,太狠了些,純屬找茬報複!”
“不怪人家…”驚魂稍定的費剛找回一絲理智,“我們禮數不周,這反噬自招,正常。”
鄭錚主動挺身:“我去對接善後吧!”
費剛如聞仙樂:“太好了!老鄭!全仰仗你了!你人脈通天,定能化險為夷!”
鄭錚眼中寒芒一閃即逝,語氣誠懇:“職責所在,定當全力以赴!”
“你辦事,我放一萬個心!”費剛用力拍著鄭錚的肩膀,渾然不覺對方嘴角那抹稍縱即逝的、冰冷的弧度。
4、
窗外,暮色四合,湖跺市的燈火漸次亮起,如同無數窺探的眼睛。而在城市另一端的醫院病房裏,祝一凡正凝神審視著一遝車禍現場照片,眉心緊鎖。他渾然不知,自己入侵“歸墟”的隱秘意圖已然暴露,更不知自己已成為鬼市高層眼中必須即刻抹除的終極威脅,其陷害之網正急速收緊。冰冷的監控屏幕在城市的某個幽暗角落閃爍著熒光,將他沉思的側影清晰地攝入其中…
關子沐留下的紅色U盤被幽靈盜走,看上去更加被動,實則卻是他故意留下的破綻,隻要歸墟服務器打開U盤,他關子沐將重新控製那台熟悉的“老夥計”。
當然,這一切,祝一凡並不知情。
命運的棋盤上,有些自以為的棋手,或許隻是更高維度視角下,一顆跳動的像素而已。此刻,鬼市這頭盤踞深淵的巨獸,已因那把懸於歸墟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徹底露出了猙獰嗜血的獠牙。
